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缺蹲在水簾洞口的青石板上,尾巴尖掃過昨天老疤砸出的泥坑。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透,猴群已經圍了一圈,小灰擠在最前頭,爪子扒著他的膝蓋;黃臉母猴抱著小毛猴,后者正揪她后頸的毛當玩具;老疤縮在猴群最后面,濕漉漉的疤臉在晨霧里像塊發霉的樹皮。
“今兒開始教你們說人話。“陳缺清了清嗓子,想起上輩子在動物園教金絲猴叼硬幣的日子——那會兒他舉著香蕉當獎勵,現在...他摸了摸腰間的魚干袋,母猴們塞的野棗還硌著肚皮,“先學'你好',跟著我念:nǐ hǎo。“
“泥好——“小灰扯著嗓子喊,尾音拐了個彎,活像被踩了尾巴的麻雀。
小毛猴立刻跟著學:“泥好!“黃臉母猴拍了下他屁股:“小祖宗,是'你'不是'泥'!“猴群哄笑成一團,連白眉老猴都用爪子捂著嘴,白胡子抖得像被風吹的蘆葦。
老疤在后排摳著樹皮,指甲縫里還嵌著昨天的紅膠泥。
他盯著陳缺翹起的尾巴尖,喉嚨里滾出低低的悶哼——當猴王不練筋骨練嘴皮子?
等這些猴崽子笑夠了,看他怎么用拳頭教他們什么叫規矩。
“再來!“陳缺拔高聲音,尾巴尖輕輕點了點小灰的額頭,“注意舌頭位置,舌尖抵下牙床。
跟我:nǐ——“
“nǐ——“小灰瞇起眼,耳朵豎得筆直,活像在模仿陳缺教小猴子時的認真勁兒。
“hǎo——“這聲拖得老長,驚飛了樹杈上的麻雀。
黃臉母猴突然拍腿:“像了!
跟陳總一個調調!“
猴群立刻炸了鍋。
瘦猴舉著個青桃喊:“陳總泥好!“花斑猴拽著他胳膊:“是'你'不是'泥'!“小毛猴蹦到陳缺肩頭,奶聲奶氣:“陳總你好!“陳缺被他蹭得脖子發癢,伸手接住,突然福至心靈:“要不咱們排個相聲?
就說點日常樂子。“
“相聲是啥?“小灰歪著腦袋,耳朵晃了晃。
“就像...你和小毛猴站前邊兒,一個逗,一個捧,把咱們猴兒的事兒說出來逗樂子。“陳缺掰著爪子數,“比如老疤洗澡打肥皂沒泡沫,急得抓耳撓腮那回——“
“嗷!“小毛猴突然蹦起來,爪子拍得石板啪啪響,“我記著!
老疤叔搓了十把皂角,渾身都是白沫沫,就臉沒沾著,像戴了個黑面具!“
猴群哄笑聲掀翻了樹冠。
老疤的疤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指甲在樹皮上摳出五道深痕——上個月他在溪邊洗澡,皂角全讓小毛猴偷去喂松鼠了,這事兒居然被翻出來當笑料?
他剛要發作,陳缺已經拍了拍小灰的背:“你倆試試,我幫著順詞兒。“
日頭爬到樹頂時,石臺前的空地已經圍得水泄不通。
小灰站在陳缺用藤蔓扎的“舞臺“上,小毛猴縮在他身后,尾巴尖緊張得直打顫。
陳缺躲在樹后比了個“開始“的手勢。
“哎我說小灰,你最近洗澡用多少皂角?“小灰模仿陳缺的語氣,背著手晃了晃。
“嗐,我用兩把就夠,泡沫能堆到耳朵尖。“小毛猴捏著嗓子學母猴說話,尾巴尖偷偷勾住小灰的爪子。
“那老疤叔呢?“
“老疤叔啊...“小毛猴突然踮起腳,模仿老疤叉腰的模樣,“他說要洗得比山澗水還亮堂,抓了滿滿一把皂角——“
“結果呢?“
“結果啊——“小毛猴轉身對著猴群,爪子在臉上抹了兩把,“您瞧他那臉!
左邊蹭了沫,右邊沒蹭著,活像偷吃了蜂蜜沒擦嘴的熊瞎子!“
猴群的笑聲能掀翻云頭。
黃臉母猴笑得直拍大腿,眼淚都出來了;瘦猴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青桃骨碌碌滾到老疤腳邊;白眉老猴捂著心口直喘氣:“這...這比山雀唱的戲文還樂呵!“
老疤站在樹影里,拳頭攥得咔咔響。
他盯著臺上手舞足蹈的小毛猴,突然抄起腳邊的石子——可還沒等扔出去,一團冰涼的水突然兜頭澆下。
他抬頭,正看見小毛猴舉著個破葫蘆,尾巴尖還滴著水:“老疤叔,您臉上沒泡沫,我幫您沖沖!“
“嗷——“老疤尖叫著跳起來,渾身滴水的樣子活像被雷劈的刺猬。
猴群的笑聲更響了,連陳缺都沒忍住,抱著肚子直拍石板。
老疤抹了把臉上的水,疤臉上的泥混著水往下淌,活像條正在融化的泥雕。
他惡狠狠地瞪了眼陳缺,轉身沖進了林子,濕噠噠的腳印在地上拖出兩道黑痕。
陳缺望著老疤的背影,尾巴尖輕輕晃了晃。
他摸出魚干袋里的野棗,分給圍過來的猴子們——小灰叼著棗子湊過來,眼睛亮得像星子:“陳總,明兒還教不?“
“教!“陳缺拍了拍他肩膀,望著漸漸西沉的日頭,心里的算盤敲得噼啪響,“明兒起,每天早上辰時,都來這兒學說話。
先把'你好''吃桃'說得溜了,再排新段子——“他頓了頓,望著林子里老疤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個笑,“讓咱們花果山的笑聲,傳到東海龍王耳朵里。“
晚風掀起水簾洞的藤蔓,漏下的光斑在陳缺腳邊跳著舞。
猴群鬧哄哄地散了,小灰拽著小毛猴的尾巴往家跑,嘴里還念叨著“皂角““泡沫“;黃臉母猴撿走老疤踩爛的青桃,嘟囔著晚上煮桃泥;只有白眉老猴留在最后,撫著白胡子笑:“這猴王,要把花果山唱成戲臺子嘍。“
陳缺摸著胸前的魚干袋,里頭的野棗還帶著太陽的暖乎氣。
他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山影,尾巴尖輕輕掃過石板上老疤的泥腳印——明天早上,該讓猴兒們把“每日一練“喊得山響了。
日頭墜進西邊山坳時,陳缺蹲在水簾洞前的青石板上,用樹枝在泥地上畫歪扭的方塊字——這是他剛琢磨出的“教學進度表“。
小灰叼著半塊烤山薯湊過來,尾巴尖掃過“辰時學話“四個字:“陳總,明兒真要從早練到晚?“
“那當然。“陳缺用樹枝敲了敲“午時段子“那一欄,想起下午教猴子們用竹片削鉤子抓魚時,花斑猴舉著活蹦亂跳的鯽魚喊“陳總快看,我釣了個會跳舞的銀條子“,嘴角就止不住往上翹,“早上學說話是打基礎,中午排段子能樂呵,下午干活兒有勁頭,晚上講故事......“他突然壓低聲音,湊近小灰耳朵,“能把山雀都招來聽,咱們花果山的名聲不就傳出去了?“
小灰的眼睛瞬間亮得像被月光洗過的葡萄,山薯渣子順著嘴角往下掉:“我要當段子手!
明兒就說黃臉姨煮桃泥時,小毛猴偷喝了三碗,肚皮鼓得像個圓西瓜!“
“這主意好。“陳缺揉了揉他頭頂的毛,抬頭看見白眉老猴拄著木拐過來,木拐尖在石板上敲出“篤篤“聲。
老猴的白胡子沾著篝火的火星,走得慢卻穩當,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花果山的變化。
“今日這相聲,比去年山神廟的社戲還熱鬧。“白眉老猴在陳缺身邊坐下,木拐往“未時勞作“那一欄點了點,“你教他們用竹筐裝野果,用藤網兜抓蟲子——老猴我活了一百二十歲,頭回見猴兒們干活兒還能笑出聲。“
陳缺摸著下巴上新生的絨毛,想起上輩子在動物園給猴子做豐容玩具時,飼養員們總說“快樂能激發動物的能動性“。
他用樹枝在“戌時故事會“旁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花:“老猴您瞧,猴兒們吃得飽了,自然想樂;樂夠了,干活兒更利索。
等咱們把果子種成林,魚群養滿溪......“他望著山腳下那片剛開墾的荒地,眼里映著最后一縷霞光,“到時候連東海的蝦兵蟹將都得跑來看熱鬧。“
白眉老猴的喉嚨里發出低低的笑聲,像山澗里滾過的鵝卵石。
他撫著陳缺后背的毛,觸感比上個月軟和了不少——那時候這石猴剛出世,毛還帶著胎里的硬刺:“你這腦子啊,比千年松油還透亮。
老猴我活不了幾年了,能看著花果山變成這樣......“他突然咳嗽起來,手背上的皺紋里滲著薄汗。
陳缺心里一緊,忙扶住老猴的胳膊。
白眉老猴卻擺了擺手,指縫里漏出半塊烤得焦香的栗子:“去把這給小灰,那崽子剛才咽口水都快把山薯噎著了。“
等陳缺追著小灰跑遠,白眉老猴扶著木拐站起來。
他望著訓練場邊那堆被猴子們踩得亂七八糟的泥坑,又望向山梁上那片新栽的桃樹苗——昨天陳缺帶著猴群用竹簍從溪邊運水,排成了條活的“水龍“。
老猴的眼眶突然熱得發疼,伸手摸了摸胸口的猴毛,那里還留著三十年前老猴王臨終前的體溫:“老伙計,你瞧,咱們的山,要活過來了。“
月亮爬上樹梢時,陳缺蹲在水簾洞口數今天的“成果“:竹筐編了十二個,藤網曬了八張,連最調皮的小毛猴都能完整說出“陳總我要吃桃“。
他正掰著爪子算明天該教“工具“還是“合作“,忽然聽見林子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是老疤。
陳缺瞇起眼。
老疤的影子在月光下縮成團黑炭,肩膀一聳一聳的,像在往懷里塞什么東西。
等那道影子拐過老松樹,陳缺輕手輕腳跟了過去——上輩子當飼養員時,他可沒少抓偷飼料的猴子。
林子里的風突然變涼。
陳缺躲在樹后,看見老疤蹲在塊大石頭前,用指甲摳石縫里的青苔。
青苔剝落處露出個巴掌大的洞,老疤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抖開時閃過幾點寒光——是他藏的野蜂刺,尖上還沾著去年蟄傷花斑猴的血。
“疤哥,你說那小子真能被咱們扳倒?“樹后突然冒出個聲音。
陳缺心里一凜,看見另一只灰毛猴子從灌木叢里鉆出來,臉上有道淡白的疤,是老疤的表弟二癩子。
老疤把野蜂刺重新包好,指節捏得發白:“他教那些崽子耍嘴皮子,咱們就用拳頭說話。
等明晚他帶著猴群去溪邊抓魚......“他突然住了口,側耳聽了聽四周,“先把二癩子的表弟三壯叫上,那小子能扛動石磨。“
陳缺的尾巴尖在身后繃成根弦。
他想起下午老疤躲在樹影里看相聲時,指甲把樹皮摳出的五道深痕;想起上個月老疤偷偷把陳缺教的竹筐丟進溪里,卻被小灰撿回來當“裝故事的盒子“。
現在月光照在老疤臉上,那道疤像條扭曲的蜈蚣,正隨著他的冷笑一起一伏。
“等他們樂夠了,咱們就......“老疤的聲音突然低得像蛇吐信子。
陳缺沒再聽下去,輕輕退開兩步,踩斷了根枯枝。
“誰?“老疤猛地抬頭,野蜂刺的布包掉在地上。
陳缺故意把腳步放重,哼著剛編的段子走出來:“哎我說老疤叔,大晚上蹲林子干啥呢?
莫不是跟二癩子學捉螢火蟲?“
老疤的疤臉在月光下忽青忽白。
二癩子縮著脖子往樹后躲,尾巴尖抖得像被踩了的蚯蚓。
陳缺彎腰撿起布包,晃了晃:“野蜂刺?
上個月我教你們用蜂蠟做蠟燭,合著你留著這個?“他突然笑出聲,把布包塞回老疤手里,“正好,明兒教你們做蜂蠟肥皂,這刺留著刮蜂房,比指甲好使。“
老疤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陳缺拍了拍他肩膀,毛糙的觸感里帶著股說不出的熱乎氣:“走啊,去吃烤栗子,黃臉姨煮了桃泥,小毛猴非說要給你留最大的碗。“
老疤望著陳缺走遠的背影,手里的布包被攥得變了形。
二癩子湊過來:“疤哥,要不咱們......“
“閉嘴。“老疤甩開他的爪子,往相反方向走去。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踩過陳缺方才站的位置時,泥地上清晰印著個淺淺的腳印——和白天訓練場里那些歪歪扭扭的猴爪印,一模一樣。
陳缺回到水簾洞時,篝火還沒滅。
小灰裹著塊破布當被子,蜷在陳缺常坐的青石板上打呼;小毛猴把桃核串成項鏈,掛在小灰脖子上;白眉老猴的木拐靠在洞壁,拐尖還沾著新泥。
陳缺摸出懷里的野蜂刺布包,放在石桌上,月光透過藤蔓照進來,在布包上灑了層銀霜。
他望著山梁上的桃樹苗,夜風里飄來若有若無的花香——是明天要開的野薔薇。
陳缺蹲下來,用樹枝在泥地上畫了個更大的圈,把“蜂蠟肥皂““工具改良“都圈了進去。
尾巴尖輕輕掃過“老疤“兩個字,最后在旁邊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花。
“想扳倒我?“陳缺對著月亮笑出聲,“先看看你們能不能跟上我的節奏吧。“
山風掀起水簾洞的藤蔓,漏下的月光在石桌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老疤的布包靜靜躺在那里,而不遠處的桃樹林里,傳來若有若無的低語:“明晚子時......后山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