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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府那兩扇厚重威嚴的朱漆大門在身后轟然關(guān)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光亮,也仿佛隔絕了那如影隨形的冰冷恐懼。門軸沉重的吱呀聲,像是一道安全落下的閘門,讓晏綾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了一絲。
然而,門內(nèi)的氣氛并未因她的歸來而變得輕松。
“哎喲我的小祖宗!”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呼,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晏綾的乳母周嬤嬤,一個面慈心軟、體態(tài)微豐的婦人,帶著兩個貼身大丫鬟錦雀和畫眉,如同救火般從抄手游廊里迎了出來。周嬤嬤一眼看到晏綾那副失魂落魄、鬢發(fā)散亂、裙衫沾塵、臉上淚痕未干的狼狽模樣,心疼得直抽抽,連忙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里,“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誰欺負你了?快讓嬤嬤看看!”溫暖柔軟的懷抱帶著熟悉的馨香,是晏綾從小依賴的港灣。
“嬤嬤……”晏綾埋在周嬤嬤懷里,嗅著那安心的味道,方才強撐的意志徹底崩潰,委屈、后怕、還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齊齊涌上心頭,化作更加洶涌的淚水,嗚咽出聲,“嚇死我了……有壞人……好可怕……”
“不怕不怕,到家了,到家就安全了!天殺的!誰敢嚇唬我們綾姐兒!”周嬤嬤拍著她的背,心疼得直掉眼淚,一邊用帕子胡亂地替她擦拭臉上的淚痕和塵土,一邊迭聲吩咐,“錦雀,畫眉!快!快扶小姐回房!打熱水,拿干凈衣裳!再讓小廚房熬碗安神壓驚的參湯來!”
“是!嬤嬤!”兩個丫鬟也嚇得不輕,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住晏綾仍在微微發(fā)抖的身體。
張頭兒將晏綾交給周嬤嬤,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回肚子里一半,但另一半?yún)s沉甸甸地壓著。他抹了把額頭的汗,低聲對周嬤嬤道:“嬤嬤,小姐受了驚嚇,您先照看著。阿虎傷得不輕,我得立刻去稟報老爺!”他臉色凝重,聲音壓得極低,“今日……遇到硬茬子了?!?
周嬤嬤抱著晏綾的手一緊,看向張頭兒的眼神瞬間充滿了驚疑和凝重。張頭兒是她看著長大的,在晏家護衛(wèi)里是出了名的穩(wěn)重和身手好,能讓他如此形容的“硬茬子”……她不敢細想,只是更緊地摟住了懷里瑟瑟發(fā)抖的晏綾,連連點頭:“快去!快去稟報老爺!這里交給我!”
晏綾被錦雀和畫眉一左一右攙扶著,腳步虛浮地穿過熟悉的庭院。假山流水依舊,花木扶疏如常,可她卻覺得這平日里看慣了的景致都蒙上了一層灰暗,連溫暖的春日陽光都驅(qū)不散她骨子里的寒意。她只想快點回到自己那間被重重錦幔和熏香包裹的閨房,躲進被子里,仿佛這樣才能將那深青色的身影和那雙冰冷的眼睛徹底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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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府深處,書房。
檀香的氣息在寬敞雅致的書房內(nèi)靜靜流淌,紫檀木大書案后,晏家的家主晏鴻正襟危坐。他年約四旬,面容儒雅清癯,下頜留著三縷修剪得宜的長須,身著深紫色錦緞常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穩(wěn)氣度。此刻,他正執(zhí)筆批閱著一份賬簿,眉頭微鎖,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老爺!”張頭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刻意壓制的急促。
“進來。”晏鴻頭也未抬,聲音沉穩(wěn)。
張頭兒推門而入,反手將門仔細關(guān)好。他走到書案前幾步遠的地方,噗通一聲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動作間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驚惶:“老爺!屬下失職!未能護好小姐周全,請老爺責罰!”
晏鴻執(zhí)筆的手一頓,終于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平靜地落在張頭兒身上,卻帶著洞察一切的穿透力。“綾兒怎么了?”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但書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瞬間凝滯了幾分。
張頭兒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將今日晏綾如何甩脫護衛(wèi)溜去西街,如何在“漱玉齋”被一個神秘青衣男子驚擾,那男子如何鬼魅般出手擊傷阿虎,以及晏綾被嚇得失魂落魄逃回府的經(jīng)過,詳詳細細地稟報了一遍。他著重描述了那青衣男子深不可測的身手、冷酷漠然的態(tài)度,以及那句令人膽寒的“他太吵了”。
“……屬下無能,連對方如何出手都未能看清,阿虎便已倒地不起!那人……絕非尋常江湖客!小姐……小姐受了極大的驚嚇,回來時面無人色,哭得厲害……”張頭兒的聲音帶著后怕和深深的自責。
晏鴻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太大的波瀾,只是握著筆桿的手指,在張頭兒描述那青衣男子出手擊傷阿虎時,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jié)微微泛白。當聽到晏綾被嚇壞時,他深邃的眼眸深處,才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心疼,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書房內(nèi)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檀香繚繞的細微聲響。晏鴻的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里放著一份尚未拆開的、蓋著特殊火漆印的信函。
“深青色勁裝,身手詭譎,年輕……”晏鴻低聲重復(fù)著張頭兒描述的關(guān)鍵詞,像是在咀嚼著什么。他緩緩放下手中的筆,身體向后靠在寬大的紫檀木椅背上,指節(jié)輕輕叩擊著光滑的扶手,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輕響。
“知道了?!逼毯?,晏鴻開口,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沉穩(wěn),“你先下去。阿虎好生醫(yī)治,用最好的藥,賬房支銀子。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府內(nèi)任何人不得再提,更不許傳到夫人耳中,免得她憂心。”他頓了頓,目光如電般掃過張頭兒,“至于你們失職之過,待小姐無恙后,自去領(lǐng)罰?!?
“是!謝老爺恩典!屬下告退!”張頭兒如蒙大赦,連忙叩首,起身時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老爺沒有立刻發(fā)作,反而讓他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待張頭兒退下,書房門重新關(guān)緊。晏鴻臉上的沉穩(wěn)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憂慮。他站起身,踱步到窗邊,負手而立,目光投向窗外庭院深處晏綾閨閣的方向。
“綾兒……”他低低嘆息一聲,那聲音里充滿了為人父的擔憂。女兒是他捧在手心的明珠,今日竟受了如此驚嚇。隨即,他的眉頭緊緊鎖起,眼神變得銳利如刀。
深青色勁裝……年輕高手……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在青州城,還“恰好”與綾兒有了交集?
他轉(zhuǎn)身,目光再次落回書案上那份蓋著特殊火漆印的信函。那印記,來自一個他并不想輕易接觸的、代表著江湖最深處暗流的勢力。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晏鴻?quán)哉Z,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冰冷的火漆印,眼神晦暗不明。平靜富庶的青州城下,那深青色的身影,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已然攪動起他精心維持的平靜之下,那深不可測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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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綾的閨房,暖閣。
厚重的錦緞簾幕低垂,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響。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爐里,上好的安神百合香靜靜燃燒,氤氳出溫暖甜膩的氣息。黃花梨木雕花拔步床的紗帳也已放下,層層疊疊,營造出一個絕對私密和安全的空間。
晏綾蜷縮在錦被里,像一只受驚后躲回巢穴的小獸。她換上了干凈的柔軟寢衣,散開了頭發(fā),臉上淚痕被溫水仔細擦拭過,只留下微微的紅腫和蒼白。周嬤嬤坐在床邊,手里端著一只溫潤的白玉小碗,碗里是剛熬好、散發(fā)著淡淡參香的安神湯。
“綾姐兒乖,再喝一口,喝了就不怕了,好好睡一覺,醒來就都忘了?!敝軏邒叩穆曇魷厝岬媚艿纬鏊畞恚眯∏傻你y匙舀了湯,小心翼翼地送到晏綾唇邊。
晏綾機械地張開嘴,溫熱的湯水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卻無法驅(qū)散心底那片冰冷的陰影。她腦海里反復(fù)閃現(xiàn)的,依舊是書齋角落里那逆光的身影,那平靜無波卻令人窒息的眼神,還有阿虎瞬間癱倒的恐怖畫面。那深青色,如同烙印,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
“嬤嬤……”她聲音嘶啞,帶著濃濃的鼻音,小手緊緊抓著周嬤嬤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那個人……他好冷……像冰……他看我的眼神……像看……”她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那種感覺,只覺得渾身發(fā)冷,“阿虎……阿虎他沒事吧?”
“沒事!沒事!”周嬤嬤連忙放下碗,心疼地將她摟緊,輕輕拍著她的背,“阿虎就是岔了氣,大夫瞧過了,養(yǎng)兩天就好!別想了,綾姐兒,那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人!老爺已經(jīng)知道了,定會查個清楚!咱們府里護衛(wèi)多著呢,以后再不讓人欺負你!乖,睡吧,嬤嬤守著你?!?
在周嬤嬤溫柔的安撫和安神湯的作用下,晏綾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一點點松懈下來。極度的驚嚇和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沉重的眼皮緩緩闔上,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在溫暖的懷抱和熟悉的熏香氣息中,終于沉入了不安穩(wěn)的睡夢。只是即使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依舊微微蹙著,小巧的鼻翼偶爾會不安地翕動一下,仿佛夢中依然擺脫不了那深青色的夢魘。
周嬤嬤看著她終于睡去,才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她小心翼翼地替晏綾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她布滿細紋的臉上,滿是心疼和后怕,渾濁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淚光。她無聲地守著,如同最忠誠的守護獸,在這暖閣的靜謐里,對抗著白日里那場突如其來的、冰冷的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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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
西街的喧囂漸漸沉淀,白日里洶涌的人潮退去,留下的是更顯幽深的街巷和零星點亮的燈火。與繁華的如意坊不同,西街深處,靠近運河碼頭的地方,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匯聚,空氣中常年彌漫著河水的腥氣、廉價酒水和劣質(zhì)脂粉混合的濁味。
“悅來客?!倍?,一間臨街的普通客房內(nèi)。
窗扉半開,并未點燈。室內(nèi)的昏暗與窗外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形成對比。顧珩靜立在窗前,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深青色的衣袍幾乎融入了窗欞的陰影里。他背對著房間,目光投向遠處燈火輝煌、輪廓分明的晏府方向。那高聳的飛檐和隱約可見的亭臺樓閣,在夜色中如同一座巨大的、固若金湯的堡壘。
晚風(fēng)吹拂,帶著運河的濕氣和市井的濁息,撩動他鬢邊幾縷碎發(fā),卻絲毫吹不散他周身那股沉凝如淵的冷寂。
他手中把玩著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黑色鐵牌,牌面光滑,只在邊緣處刻著一個極其細微、難以辨認的奇異符號。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牌身,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晏家……”他薄唇微動,無聲地吐出這兩個字,像是在確認一個坐標。白日里書齋那場短暫的交鋒,少女驚惶含淚的眼眸,護衛(wèi)們?nèi)缗R大敵的狼狽,此刻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漣漪。那一切,于他而言,不過是任務(wù)進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偶然的插曲,如同水面被飛鳥掠過帶起的一絲微瀾,轉(zhuǎn)瞬即平。
他的目標,始終清晰而冰冷地懸在那里。晏府深處,那份即將經(jīng)運河秘密押運進京的“貢品”,才是他此行的唯一焦點。晏綾的出現(xiàn),晏家護衛(wèi)的警惕,甚至那本《江湖兒女錄》,都只是這張巨大棋盤上,一顆突然滾落、略顯礙眼卻又無足輕重的棋子。
顧珩的指尖微微用力,那枚冰冷的鐵牌邊緣深深嵌入指腹的薄繭之中,帶來一絲清晰的刺痛感。這痛感讓他眼底最后一絲因白日意外而產(chǎn)生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徹底平息,重新變得如同淬火的寒冰,只剩下絕對的冷靜與漠然。
夜風(fēng)吹動窗紙,發(fā)出輕微的撲簌聲。他緩緩抬起手,那枚鐵牌無聲地滑入袖中的暗袋。深青色的身影在窗前靜立片刻,如同夜色本身的一部分,最終悄無聲息地退入了房間更深的黑暗里,等待著屬于他的時機。窗外的燈火,映照著他消失前最后一點模糊的輪廓,如同潛伏在深淵邊緣的猛獸,收斂了爪牙,只待雷霆一擊。青州城的繁華夜幕下,暗流洶涌,殺機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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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閣暖閣,仿佛成了與世隔絕的孤島。厚重的簾幕低垂,安神香的氣息絲絲縷縷,纏繞著每一寸空氣,試圖織就一張溫柔的網(wǎng),將白日那冰冷的恐懼隔絕在外。
晏綾昏沉地睡了整整一日一夜。期間,周嬤嬤寸步不離,錦雀和畫眉輪流守在外間,連腳步聲都放得極輕。晏鴻親自來看過兩次,隔著紗帳凝視女兒蒼白沉睡的小臉,眉宇間的凝重幾乎化為實質(zhì)。他并未多言,只是囑咐周嬤嬤好生照料,又加派了心腹護衛(wèi),將女兒居住的院落守得如同鐵桶。
當晏綾終于在次日傍晚悠悠轉(zhuǎn)醒時,意識如同沉船緩慢浮出水面。暖閣里光線柔和,熟悉的熏香和嬤嬤身上溫暖的氣息包裹著她。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一時間有些恍惚,仿佛那書齋的驚魂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噩夢。
“綾姐兒?醒了?”周嬤嬤溫柔的聲音立刻在耳邊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喜悅。一張溫熱的帕子輕柔地覆上她的額頭。
然而,當晏綾的目光觸及到暖閣角落那盞熟悉的琉璃宮燈,燈罩上模糊映出自己朦朧的倒影時,白日里那深青色的身影、那雙毫無波瀾的寒潭眼眸、阿虎痛苦倒地的畫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沖垮了那層薄弱的恍惚感,猛地將她拖回現(xiàn)實!
“?。 彼檀俚伢@叫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錦被,指尖冰涼。
“不怕不怕!綾姐兒不怕!嬤嬤在呢!到家了!安全了!”周嬤嬤連忙放下帕子,將她半摟在懷里,像哄嬰孩般輕輕拍撫著,“都過去了,過去了啊……”
晏綾大口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那恐懼并未因沉睡而消散,只是暫時蟄伏,此刻被徹底喚醒,帶著更深的寒意。她將臉埋在周嬤嬤溫軟的肩窩里,汲取著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氣息,身體卻仍在微微顫抖。
“嬤嬤……”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后怕,“那個人……他還在城里嗎?”
“傻孩子,那人早不知跑哪兒去了!”周嬤嬤斬釘截鐵地安慰,語氣里帶著刻意的輕松,“老爺已經(jīng)派人去查了!咱們晏家可不是好惹的!他敢再露頭,定叫他有來無回!你就安心養(yǎng)著,什么都別想!”
晏綾沒有再問。她能感覺到嬤嬤話語里的刻意安撫。她安靜地靠在嬤嬤懷里,眼神卻有些空洞地望向拔步床頂繁復(fù)的雕花。那深青色的身影,那冰冷的眼神,像烙印一樣刻在了腦子里,揮之不去。一種前所未有的、對自身安全的極度不信任感,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這高墻深院,這重重護衛(wèi),似乎都無法再給她曾經(jīng)那種理所當然的安全感。
接下來的幾日,晏綾如同換了一個人。
她變得異常安靜。不再吵著要溜出去看話本子或買新奇玩意兒,連最愛的福滿記糕點,也只是讓丫鬟去買回來,淺嘗輒止。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暖閣里,或是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望著庭院里熟悉的景致出神。眼神里,那份曾經(jīng)灼灼如火的生機勃勃黯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弓之鳥般的脆弱和茫然。偶爾聽到外面稍大一點的動靜,或是看到陌生面孔的仆役經(jīng)過窗外,她都會下意識地繃緊身體,眼神里掠過一絲驚惶。
周嬤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變著法子哄她開心,講趣事,翻花樣做點心,甚至破例允許錦雀偷偷帶些新出的、不那么“離經(jīng)叛道”的話本子進來。晏綾也只是勉強笑笑,興致缺缺。那本倉促間帶回來的《江湖兒女錄》,被她塞在了枕頭底下,再也沒有翻看過。那書頁間快意恩仇的江湖,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冰冷殘酷的底色。
“嬤嬤,”有一次,她看著窗外飛過的一只黃鶯,忽然輕聲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外面的人……都那么可怕嗎?”
周嬤嬤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連忙道:“胡說!這世上當然是好人多!綾姐兒你那是運氣不好,撞上個百年不遇的煞星!咱們青州城,誰不知道晏家小姐心善人美?等你好了,嬤嬤帶你去看城隍廟的花燈,可熱鬧了,保準你開心!”
晏綾沒有再說話,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院墻切割的天空,沉默得像一尊精致的玉人。那場短暫的、冰冷的遭遇,如同一把無形的刻刀,在她未經(jīng)世事的認知里,刻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傷痕。她開始真切地感受到,這錦繡繁華的晏府之外,存在著一個她全然陌生、充滿未知與危險的世界。那份屬于少女的天真與無畏,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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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晏府深處,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海面。
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晏鴻端坐案后,臉色在跳躍的燭光下顯得明暗不定。他面前攤開著幾份密報,指尖正無意識地敲擊著一份蓋著“漕運司”紅印的文書。張頭兒垂手肅立在下方,大氣不敢出,額角的冷汗在燭光下微微反光。
“……都安排妥當了?”晏鴻的聲音低沉,打破了室內(nèi)的寂靜。
“回老爺,”張頭兒連忙躬身,聲音壓得極低,“按您的吩咐,東西已經(jīng)秘密裝箱,用的是特制的樟木內(nèi)襯鐵梨木的箱子,外頭再裹上普通商貨的油布。護衛(wèi)人選也定下了,都是跟著屬下多年的老手,絕對可靠,身手也都是一等一的。三日后寅時三刻,走西角門,經(jīng)小清河岔口上船,沿運河北上。路線也再三勘驗過,避開了幾處容易設(shè)伏的險灘。”
晏鴻的目光掃過文書上標注的路線圖,眉頭緊鎖:“人手……再加一倍。沿途暗哨,也增派。尤其是小清河岔口到上船這段陸路,務(wù)必確保萬無一失。”
“是!屬下明白!”張頭兒心頭一凜。老爺如此慎重,甚至有些……過度緊張了。這更印證了他對那個青衣男子的恐懼并非空穴來風(fēng)。
“那個人的底細……”晏鴻沉吟片刻,抬眼看向張頭兒,眼神銳利如鷹隼,“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張頭兒臉上露出羞愧和無奈:“屬下無能。派人查遍了西街的客棧、碼頭、甚至地下賭坊和花船,都沒有找到符合描述的年輕高手。那人……就像憑空出現(xiàn),又憑空消失了一樣。除了……除了小姐和我們在‘漱玉齋’見過他,再無人留意?!?
“憑空消失?”晏鴻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一絲寒意,“這世上,沒有真正能憑空消失的人。要么,他藏得極深;要么……他根本就不是沖著尋常人來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蓋著特殊火漆印的信函上。信的內(nèi)容他早已爛熟于心——來自一個代號“夜梟”的隱秘渠道,只有寥寥數(shù)語,卻字字千鈞:“貨重,覬覦者眾?!把馈蛞涯舷拢髦??!?
“影牙”……江湖中最神秘、最昂貴的殺手組織之一。其成員行蹤詭秘,出手狠絕,從未失手。若真是“影牙”的人盯上了這批貢品……晏鴻的心沉了下去。他經(jīng)營半生,財富權(quán)勢皆握于手,卻從未像此刻這般,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無力。財富權(quán)勢在絕對的、隱藏在陰影中的殺戮力量面前,似乎也變得脆弱不堪。
“綾兒那邊……”晏鴻的聲音里難得地泄露出了一絲疲憊和憂慮。
“小姐這幾日安靜了許多,只是精神頭不太好,總有些驚悸。”張頭兒如實回稟。
晏鴻沉默良久,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揮了揮手:“下去吧。按計劃行事,不得有絲毫差池。府內(nèi)……尤其是小姐的院子,再加派一倍人手,日夜輪值,任何可疑人等靠近,格殺勿論。”
“是!”張頭兒肅然領(lǐng)命,退了出去。
書房內(nèi),燭火跳動,將晏鴻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墻壁上,顯得孤寂而沉重。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夜風(fēng)帶著庭院里晚香玉的氣息涌入,卻吹不散他心頭的陰霾。女兒受驚蒼白的臉龐與那深不可測的“影牙”陰影交織在一起,如同沉重的枷鎖。他望著高墻之外青州城模糊的輪廓,那里燈火點點,看似平靜繁華,卻不知隱藏著多少噬人的暗流。三日后……那批寄托著家族未來、更可能引來滅頂之災(zāi)的“貢品”,能否安然離開青州?這晏府看似固若金湯的高墻,又能否真正護住他掌心的明珠?
夜色如墨,沉沉地覆蓋著青州城。晏府內(nèi)的燈火,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也格外……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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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來客棧”二樓,那間臨街的普通客房內(nèi),依舊沒有點燈。
顧珩盤膝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如同老僧入定,周身氣息沉寂得如同屋內(nèi)的陰影本身。窗外遠處晏府那一片燈火通明,清晰地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卻激不起半分波瀾。
白日里,他以一個普通商販的身份,推著一車廉價的竹編器物,在西街以及晏府外圍的幾個關(guān)鍵街巷慢悠悠地轉(zhuǎn)了幾圈。粗布衣衫掩蓋了深青的利落,微微佝僂的背脊收斂了挺拔的身形,臉上刻意涂抹的塵土和愁苦之色,讓他完美地融入了為生計奔波的底層人群。他觀察著晏府角門進出的頻率,留意著那些看似尋常仆役、實則步履沉穩(wěn)、眼神警惕的“護衛(wèi)”,丈量著從西角門到小清河岔口的每一條可行路徑的距離和障礙物。
此刻,他的腦海中,一張清晰的立體圖景正在無聲地構(gòu)建、完善。晏府西角門的位置、守衛(wèi)換崗的間隙、通往小清河岔口那條相對僻靜的石板路、路旁可供短暫藏身的幾處廢棄棚屋、岔口處水流平緩適合快速裝卸的河岸點……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反復(fù)推敲,如同最精密的機括在無聲嚙合。
他緩緩睜開眼,黑暗中,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掠過一絲極淡的、屬于獵手鎖定目標后的冷冽精芒。時機、路線、阻礙……都已了然于胸。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暗袋里那枚冰冷的鐵牌。牌身上那個細微的符號,仿佛帶著某種冰冷的指令,滲入骨髓。
“三日后,寅時三刻?!彼麩o聲地吐出這幾個字,如同確認一個早已注定的審判時刻。
夜風(fēng)從半開的窗欞涌入,帶著運河特有的濕冷腥氣,拂過他沉靜如水的面容。深青色的身影在黑暗中紋絲不動,如同蟄伏在深淵之畔、等待著最佳撲擊時機的猛獸。所有的氣息都已收斂,所有的殺意都已沉淀,只待那一刻的到來,將在這青州城的夜色里,掀起一場無聲而致命的驚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