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博林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那雙因為連日操勞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決絕。

他緩緩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推開了椅子，走到了會客廳的中央。

然后，在亞倫那略帶一絲詫異的目光中，這位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半輩子、從未向任何人真正低過頭的、驕傲的老人，雙膝一軟，“噗通”一聲，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將自己的額頭，深深地，抵在了冰冷而堅硬的石質地板上。

“博林先生，你這是做什么？”

亞倫的眉頭，第一次，微微地皺起。他放下茶杯，立刻起身，想要上前將他扶起。

“大人！請聽我一言！”

博林卻沒有起身，而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而悲情的語氣，高聲說道，他的聲音，甚至因為激動，而帶著一絲嘶啞的顫音。

“請恕我冒昧！我這條老命，和我們商隊這點微末的家產，都是您給的。這份恩情，我博林，自知無以為報！”

“但我……我還有最后一個、也是最珍貴的‘禮物’，想要獻給您！還請您，無論如何，都要收下！”

與此同時，在會客廳門外的回廊下。

艾拉正有些無聊地，觀賞著庭院里的風景。

但她很快便發現，會客廳內的談話，似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出于對父親的關心，和對亞倫的好奇，她悄無聲息地，像一只好奇的貓咪，湊到了那扇雕刻著精美花紋的木門旁，想從門縫里，偷聽一下里面的動靜。

然后，她便聽到了，父親那番讓她如遭雷擊的話語。

只聽見，會客廳內，博林管事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為人父者的、最深沉的憂慮與最無奈的懇求。

“大人！您也看到了，這個世界，對我們這些沒有根基的平民，是何等的殘酷！這次在磐石城，若不是僥幸遇到了您，我們父女的下場，不堪設想……我博林奮斗了一輩子，到頭來，卻連自己女兒的安危，都無法保障……”

“我……我不再奢求，能讓艾拉嫁給哪位大貴族，當什么正妻了。我算是看透了，以我們這樣的身份，那對她而言，或許不是榮耀，而是更大的災難。”

“所以，我……我斗膽，懇求您！”博林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懇求您，能收下艾拉！讓她……讓她跟在您的身邊，哪怕……哪怕只是當一個沒有名分的偏妻，或是一個為您端茶倒水的侍女，也遠比跟著我這個沒用的父親，在刀光劍影里討生活，要好上一萬倍！”

“她很懂事，也很聰明，絕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只求……只求您能看在我這張老臉上，看在她對您一片赤誠的份上，收下她，給她一個安穩的、能遮風避雨的容身之所吧！”

門外。

當艾拉聽到這番話時，她的身體，猛地一顫，如遭雷擊。

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沒有讓自己驚呼出聲。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情緒，瞬間將她淹沒。

有被父親當成“禮物”一樣送出去的、深入骨髓的羞澀與屈辱。

更有對自己父親那份卑微到塵埃里的、沉重如山的父愛，最深刻的理解與心疼。

淚水，再次無法控制地，從她的眼眶中，洶涌而出。

她的世界，在這一刻，仿佛天旋地轉。

會客廳內，氣氛，因為博林管事那番沉重如山的“獻禮”，而變得壓抑得幾乎讓人窒息。

亞倫看著跪伏在自己面前、身體因為激動和懇求而微微顫抖的老人，長久地，陷入了沉默。

他并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平靜地，走上前，伸出雙手，用一種不容抗拒、但又無比溫和的力量，將這位已經年過半百的老人，從冰冷的地板上，攙扶了起來。

“博林先生，地上涼。”

亞倫的聲音，依舊是那么平靜。

“我們之間，不需要行此大禮。”

他將博林，重新扶回到了柔軟的沙發上。然后，才轉過身，一雙深邃的眼眸，無比認真地，看著他。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亞倫緩緩地開口，“你對艾拉小姐的父愛，我也能感受到。但是，你的請求，我不能答應。”

聽到“不能答應”這四個字，博林那張本就充滿希冀的臉，瞬間垮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失望與苦澀。

他以為，是自己女兒的身份，終究還是太低微了，入不了這位大人物的眼。

然而，亞倫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大腦，瞬間陷入了一片空白。

“博林先生，請您記住。”

亞倫的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與真誠。

“我視您，和艾拉小姐，為朋友。真正的朋友。”

“朋友之間，是互相幫助，而不是上下級之間的‘恩賜’與‘報答’。”

“更不是，一樁交易。”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句將徹底顛覆門外少女世界觀的話。

“艾拉小姐，她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她是一個活生生的、獨立的‘人’。”

“她不是一件可以被用來，報答恩情的‘物品’。”

“她的未來，應該由她自己，去選擇，去決定。而不是由你，或者由我，來為她輕率地安排。”

門外。

當艾拉，從門縫里，清晰地，聽到這番話時。

她的身體，猛地一顫，如遭雷擊。

她捂住嘴，才沒有讓自己驚呼出聲。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聽到兩種可能的回答。

一種，是亞倫欣然地，接受了這份“獻禮”，將自己，視為一件不錯的“戰利品”。

另一種，是亞倫委婉地，以“身份不合”或“已有婚約”為由，拒絕了這份可能會給他帶來麻煩的“饋贈”。

無論是哪一種，其本質，都是將她，當成了一件可以被衡量、被選擇、被交易的“物品”。

這是這個世界上，所有貴族，乃至所有男性，看待女性時，最理所當然的視角。

她早已習慣，甚至已經麻木。

但是，她聽到了什么？

朋友……

一個獨立的“人”……

未來，應該由她自己來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