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樹洞的潮氣漫過老疤的腳底板時，他正用野蜂刺劃拉著洞壁。
石屑簌簌落在二癩子遞來的野果上，三瘸子縮在角落啃指甲，尾巴尖把地上的枯葉掃成亂糟糟的團。
“那小崽子昨兒說要蓋房子。“老疤的刺尖停在新刻的“陳“字上，疤肉隨著話音一跳一跳，“咱們猴兒住慣了山洞石縫，要那勞什子木屋作甚？“
三瘸子的指甲啃出了血：“可...可他教咱們用藤條編筐，用石頭磨刀，上回還真用陷阱套著了兩頭山豬。“
“閉嘴！“老疤甩了甩刺尖上的石粉，“那些小把戲能當飯吃？
等他把力氣耗在搭木頭殼子上，咱們再......“
洞外忽然傳來山雀撲棱翅膀的響動。
二癩子耳朵抖了抖，爪子扒著洞口往外瞧：“疤哥，前山方向有動靜，像是好多猴兒在嚷嚷。“
老疤的刺尖“咔“地斷在石壁上。
他抹了把臉，疤肉在月光下泛著青：“去看看。“
陳缺蹲在山坡上時，正往樹樁上釘最后一根藤條。
晨露順著他的猴毛往下淌，沾濕了腰間掛著的竹哨——那是他用后山斑竹削的，吹起來能發出“滴嗚“的響，比扯著嗓子喊管用十倍。
“小灰！“他撮起嘴吹了聲哨，正在搬木頭的灰毛猴子立刻顛顛跑過來，懷里還抱著半塊畫滿歪扭線條的樹皮，“東邊那排屋子的屋頂再添層芭蕉葉，昨兒下夜露，我摸了摸，草席有點潮。“
小灰把樹皮往地上一鋪，用樹枝戳著上面的歪圈：“大王你看，我按你說的，把'單身公寓'放向陽坡，'老年屋'挨著溫泉眼，這排'情侶房'嘛......“他尾巴尖卷著塊紅布晃了晃，“二妮子說要在門口掛這個，說是比山洞里的鐘乳石好看。“
陳缺樂了，伸手揉亂小灰的毛：“成，你看著辦。
記著讓三胖他們把地基夯實，上回搭的草棚子讓野狗撞塌了，可不能再鬧笑話。“
山坡上的動靜早炸了窩。
白眉老猴柱著木拐來回溜達，木拐頭敲得石頭“咚咚“響：“這梁子夠結實不？
我那把老骨頭可禁不起摔！“黃臉姨拎著竹籃擠過來，籃子里裝著剛采的野花：“給'老年活動中心'擺兩盆，省得咱們這幫老東西悶得慌。“最邊上的小毛猴舉著塊木牌蹦高，木牌上歪歪扭扭寫著“單身公寓“，后面跟著七八個半大猴子搶著要摸。
“都排好隊！“陳缺跳上樹樁，扯著嗓子喊，“每間屋子按家口分，小毛猴你才五歲，先跟你娘住'溫馨小屋'！“
哄笑聲里，二癩子的腦袋從樹后探了探。
他揉了揉被野荊條刮疼的臉，轉身往樹洞跑時，褲腿沾了滿身蒼耳。
老疤正用斷刺尖摳指甲縫里的泥。
見二癩子跌跌撞撞沖進來，他疤肉一緊：“怎么著？“
“疤...疤哥，那木屋真蓋起來了！“二癩子喘得尾巴直顫，“我看見三瘸子他娘正往屋里搬草墊子，白眉爺爺坐在門檻上笑，說比他當年當小猴兒住的石縫暖活十倍！“
老疤的指甲縫里滲出血來。
他蹭地站起來，樹洞頂的蜘蛛網撲簌簌落了他一頭：“走，去看看。“
等老疤貓著腰摸到山坡下時，正趕上陳缺踩著梯子掛“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子。
山風掀起他的猴毛，露出腰間別著的小銅鈴——那是前兒阿桃用野蜂蠟給他捏的，說掛著招桃花。
“都過來！“陳缺拍了拍梯子，“從今兒起，每間屋子輪流打掃，每月評回'最美猴屋'，獎勵兩筐山桃！“
猴子們炸了鍋。
三胖擠到最前頭，舉著塊寫著“三胖之家“的木牌晃：“大王你看我刻的字！“二妮子揪著相好的耳朵往“情侶套房“跑：“說好了啊，你負責修窗戶，我負責編門簾！“連最不愛動彈的老黑猴都柱著根樹枝過來，沖陳缺直拱手：“我那屋挨著溫泉，夜里能泡爪子不？“
老疤的后背貼上了棵老松樹。
他望著山坡上像螞蟻搬家似的猴群，望著那些用藤條扎得結結實實的木屋，望著每扇窗戶飄出的野花香——哪像他想的“浪費力氣“？
分明是每根木頭都使在刀刃上。
“疤哥？“二癩子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要不咱們......“
“滾！“老疤甩了甩頭，疤肉上的蜘蛛絲落進脖子里，癢得他直抓撓。
他望著陳缺被夕陽染成金色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兒在后山撿到的那截桃枝——上頭的花苞鼓鼓的，像要炸開似的。
陳缺跳下梯子時，阿桃正抱著個陶甕等在樹底下。
陶甕里泡著幾截帶芽的果枝，嫩芽上還沾著晨露。
“大王，“阿桃晃了晃陶甕，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按你說的，把野桃樹、山杏樹的枝子泡在蜂蜜水里，明兒就能往果園里嫁......“
“噓——“陳缺笑著捂住她的嘴，沖山坡上喊，“都歇會兒！
明兒開始，咱們要干件更帶勁的事兒！“
猴子們立刻支棱起耳朵。
老疤縮在樹后，看著陳缺揚起的手，突然覺得那掌心的溫度，比山洞里的篝火還燙人。
山風卷著野薔薇的香氣吹過來，陳缺望著坡下新蓋的木屋小區，又瞥了眼阿桃懷里的陶甕。
他摸了摸腰間的銅鈴，鈴鐺發出細碎的響，像在應和某個正在發芽的計劃。
阿桃的陶甕在陳缺腳邊晃出清脆的水聲，嫩芽上的晨露順著甕沿滴在他腳背上，涼絲絲的。
她仰起臉時，鼻尖還沾著點蜂蜜水的黏漬：“大圣你瞧，野桃枝泡了三日，芽尖都鼓出米粒大的包了！“說著她踮起腳，把甕里最粗的那截桃枝抽出來，嫩紅的芽苞在指縫間顫巍巍的，“我按你說的，把山杏的枝子嫁接到野桃根上，等開春抽條，結的桃子準比拳頭大！“
陳缺蹲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芽苞。
前世在動物園時，他跟著老花農學過幾天嫁接，沒想到在這荒山野嶺倒派上了用場。“能想到用蜂蜜水催芽，你比我還機靈。“他笑著揉了揉阿桃的頭頂，猴毛軟得像團云，“你說能賣到龍宮......“
“我問過山下賣貨的老龜！“阿桃的尾巴尖翹成個小問號，“他說龍宮里的仙果都是天上蟠桃園供的，可咱們的蜜桃帶股野薔薇香，那些龍子龍孫準沒嘗過！“她忽然壓低聲音，爪子勾住陳缺的手腕往懷里帶，“老龜還說，三公主敖小棠最愛新鮮玩意兒，要是咱們的桃先送她兩筐......“
“好個小精怪。“陳缺被她的機靈逗得直笑，正要說什么，山腳下突然傳來破鑼似的嗓子：“全體都有——齊步走！
一！
二！
三！
四！“
兩人同時轉頭。
獨眼狼正站在曬谷坪中央，左眼眶的刀疤在陽光下泛著白，右爪舉著根齊眉棍當指揮棒。
二十來只猴子排成歪歪扭扭的兩列，最小的那只還套著比自己高半頭的木盾，走一步晃三晃，尾巴尖把身后的猴子掃得直踉蹌。
“文明猴，講衛生！“獨眼狼掄起棍子敲了敲地面，聲如洪鐘。
猴子們立刻扯著嗓子喊：“不隨地拉屎是英靈！“有只黃毛小猴大概憋笑憋得狠了，“噗“地放了個響屁，隊伍里頓時炸成一鍋粥。
陳缺忍俊不禁，剛要邁步過去，阿桃卻拽住他的胳膊：“大圣你看！“
曬谷坪邊緣的老槐樹上，趴著只花斑大蟲。
老虎腦袋擱在前爪上，圓溜溜的眼睛跟著隊列轉，尾巴尖一下下拍著樹干——竟是被猴兒們的操練吸引來了。
“那是后山的花斑，上月偷了咱們半筐山梨。“獨眼狼顯然也發現了老虎，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戳，瘸著腿走到花斑跟前，“怎么著？
想入伙？“
花斑打了個哈欠，慢慢直起身子。
猴子們瞬間縮成一團，小毛猴的木盾“哐當“掉在地上。
誰料老虎卻低下頭，用腦門蹭了蹭獨眼狼的手背，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倒像是在討摸。
“得，咱們花果山又多了個編外保安。“陳缺笑著搖了搖頭，阿桃早蹦蹦跳跳跑向果園：“我去把嫁接的枝子埋了！
明兒你可得來瞧！“
日頭墜到山尖時，最后一縷金光正掠過“猴王別墅“的飛檐。
陳缺倚在陽臺欄桿上，手里端著阿桃新釀的野蜂蜜水。
山腳下的木屋像撒了把金豆子，每扇窗戶都透出暖黃的光，偶爾傳來小猴的尖叫、老猴的咳嗽，還有獨眼狼扯著嗓子糾正隊列的吆喝。
“這才哪到哪啊。“他抿了口蜂蜜水，甜得舌尖都發顫。
前世在動物園，他最大的夢想不過是給猴子們換個大點的籠子；如今站在這里，望著漫山遍野的燈火，他忽然想起師父菩提祖師說過的話——“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
風里飄來若有若無的果香，是阿桃的果園在抽芽。
陳缺摸了摸腰間的銅鈴，鈴鐺輕響里，他想起前兒在山腳下碰到的獵戶。
那獵戶說黑風嶺的黑熊精最近收了群山匪，專愛搶路過的商隊。“等把花果山弄成個聚寶盆，再去會會那黑熊精......“他瞇起眼笑，“保準把他也玩得團團轉。“
山風突然轉了方向，帶著股腥氣卷上來。
陳缺的耳朵動了動，抬眼望向西北方——黑風嶺的輪廓在暮色里像頭蟄伏的巨獸。
山尖上，一個粗壯的身影正扶著塊巨石站著，月光照亮他腰間的青銅刀，也照亮他臉上扭曲的冷笑：“哼，看你們能得意多久......“
陳缺的猴毛微微豎起。
他放下蜂蜜水，手指輕輕叩了叩欄桿。
遠處的黑風嶺隱入夜色，只余幾點鬼火似的磷光在山坳里忽明忽暗。
“明兒得讓獨眼狼加練夜巡。“他喃喃自語，目光掃過山下熟睡的猴群，“可別讓什么不長眼的，壞了咱們的好興致。“相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