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徐階,這份混亂,是我嚴懷玉,送給你徐府的第一份“奠儀”。
- 人長恨水長東
- 森林的雨
- 3880字
- 2025-08-14 12:20:29
“錚——!”
那一聲自幽冥深處驟起的商音,如同冰錐鑿破冰面,帶著徹骨的寒意與肅殺,驟然撕裂了靈堂內死寂的恐慌!
所有的聲音——誦經的木魚、低泣的嗚咽、不安的竊語——都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直擊魂魄的琴音生生扼斷!
靈堂內外,數十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匯聚向角落的陰影!匯聚向那個抱著墨玉古琴、低垂眼瞼的青衣女子!
徐階按著素帕的手猛地一僵!那深陷的眼窩里,方才還彌漫著“哀慟”的渾濁,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間凍結,爆射出兩道驚疑不定、銳利如鷹隼的精光!他死死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這個被管事隨意指在角落的“卑微樂伎”。
徐妙錦的啜泣戛然而止,她猛地抬頭,那雙慣于審視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被冒犯的怒意!她認出了我!那個在教坊司被她肆意羞辱、如同螻蟻般的嚴懷玉!她怎么會在這里?!這琴聲……這琴聲……
那位月白孝服的少婦身體劇顫,幾乎癱軟下去,被丫鬟死死架住,臉色慘白如紙,望向琴音來源的目光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引我進來的管事更是面無人色,張著嘴,如同離水的魚,驚恐地看著我,又慌亂地看向徐階,手足無措。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那一聲商音的余韻,如同無形的冰刃,在繚繞的香煙和燭火中震顫、擴散,切割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就在這死寂的頂點,就在徐階眼中那驚疑即將化為雷霆震怒的剎那——
我的指尖動了。
不再是試探的撥弄。十指如穿花,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機械的精準,瞬間按上琴弦!
“錚錚——!”
低沉、壓抑、連綿不絕的琴音如同決堤的寒潮,洶涌而出!不再是零散的音符,而是一曲完整的、帶著古老葬儀氣息的《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琴音如訴!每一個音節都沉重如鐵,冰冷如霜!那是對生命脆弱、死亡永恒的詠嘆,更是對逝者亡魂最直接、最蒼涼的招引!曲調古樸沉郁,帶著一種直指人心的穿透力,瞬間攫住了靈堂內所有人的魂魄!
這琴聲……太不同了!它沒有尋常哀樂的婉轉凄切,沒有刻意渲染的悲悲切切。它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冰冷的真實!一種將死亡赤裸裸剖開在眼前的肅殺!仿佛不是為生者演奏,而是直接與棺槨中的亡魂對話!
徐階臉上的“哀慟”面具瞬間崩裂!他死死攥著手中的素帕,指節因用力而慘白,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陷的眼睛如同燃燒著幽暗的火焰,死死釘在我身上,釘在那張墨玉焦尾琴上!驚疑、審視、還有一絲被這直擊靈魂的琴音所引動的、深藏于心底的……不安與震動?
那位山羊胡的副都御使更是霍然起身,臉上寫滿了震驚,脫口而出:“好琴!好曲!這……這絕非尋常樂伎所能奏!這琴……”
他的話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點燃了靈堂內壓抑到極致的騷動!
“這琴聲……怎地如此瘆人?”
“像……像是招魂……”
“她是誰?哪家樂坊的?從未聽過如此……肅殺的哀樂!”
“那張琴……通體墨色,焦尾……莫不是前朝遺失的‘九霄環佩’?!”
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恐懼、驚疑、探究的目光交織成網,將角落里的我徹底籠罩。徐妙錦的臉色由驚愕轉為鐵青,她死死盯著我,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一個賤籍樂伎,竟敢在徐府靈堂奏出如此驚世駭俗的哀樂,搶盡風頭!更讓她無法接受的是,這琴聲……竟讓她心底都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而那位月白孝服的少婦,在最初的恐懼過后,聽著這如同招魂般的琴音,目光死死盯著那口黑漆棺木,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眼中那深藏的怨毒和恐懼幾乎要溢出來!她猛地捂住嘴,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幾乎要昏厥過去!
混亂!這正是我要的混亂!
琴音未絕,十指在冰冷的弦上翻飛,每一個音符都如同沉重的鼓點,敲打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我的目光如同最隱蔽的探針,穿透繚繞的香煙和攢動的人影,精準地掃視著靈堂的每一個角落。
徐階的反應是驚疑與震動,但更深層的情緒被強行壓制。那副都御使的震驚帶著行家的鑒賞。徐妙錦是赤裸裸的嫉恨。月白少婦是崩潰邊緣的恐懼……還有靈堂外那幾個管事,他們臉上的焦慮更深了,目光頻頻交匯,似乎在無聲地傳遞著某種信息。
就在《薤露》的最后一個低沉哀婉的尾音即將消散,靈堂內的混亂與驚疑達到最高潮、徐階似乎終于要開口呵斥的瞬間——
我的指尖猛地一劃!如同刀鋒掠過琴弦!
“錚——嗡!”
一道極其尖銳、凄厲、如同金鐵摩擦又瞬間繃斷的裂帛之音,毫無征兆地、如同毒蛇般猛地竄起!這聲音刺耳無比,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怨念,狠狠刺穿了所有耳膜!
“啊!”幾個膽小的女眷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音效嚇得失聲尖叫!
“嘶……”連誦經的和尚都倒吸一口冷氣,木魚聲徹底亂了!
徐妙錦更是猛地捂住耳朵,花容失色!
這絕非《薤露》的曲調!這是……這是琴弦不堪重負發出的哀鳴?還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搭在琴弦上的指尖!
只見我右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時,竟被那堅韌的金屬琴弦割開了一道細細的血口!一滴殷紅的血珠,正緩緩沁出,凝在墨玉般的琴身上,在滿目素白燭火的映襯下,如同一顆妖異的紅痣,觸目驚心!
“奴婢該死!”我猛地收回手,臉上瞬間堆滿了極致的惶恐與驚懼,聲音帶著哭腔,尖利得幾乎破音,“琴弦……琴弦舊傷未愈……奴婢手拙……驚擾了逝者英靈……驚擾了大人……奴婢罪該萬死!”我慌亂地起身,對著徐階的方向深深拜伏下去,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寬大的衣袖垂下,遮住了流血的手指和琴身上那點刺目的猩紅。
“血!她弄出血了!”
“在靈堂上見血……大不吉啊!”
“果然……果然這管家死得蹊蹺!連琴都示警了!”
“閉嘴!休得胡言!”
更大的騷動轟然爆發!恐懼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所有的猜疑、不安,都在這滴意外(或刻意?)的鮮血和那聲凄厲的弦音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靈堂內外徹底亂了套!女眷的哭聲、仆役的驚呼、管事們的呵斥、還有那些驚疑不定的議論聲,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亂漩渦!
徐階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那點偽裝的哀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怒意和一種被當眾挑釁的威嚴!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剛要厲聲呵斥——
“老爺!老爺!不好了!”一個穿著素服的小廝連滾帶爬地沖進靈堂,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剛才……剛才仵作張先生他……他……他斷氣了!就……就在角門外!七竅……七竅流血啊!”
轟——!!!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駱駝!靈堂內瞬間炸開了鍋!
“七竅流血?!”
“天啊!是中毒!一定是中毒!”
“仵作死了!那管家……”
“誰干的?!到底是誰干的?!”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所有人!哭泣變成了尖叫,驚疑變成了絕望的吶喊!那位月白孝服的少婦再也支撐不住,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雙眼一翻,徹底昏死過去!徐妙錦也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后退!
徐階霍然站起!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肌肉扭曲,額角青筋暴跳!他死死盯著地上昏厥的少婦,又猛地轉向角落里依舊“瑟瑟發抖”、拜伏在地的我,最后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那口黑漆棺木!眼中再無半分“哀慟”,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一種被徹底觸犯逆鱗的、冰冷的殺機!
管家徐安,驗尸仵作張先生,先后暴斃!死狀詭異!靈堂奏哀樂,琴弦崩斷,樂伎見血!
這一切,是巧合?還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針對他徐階的警告?!或者……滅口?!
混亂!前所未有的混亂!徐府上下,人心惶惶,疑云密布!
就在這混亂的漩渦中心,我依舊保持著拜伏的姿態,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面。寬大的衣袖下,那只“受傷”的手指,指尖的傷口早已不再流血,只留下一點微小的刺痛。
混亂已成。
種子,已經埋下。
徐階那如同冰錐般刺骨的目光,在我背上停留了許久。那目光里充滿了審視、懷疑和冰冷的殺意。
最終,他沒有發作。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冰冷徹骨、帶著無盡威嚴的命令,壓過了滿堂的喧囂:
“來人!將……這位琴師,好生送出去!”
“今日之事,誰敢泄露半字,亂棍打死!”
“是!是!”管事如蒙大赦,慌忙上前,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我扶起。
我依舊低垂著頭,身體“驚懼”地顫抖著,順從地抱起那張沾染了一點猩紅的墨玉焦尾琴,用棉布匆匆裹好。在無數道或驚疑、或恐懼、或嫉恨的目光注視下,如同驚弓之鳥般,被管事幾乎是推出了靈堂,推出了那片素白的、充滿了死亡和猜忌的漩渦。
走出花廳側門,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未化的雪氣撲面而來。身后靈堂內的混亂喧囂被厚重的門簾隔絕,變得模糊不清。
引我進來的管事臉色煞白,額頭上全是冷汗,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個瘟神,帶著深深的忌憚和后怕。“快走快走!”他壓著嗓子,聲音都在抖,幾乎是推搡著我穿過回廊,腳步踉蹌地走向徐府側門。
來時那輛半舊的青幔小車,依舊沉默地等候在側門外。那個面容普通、帽檐壓得很低的車夫,如同雕塑般坐在車轅上。
管事將我幾乎是塞進車廂,重重關上車門,仿佛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頭也不回地逃回了府內。
“駕!”
車夫輕抖韁繩,青幔小車碾過泥濘的殘雪,緩緩駛離了這座籠罩在死亡陰云下的次輔府邸。
車廂內,我抱著冰冷的琴身,背脊緩緩靠上冰冷的廂壁。臉上那驚惶恐懼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沉入寒潭底部的冰冷。
指尖撫過琴身,那點猩紅的血跡早已被我悄然抹去,不留痕跡。
徐階。
這滴血,這聲弦斷,這份混亂……
是我嚴懷玉,送給你徐府的第一份“奠儀”。
你的管家因何而死?
你的仵作為何暴斃?
那月白少婦眼中的恐懼和怨毒從何而來?
還有……那本燙金冊子上,你戶部左侍郎徐階的大名和那觸目驚心的分潤記錄……
這些疑問,如同毒藤的種子,已經在你徐府上下、在你徐階的心底,深深埋下。
它們會生根。
會發芽。
會……將你那張看似固若金湯的巨網,一點點……撕開裂縫!
青幔小車在寂靜的雪后街道上行駛,車輪聲單調而沉悶。
我閉上眼。
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琴弦冰冷的觸感,和那一點微小的、如同烙印般的刺痛。
鞘中刀,已出。
雖只一瞬。
但鋒芒所指,血光已現。
徐府,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