帝恚那句“放下吧”，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寂靜的書房里清晰地回蕩。

陳?如同得了赦令，幾乎是屏著呼吸，快步走到離書案不遠的一張紫檀木矮幾旁，小心翼翼地將那盅依舊溫熱的川貝雪梨放下。瓷盅與桌面接觸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她不敢停留，放下后立刻垂首后退，只想盡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站住。”

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無形的繩索，瞬間縛住了她的腳步。

陳?渾身一僵，停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她慢慢轉過身，依舊低著頭，視線只敢落在他墨色常服下擺那精致的云紋上。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玄影刻意提高的、帶著警告意味的冷喝：“站住！王府重地，豈容擅闖！”

緊接著，一個陳?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卻讓她渾身血液都瞬間冰涼的聲音，穿透厚重的門板，帶著一種虛偽的焦急和壓抑的怒意傳了進來：

“下官鴻臚寺主簿陳明遠！求見恚親王殿下！小女?兒前日落水失蹤，下官心急如焚，多方探聽方知竟被殿下帶回府中！殿下仁德，救小女性命，下官感激涕零！然小女尚未婚配，久居王府恐惹非議，于殿下清譽有損！懇請殿下開恩，允下官接回不孝女，嚴加管教！”

是父親！陳明遠！他竟然真的找上門來了！還打著“清譽有損”、“嚴加管教”的旗號！陳?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她太了解這個父親了！他哪里是關心她的死活？他是怕她這個“有辱門風”的庶女連累了陳家，怕得罪了權貴！他甚至可能……是受了張氏和陳蔓的挑唆，來“清理門戶”的！回去？回去等著她的，恐怕不是管教，而是滅口！

帝恚終于抬起了頭。他放下手中的紫毫筆，深邃的目光越過書案上堆積的卷宗，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仿佛能將她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看得一清二楚。帝恚終于動了。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極具壓迫感的陰影。他并未看門口惶恐不安的陳明遠，深邃的目光越過玄影，如同兩道冰冷的實質利箭，直直射向陳明遠！

“陳明遠。”帝恚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帶著冰碴的寒風，瞬間刮過每個人的耳膜，讓陳明遠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剩下的話全卡在了喉嚨里。

“你教女無方，縱容嫡女當眾行兇，推庶妹落水，意圖謀殺。”帝恚的聲音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如同在宣讀判決，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陳明遠的心上，讓他臉色瞬間由惶恐轉為死灰！

“事發之后，不思查明真相，嚴懲真兇，反而急于掩蓋家丑，甚至對本王帶走唯一的苦主人證，百般阻撓，污言構陷！”

帝恚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雷霆般的威勢：“如今竟敢擅闖王府，咆哮廳堂！你眼里，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本王？！”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強大的氣場伴隨著冰冷的殺意瞬間彌漫開來！陳明遠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跪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冷汗瞬間濕透了官服后背！他身后的家丁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跪倒一片，頭都不敢抬。

“王爺！冤枉！下官冤枉啊！”陳明遠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下官……下官實在不知?兒是被人所害！蔓兒她……她斷然不敢做出此等喪盡天良之事啊！定是……定是誤會！求王爺明察！求王爺開恩！”他語無倫次，試圖狡辯，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玄影。”

“屬下在！”

“將陳主簿‘請’出王府。”帝恚的聲音恢復了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告訴他——”

他的目光，仿佛不經意地掃過一旁呆立當場的陳?，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如同烙印般刻入每個人的心底：

“陳?，是本王府上的人。”

“她的生死去留，自有本王的規矩。”

“再敢妄言非議，伸手染指……”

帝恚微微停頓，那寒潭般的眸子深處，掠過一絲令人膽寒的厲芒：

“本王不介意，替他清理門戶。”

帝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極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和漠然。他不再看地上抖成一團的陳明遠，目光轉向門口如標槍般挺立的玄影。“手。”他言簡意賅，語氣是慣常的命令式。

陳?的心猛地一沉！又是手！他還要看那淤痕？是確認他的“杰作”？還是……別的什么？她不敢違抗，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出了那只受過傷的手。淺碧色的衣袖滑落，露出纖細的腕骨。那圈青紫已經褪去大半，只留下一片淡淡的、帶著點微黃的痕跡，像一幅褪色的地圖，無聲訴說著曾經的暴戾。

帝恚的目光在她手腕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神依舊深邃，看不出情緒，唯有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書案邊緣，無意識地輕輕叩擊了一下。那細微的聲響，敲在陳?緊繃的神經上。

“藥膏在揉？”他問，聲音聽不出喜怒。

“……在揉。”陳?的聲音細若蚊蚋。

“嗯。”帝恚應了一聲，目光并未離開她的手腕，仿佛在評估那藥膏的效果。片刻后，他終于移開了視線，重新落回她低垂的臉上。“湖邊的事，”他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玄影查到了些東西。”

陳?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是陳蔓！他會怎么做？直接派人去陳府抓人？還是……利用她設局？

“是……是陳蔓！是她推我下去的！”巨大的委屈和憤怒瞬間沖垮了恐懼的堤壩，陳?猛地抬起頭，眼中含著水光，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和控訴，“就因為……就因為侍郎家的公子說了幾句混賬話，我沒理睬，她就懷恨在心！她想要我死！”

她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起伏，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這是她第一次在帝恚面前如此直白地表達情緒，帶著絕望的恨意。

帝恚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燃燒的憤怒和淚水，看著她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他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快得讓人抓不住。

“本王知道。”他淡淡地說，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篤定。“一個跳梁小丑的齷齪心思，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陳?怔住了。她視若滔天巨恨、幾乎要了她命的陰謀，在他口中，竟如此輕描淡寫？她感到一種巨大的荒謬和無力感。是啊，在他這樣的皇子眼中，一個六品小官庶女的生死，一個閨閣小姐的惡毒算計，又算得了什么呢？不過是棋局上微不足道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