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幔小車在雪后泥濘的街巷里顛簸前行,車輪碾過半融的雪泥,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聲響。車廂內,劣質炭火的氣味混合著墨玉焦尾琴身上殘留的、極淡的冷香,縈繞在鼻尖。我抱著冰冷的琴身,背脊緊靠著同樣冰冷的廂壁,臉上屬于“驚惶樂伎”的假面早已剝落殆盡,只剩下沉入寒潭底部的平靜,以及眼底深處尚未完全平復的、如同冰層下暗流洶涌的悸動。
徐府的混亂與驚疑,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徐階那瞬間崩裂的哀慟面具下冰冷的審視與殺意,徐妙錦淬毒般的嫉恨目光,那位月白少婦崩潰邊緣的恐懼與怨毒……還有仵作七竅流血的慘狀!這一切,都清晰地昭示著一件事:徐安之死,絕非尋常暴??!這潭水之下,暗藏著足以吞噬人命的漩渦!而這漩渦的中心,極可能……直指那本燙金冊子上的滔天罪證!
馬車并未直接駛回清水巷。車夫沉默地駕馭著,七拐八繞,穿行在積雪半融、行人稀少的僻靜街巷。這是陸繹的習慣。每一次出入,路線都不同,如同幽靈穿行,不留痕跡。
就在車子拐入一條更為狹窄、兩側皆是高大倉庫后墻的背街時——
“吁——!”
車夫猛地一勒韁繩!拉車的騾子發出一聲短促的嘶鳴,車子劇烈地晃了一下,驟然停??!
巨大的慣性讓我身體猛地前傾,懷中的琴險些脫手!心頭警兆驟生!我瞬間繃緊身體,右手無聲地滑入袖中,死死扣住那根纏繞在腕上、冰冷如毒蛇的舊琴弦!指尖的舊疤被金屬勒緊,帶來一陣熟悉的、令人清醒的刺痛!
“怎么回事?”我壓低聲音,透過車簾縫隙向外看去。
車夫沒有回答。他僵直地坐在車轅上,帽檐壓得更低,握著韁繩的手卻微微顫抖著。前方巷子深處,光線昏暗,積雪未清,一片死寂。巷子中央,一個巨大的、裝著半腐菜葉的破籮筐翻倒在地,堵住了大半去路。
不是意外!這籮筐翻倒的角度和位置……太刻意了!
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噬咬般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是徐階的人?!這么快就追查過來了?!還是……那個在恒通商號外、在風雪陋室中窺視的神秘人?!
死寂!巷子里只有騾子不安的響鼻和車夫粗重的喘息??諝庵袕浡巳~腐爛的酸臭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殺機!
就在這極致的緊張幾乎要繃斷神經的剎那——
“咻——!”
一道極其細微、卻又尖銳無比的破空之聲,如同毒蛇吐信,驟然從左側高聳倉庫的屋頂邊緣激射而來!目標,直指車轅上的車夫!
暗器!是弩箭!
“小心!”我失聲低喝,身體本能地向車廂內側縮去!
那車夫顯然也是老手,在破空聲響起的瞬間,身體已如同貍貓般猛地向右側一滾!
“奪!”
一聲沉悶的輕響!一支細長烏黑、閃爍著幽藍光澤的弩箭,深深釘入了他剛才所坐位置的車轅木板上!箭尾猶自發出極其細微的嗡鳴!箭簇上的幽藍,在昏暗光線下透著致命的寒意!
淬毒!
車夫滾落在地,狼狽不堪,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驚駭!
一擊不中!
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角度更加刁鉆狠辣,無聲無息,如同暗夜中的毒牙,一支射向翻滾未穩的車夫,另一支……竟穿透薄薄的車簾,直射車廂內的我!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咽喉!瞳孔急劇收縮!身體在狹小的車廂內根本避無可避!
千鈞一發!
袖中的琴弦如同毒蛇出洞,帶著我積蓄已久的驚懼與狠戾,猛地破袖而出!冰冷的金屬絲線在空中劃過一道細微的銀光,精準地、如同擁有生命般纏向那支射來的毒箭!
“叮!”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金玉交擊的脆響!弩箭的力道被琴弦巧妙地帶偏,箭頭擦著我的鬢角飛過,“哆”的一聲狠狠釘入身后的車廂壁板!箭尾劇烈顫動,帶起的勁風刮得我臉頰生疼!
冷汗瞬間浸透內衫!心臟幾乎要破膛而出!
而車夫那邊,就地一個狼狽的翻滾,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射向他要害的毒箭,箭矢擦著他的小腿釘入泥地!
“什么人?!滾出來!”車夫嘶聲厲吼,猛地從靴筒里拔出一柄短刃,背靠著車廂,警惕地掃視著倉庫屋頂。
無人回應。只有死寂的風吹過倉庫頂積雪的嗚咽。方才射出弩箭的角落,陰影濃重,如同蟄伏著擇人而噬的兇獸。
車夫臉色鐵青,對著車廂低吼:“坐穩了!”他猛地揚起馬鞭,狠狠抽在拉車騾子的臀上!
“駕!”
騾子吃痛,發出一聲嘶鳴,四蹄發力,猛地向前沖去!沉重的車輪狠狠撞在翻倒的破籮筐上!
“嘩啦——轟!”
腐朽的竹篾瞬間被撞得粉碎!霉爛的菜葉、骯臟的破布漫天飛舞!馬車在劇烈的顛簸和刺耳的摩擦聲中,硬生生沖過了障礙!
就在馬車沖過籮筐殘骸、即將加速沖出這條死亡小巷的瞬間——
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右側倉庫墻壁高處,一個極其狹窄、布滿灰塵的通風口內!
一張模糊的、屬于人類的臉,正無聲無息地貼在那狹小的鐵柵之后!
一雙冰冷的、帶著刻骨怨毒與一絲……難以置信驚愕的眼睛,正穿透昏暗的光線與飛舞的菜葉碎屑,如同淬毒的鉤子,死死地、精準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是那個女人!徐府靈堂上,那位穿著月白孝服、恐懼怨毒幾乎崩潰的少婦!徐安的什么人?!妾室?!她怎么會在這里?!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我出手用琴弦格擋弩箭?!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水當頭澆下!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暴露了!徹底暴露了!方才那一瞬間的出手,雖然救了自己,卻也徹底撕碎了“卑微樂伎”的偽裝!在這個女人眼中,我嚴懷玉,不再是那個在靈堂上“手拙”割傷手指的樂伎,而是一個身懷武技、能在生死關頭以琴弦擋箭的……危險人物!
馬車在劇烈的顛簸中沖出了小巷,沖入了相對開闊的街道。身后的倉庫小巷如同張開的巨口,迅速被拋遠。但那道來自高墻通風口內的、怨毒而驚愕的目光,卻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姑娘……您……您沒事吧?”車夫驚魂未定,聲音帶著顫抖,一邊駕車一邊急促地問道。
“……沒事?!蔽覐娖茸约豪潇o下來,聲音有些干澀。袖中的琴弦早已收回,纏繞在腕上,冰冷的金屬貼著皮膚,提醒著方才的兇險。懷中的墨玉焦尾琴依舊冰冷沉重。
是誰要殺我們?徐階滅口?不像,若是徐階,不會用這種見不得光的弩箭暗殺,更不會讓那個月白少婦出現在現場!是那神秘人?還是……徐府內部另一股勢力?那個少婦的眼神……那怨毒……是針對我?還是針對……徐階?!
混亂的思緒如同亂麻。唯一清晰的是——那個月白少婦,她認出了我!她看到了我的秘密!她……絕不能留!
馬車最終在暮色四合時,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清水巷口。巷子深處,那座死寂的院落如同蟄伏的巨獸。
我抱著琴下車,對車夫微微頷首,轉身步入幽深的巷子。車夫沒有停留,青幔小車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街角。
推開那扇破舊的烏木門扉,熟悉的潮濕霉味混合著墨香撲面而來。天井里積雪未化,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慘白。正房的門虛掩著,透出一點昏黃的燈火。
陸繹來了。
我抱著琴,腳步無聲地穿過冰冷的天井,推開正房門。
陸繹果然在。
他背對著門口,站在那張簡陋的木桌前,正低頭看著桌上攤開的那本《廣陵散》古譜?;椟S的油燈光暈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玄色勁裝如同融入室內的陰影。那柄啞光鯊魚皮鞘的繡春刀,靜靜地懸在腰側。
聽到門響,他并未回頭。只是伸出骨節分明的食指,極其隨意地,在古譜那頁曾被血水浸透、浮現過祖父遺言的位置,輕輕點了點。
“刀磨得不錯?!彼穆曇繇懫?,低沉平靜,如同冰面下深沉的暗流,聽不出絲毫情緒,“徐府的水,被你攪渾了?!?
我反手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的寒氣。抱著琴,走到桌前,將墨玉焦尾輕輕放在一旁。目光掃過那本古譜,落在他點過的地方。那七個字——“河源在,吾道不孤”——早已消失無蹤,只留下泛黃的紙頁。
“仵作死了?!蔽议_口,聲音同樣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七竅流血,中毒。就在徐府角門外。”
“嗯。”陸繹淡淡應了一聲,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目光終于從古譜上移開,緩緩轉過身。
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如同兩口冰封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樣——衣衫沾著泥點,鬢發微亂,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卻沉靜得如同古井,唯有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尚未完全平息的驚悸與冰冷的殺意。
他的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我臉上寸寸刮過,最終定格在我的眼睛上。似乎捕捉到了那絲驚悸的余韻。
“回來的路上,不太平?”他問,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巷子遇襲?!蔽已院喴赓W,“弩箭,淬毒。車夫躲過,我擋下一支?!?
“哦?”陸繹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興味,“擋下了?”
“用這個?!蔽姨鹩沂?,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纏繞在腕上、那根浸透鮮血、冰冷如毒蛇的舊琴弦。金屬絲線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陸繹的目光落在那根琴弦上,停留了片刻。那雙墨瞳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波瀾起伏,如同冰層下暗流涌動。他沒有評價我的手段,只是淡淡地問:“看清是誰了?”
“沒有。”我搖頭,“藏在倉庫頂,一擊不中,立刻隱匿。手法……很像恒通商號外那個用暗器的神秘人?!?
陸繹沉默了一下。房間內只剩下油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不過,”我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冰冷的寒意,“我看到了另一雙眼睛?!?
陸繹的目光瞬間銳利如刀!如同實質般釘在我臉上!
“徐府靈堂上,那個穿月白孝服、哭得幾乎昏厥的少婦?!蔽乙蛔忠活D,清晰地吐出,“她就在襲擊點對面的倉庫通風口里!她看到了!看到了我用琴弦擋箭!”
轟——!
仿佛有無形的驚雷在房間內炸開!陸繹那雙冰封萬里的墨瞳,瞳孔在聽到“月白孝服少婦”幾個字的瞬間,驟然收縮!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實質般的殺意,毫無征兆地從他身上轟然爆發!瞬間席卷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桌上的油燈火苗猛地一跳!光線劇烈地明滅了一下!將墻上我們兩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
“你看清楚了?”陸繹的聲音陡然變得冰冷無比,如同極地寒風刮過,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
“絕不會錯!”我迎著他那幾乎要將人凍結的目光,斬釘截鐵,“那雙眼睛里的怨毒和驚愕,燒成灰我也認得!”
陸繹沉默了。他緩緩轉過身,再次面向桌子,背對著我。那寬闊的肩背繃緊如鐵,玄色的布料下仿佛蘊含著即將爆發的火山。房間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
不知過了多久,陸繹那緊繃的肩背才極其緩慢地松弛下來。那股令人窒息的殺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更深沉的、如同暴風雪前寧靜的冰原。
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個空蕩蕩的、曾裝著燙金冊子的鐵匣。冰冷的金屬在他指間泛著幽光。
“徐璠。”他開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低沉平靜,卻比之前更冷,更沉,如同冰面下洶涌的暗流,“徐階次子。好古玉,常出入琉璃廠‘博古齋’。他的外室,姓柳,擅丹青,尤愛畫梅。喜穿……月白衣裙?!?
柳氏!月白衣裙!徐階次子徐璠的外室?!那個在靈堂上為徐安披麻戴孝、卻流露出恐懼怨毒的少婦,竟然是徐璠的人?!她出現在襲擊現場……是徐璠指使?還是她自己的行動?她怨恨誰?徐安?徐階?還是……我?!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嘯般沖擊著我的腦海!徐府內部的傾軋!父子?兄弟?還是……因為管家徐安之死牽扯出的利益糾葛?!
“這個柳氏,”陸繹的聲音繼續傳來,冰冷得不含一絲情感,卻字字如刀,“知道得太多了?!?
他緩緩轉過身,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再次鎖定了我。這一次,那冰封的眼底,清晰地映出了我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也映出了一絲……冰冷的決斷。
“刀已出鞘,見血方歸?!彼麑⒛莻€冰冷的鐵匣輕輕放回桌上,發出沉悶的輕響,如同最后的判決,“你的鞘,暫時護不住你了。”
話音落,他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徑直走向門口。
“三日內,解決她?!北涞脑捳Z,隨著他拉開房門的動作,清晰地拋入死寂的空氣,“用你的方式。”
“吱呀——”
門被拉開,冰冷的夜風猛地灌入。
“記住,”陸繹的身影停在門口,微微側首,冰冷的側臉線條在門外濃重的夜色中如同刀削,“她死,線索斷。她活,你死?!?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寒風,也隔絕了他最后那冰冷如鐵的警告。
狹小的房間內,重歸死寂。只有油燈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動,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我孤獨而扭曲的影子。
我僵立在原地,懷中仿佛還殘留著墨玉焦尾冰冷的觸感。袖中的琴弦緊貼著腕部皮膚,冰冷而致命。
陸繹最后的話語在耳邊冰冷地回響。
“解決她。”
“用你的方式。”
“她死,線索斷。她活,你死。”
那個月白少婦……柳氏……
徐璠的外室……
徐府傾軋的棋子……
也是……看到了我秘密的……目擊者!
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藤般從骨髓深處滋生、蔓延,瞬間纏繞住心臟。
指尖緩緩撫過袖中那根冰冷如毒蛇的琴弦。
柳氏。
徐府的血,還沒流夠。
你的命……
我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