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繹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冰冷的話語——“帶上你的琴,還有,這本冊子。去城西,清水巷,七號。”——卻如同無形的鎖鏈,死死纏繞在脖頸,沉重得令人窒息。
死胡同的污穢角落,只剩下我一個人,抱著那本燙金云紋、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冊子,蜷縮在冰冷的陰影里。懷中的鐵匣空蕩而冰冷,像一只被掏空了內臟的巨獸尸骸。
教坊司回不去了。徐妙錦的羞辱,李炳章的血腥,紅綃房中冰冷的死亡氣息……那個污濁的泥潭,已然成為絕境。陸繹的宣告,不過是給這絕境蓋上了最后的棺蓋。
清水巷七號。一個地名。一個未知的、被陸繹指定的去處。是庇護所?還是……另一個更精致的牢籠?抑或是……磨刀石的所在?
巨大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織著。但這一次,那焚心的恨意并未被恐懼淹沒。指尖撫過冊子上“司禮監隨堂太監趙真”、“戶部左侍郎徐階”那一個個冰冷的名字,如同撫過燒紅的烙鐵,灼痛感反而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做一把刀?好。
陸繹,那就看看,你如何握得住這把淬了血仇劇毒的刀鋒!
我掙扎著站起,雙腿因長時間的蜷縮和恐懼而麻木僵硬,踉蹌了幾步才站穩。將那本沉重的燙金冊子,連同那把染血的黃銅鑰匙,用撕下的內衫布片緊緊包裹,深深塞進懷中最貼身的位置,用腰帶死死勒緊。冰冷的硬物緊貼著肋骨,如同背負著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清水巷。城西。
***
暮色四合,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更低,零星飄起了冰冷的雨絲。城西的街巷比南城更顯破敗、冷清,房屋低矮,行人稀少,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劣質煤炭燃燒的煙氣。
清水巷是一條狹窄、幽深、異常安靜的巷子。兩側是高高的、斑駁的青磚院墻,墻頭探出枯敗的藤蔓,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巷子里幾乎沒有行人,只有雨水滴落在石板路上的單調聲響,更添幾分死寂。
七號。
一扇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舊的烏木門扉,嵌在右側的院墻上。門板上的黑漆早已剝落大半,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質。沒有門環,沒有匾額,只有門楣上方一塊小小的、刻著“七”字的青石牌匾,也被雨水和灰塵浸染得模糊不清。
就是這里。
我停在門前,雨水順著額發滑落,冰冷地鉆進脖頸。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雨聲淅瀝。懷中的冊子緊貼著心臟,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冰冷的棱角。陸繹會在里面嗎?還是……只有一張等待吞噬我的巨口?
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踏入未知深淵的決絕,我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推向了那扇破舊的烏木門扉。
“吱呀——”
門軸發出干澀而悠長的呻吟,在寂靜的雨巷中格外刺耳。
門,沒有上鎖,應手而開。
門內,是一個極其狹小的天井。不過方丈之地,青石板鋪地,縫隙里長著濕滑的青苔。正對門是一間同樣低矮、黑瓦白墻的正房,門窗緊閉。左右是兩間更小的耳房。天井角落里,一株半枯的老梅在冷雨中瑟縮著,枝干虬結扭曲。
沒有燈火,沒有人聲。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青石板的單調聲響,更顯得這方寸之地死寂得如同墳墓。
這就是清水巷七號?陸繹讓我來的地方?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我踏入天井,雨水瞬間打濕了單薄的粗布衣衫,帶來刺骨的冰涼。腳步踩在濕滑的青苔上,小心翼翼。目光警惕地掃視著緊閉的門窗和死寂的耳房。
無人。寂靜……
陸繹呢?他在哪里?他讓我來此,難道只是為了把我丟在這冰冷的、無人知曉的角落自生自滅?
巨大的疑惑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我走到正房門前,試著推了推。門,同樣沒有上鎖,吱呀一聲開了。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灰塵和淡淡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陳設極其簡單,甚至稱得上簡陋。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放著一套半舊的青瓷茶具,一個油燈盞。靠墻是一個不大的書架,上面稀稀落落放著幾本線裝書。角落里,堆放著一些蒙塵的雜物。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間正中,那張簡陋的木桌旁,安靜地放置著一張琴。
一張通體烏黑、造型古樸、線條流暢的七弦琴。琴身并非常見的桐木,而是泛著幽暗光澤的、如同墨玉般的材質。琴弦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焦尾!
我的心猛地一跳!這張琴……這張琴的形制、材質、那特有的“焦尾”特征……竟與祖父生前最珍愛、后來在抄家混亂中不知所蹤的那張前朝古琴“九霄環佩”如此相似!不!不是相似!這……這分明就是它!
祖父的琴!它怎么會在這里?!在陸繹指定的地方?!
巨大的震驚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全身!我幾乎是撲到了桌前,顫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撫上那冰冷光滑的琴身。熟悉的觸感,如同隔世的記憶瞬間洶涌回潮!祖父在花廳月下撫琴的清癯身影,那悠遠曠達的琴音……一切恍如昨日!
陸繹!他找到了這張琴!他把它放在這里!他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恩威并施?還是……一種更隱晦的、我無法理解的……認可?
混亂的思緒在腦海中激烈碰撞。指尖撫過冰涼的琴弦,那根曾在教坊司割破我手指的舊弦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堅韌冰冷的金屬新弦。袖中那根纏繞的、浸透我鮮血的舊琴弦,此刻仿佛也隱隱發燙。
就在我心神劇震、指尖無意識劃過琴弦的剎那——
“錚……”
一聲極其輕微、空靈悠遠、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的泛音,在寂靜的房間內驟然響起!打破了死寂,也瞬間攫住了我全部的心神!
這聲音……這琴的余韻……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桌上一本攤開的、壓在青瓷茶盞下的舊書吸引。書的紙張泛黃,邊角卷起,上面是熟悉的、古樸的減字譜。
《廣陵散》!
正是那本藏著祖父血書、被我帶入教坊司、后來又藏匿了藍冊和鑰匙的古譜!它怎么會在這里?!它不是在教坊司我的包袱里嗎?!
陸繹!果然是他!他不僅找到了祖父的琴,還拿回了這本古譜!他什么都知道!他如同一個掌控一切的幽靈,早已將我的一切牢牢握在掌心!
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寒意再次襲來。我顫抖著拿起那本古譜,熟悉的觸感帶來一陣酸楚。翻開,那些祖父留下的、關于指法氣韻的蠅頭批注依舊清晰。指尖撫過那些熟悉的字跡,仿佛還能感受到祖父書寫時的溫度。
翻到那頁曾被我的血浸透、浮現出“吾之沉浮,皆系黃河”血書的地方。紙頁邊緣依舊殘留著暗沉的、如同淚跡的褐色斑點。
就在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處血痕時——
一個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觸感差異,透過指尖傳來!
那處血痕浸潤過的紙張紋理……似乎比旁邊更粗糙一些?而且……在血痕邊緣,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墨點,隱藏在祖父批注的筆鋒轉折處!
那不是墨點!
在昏暗的光線下,我湊近了仔細分辨。那是一個極其精巧、細如蚊蚋的……標記?或者說……一個索引符號?!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祖父的血書是引子,藍布冊子是指向鐵匣的地圖,燙金冊子是記錄罪證的賬簿……而這本《廣陵散》古譜……難道還藏著更深層的秘密?!
我猛地將古譜舉到眼前,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最后一點昏沉的天光,手指顫抖著,沿著那個微小的標記符號,在譜紙的紋理上、在祖父的批注字里行間……細細追尋!
沒有!沒有任何異常的文字!
等等!紋理!是紙張本身的紋理!那些被血水反復浸潤又干涸的纖維走向……在標記符號的附近,似乎形成了一種極其隱晦的、如同密碼般的……指向?!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目光死死鎖定在那特殊的紋理上,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推演!祖父是琴道大家,也是書畫大家,他深諳紙張紋理之道!他將秘密……藏在了紙背的纖維里?!
順著那紋理的指引,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譜紙的左上角,一處看似普通的、記錄著幾個特殊指法符號的空白邊緣。
那里,在極其細微的、需要凝神到極致才能分辨的紙纖維凸起中,似乎……隱藏著幾個更小、更細的墨點!它們排列的方式,帶著一種奇異的規律!
是經緯!是定位!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油燈,顫抖著點燃!昏黃跳躍的光暈瞬間照亮了泛黃的譜紙!
屏住呼吸!指尖蘸取了一點冰冷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極其輕微地涂抹在譜紙左上角那處有著特殊墨點排列的空白邊緣!
水痕迅速暈開,浸潤著粗糙的紙頁。
然后,在昏黃的燈光下,在濕潤的紙頁背面,在那幾個墨點定位的經緯交叉處,一行極其細小、如同蚊足、卻力透紙背的字跡,緩緩地、如同幽靈般浮現出來!
字跡狂放狷介,帶著一種孤憤決絕之氣,正是祖父嚴嵩的手筆!
只有七個字:
“河源在,吾道不孤。”
轟——!
如同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響!我猛地倒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手中的油燈劇烈搖晃,光影在斑駁的墻壁上瘋狂跳動!
河源在,吾道不孤!
河源!那燙金冊子上記錄的、秘藏于西山皇姑寺地宮、鑰匙分掌于趙真、王用賓、徐階三巨頭手中的巨額贓款!
祖父……他早就知道“河源”的存在!他留下這七個字是什么意思?“吾道不孤”?難道……難道在這張由內廷宦官、部院重臣、封疆大吏共同織就的滔天巨網之下,還隱藏著另一股力量?一股與祖父志同道合、同樣在追查“河源”、試圖掀翻這張巨網的力量?!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震撼、希望與更深刻迷茫的洪流,瞬間將我吞沒!陸繹……他知道嗎?他讓我來此,讓我發現祖父這最后的遺言……是巧合?還是……他本就是這“吾道不孤”中的一員?!
這清水巷七號,這祖父的琴,這攤開的《廣陵散》古譜……這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他引我來此,不僅僅是為了那本燙金冊子,更是為了讓我看到祖父這最后的遺言?!
“吱呀——”
就在我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思考之際,身后那扇虛掩的正房門,被一只骨節分明、異常穩定的手,輕輕推開了。
冰冷的、帶著夜雨寒氣的風,裹挾著門外濕漉漉的氣息,猛地灌入房間。
我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轉身,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墻壁,油燈的光暈將我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
門口,陸繹高大的身影靜靜佇立。
他換了一身同樣毫無紋飾、卻干凈挺括的玄色勁裝,方才沾染的污穢早已不見。雨水順著他冷硬的臉頰輪廓滑落,滴在肩頭,暈開深色的水跡。
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臉上,落在了我手中那本濕潤的、字跡正在緩緩消失的古譜上,也落在了我因巨大震驚而失魂落魄的神情上。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緊抿的薄唇,似乎比平日更加冷硬。
他緩緩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房門。隔絕了外面的風雨和寒冷。
狹小的房間內,只剩下我們兩人。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墻上投下兩個沉默對峙的影子。
他一步步走近,腳步無聲,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最終,停在了木桌前,停在了那張墨玉焦尾琴旁。
他的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廣陵散》古譜,掃過那正在迅速干涸、字跡即將徹底消失的濕潤痕跡,最終,落回了我的臉上。
“看到了?”他開口,聲音低沉,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不是疑問,是陳述。
我死死攥著手中的古譜,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震驚和無數疑問堵在喉嚨里,如同亂麻。
陸繹沒有等我回答。他微微垂下眼簾,目光落在琴身上,修長而帶著薄繭的指尖,極其隨意地、輕輕拂過那冰冷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琴弦。
“錚……”
又是一聲空靈、悠遠、帶著無盡寒意的泛音,在死寂的房間里裊裊回蕩。
“刀,磨得再利,”他抬起眼,墨瞳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蒼白驚惶的臉,“也需要鞘。”
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清水巷七號,就是你的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