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病榻驚雷與無聲之刃2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7747字
- 2025-06-30 19:43:09
乾清宮西暖閣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痛楚。濃得化不開的藥味與血腥氣交織,頑強地抵抗著從門縫窗隙鉆入的初春寒意,卻無法驅散那彌漫在御榻周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朱由檢陷在層層疊疊的錦褥中,形銷骨立,臉色慘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紙,只有顴骨處因高熱浮起兩抹病態的潮紅。他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胸膛,發出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鳴,額角鬢發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
王承恩枯槁的身子幾乎彎折到地面,布滿血絲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張年輕卻已顯露出油盡燈枯跡象的臉龐。他枯瘦的手緊緊攥著拂塵的玉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撐。暖閣內侍立的小太監們如同泥塑木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生怕一絲多余的聲響,便會驚擾了那游絲般維系的生命。
“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這片死寂!朱由檢的身體猛地弓起,如同離水的魚在滾燙的沙灘上掙扎,劇烈的痙攣讓覆在身上的明黃錦被滑落大半。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卻瞬間溢出了刺目的、粘稠的暗紅!
“陛下——!”王承恩魂飛魄散,凄厲的呼喊變了調,一個箭步撲到榻前,手忙腳亂地用干凈的絲帕去堵那不斷涌出的鮮血,那溫熱的、帶著鐵銹腥氣的液體如同滾燙的巖漿,灼燒著他的掌心,更灼燒著他的心魂!“太醫!快!快傳太醫!陛下…陛下您撐住啊!老天爺…”他語無倫次,渾濁的老淚再也控制不住,滾落下來。
朱由檢咳得撕心裂肺,五臟六腑仿佛都要被這劇烈的震動攪碎、嘔出。他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中衣下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伴隨著喉間令人心悸的“嗬嗬”聲。不知過了多久,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痙攣才稍稍平息。他無力地松開捂嘴的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狼藉。他虛脫般地癱軟回錦褥中,眼神渙散,沾血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清醒與執拗:“…死…死不了…王伴伴…扶…扶朕起來…”
“陛下!萬萬不可啊!”王承恩看著朱由檢嘴角仍在緩緩溢出的血絲,心如刀絞,“您…您這身子骨…經不起折騰了!老奴求您…求您…”
“…遼東…軍報…”朱由檢的聲音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那雙因高熱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中瀕死的孤狼,死死盯住王承恩,“…念…”
就在此時,暖閣外那陣由遠及近的、帶著巨大驚惶的呼喊,如同驚雷般穿透了層層宮禁,清晰無比地炸響在每個人的耳畔:
“八百里加急!遼東軍報——!!建虜異動!大軍集結!動向不明——!!!”
這聲呼喊,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破了西暖閣內沉重的死寂!
王承恩渾身劇震!曹化淳已如鬼魅般閃到門口,接過外面小太監遞進來的、封口插著三根染血雉羽的牛皮信筒,臉色凝重如鐵。
御榻上,一直緊閉雙目的朱由檢,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盡管布滿血絲,盡管深陷在濃重的陰影里,盡管瞳孔因劇痛和虛弱而微微渙散,卻在睜開的剎那,爆發出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鐵般的銳利光芒!那不是垂死的黯淡,而是被絕境和劇痛淬煉出的、屬于帝王的、屬于一個穿越者靈魂最深處的意志之火!
“念!”朱由檢的聲音嘶啞破裂,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壓垮一切的威勢!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試圖撐起那副千瘡百孔的身軀。
王承恩再不敢有絲毫猶豫,強忍悲痛,和曹化淳一起,小心翼翼地將朱由檢扶坐起來,在他背后墊上厚厚的軟枕。朱由檢的身體輕飄得如同紙片,每一次挪動都引來劇烈的喘息和悶哼,冷汗瞬間浸透了中衣。
曹化淳雙手微顫,用指甲劃開信筒的火漆封印,抽出里面一張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緊急塘報。他清了清因緊張而干澀的嗓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死寂的暖閣中清晰響起:
“臣,遼東督師府贊畫袁崇煥,頓首泣血急奏:天啟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夜,建虜偽汗皇太極,聚鑲黃、正白、正藍三旗主力,并科爾沁、內喀爾喀蒙古附庸精騎,約五萬余眾,悄然集結于沈陽以北之蒲河、懿路一線!哨騎偵知,其營盤連綿二十余里,炊煙蔽日,車馬輜重轉運不絕!虜酋動向詭秘,或欲繞道蒙古,再圖入寇京畿!或欲趁我朝局未穩,強攻錦州、寧遠!邊情萬分危急!臣已嚴令錦州祖大壽、寧遠何可綱、山海關趙率教等部,整軍備戰,深溝高壘,晝夜嚴防!然…然邊軍糧餉久缺,兵械朽壞,士氣低迷…恐…恐難久持!伏乞陛下速發援兵!速調糧餉!速定方略!遲恐生變!遼東百萬軍民,翹首以待天兵!臣崇煥,泣血再拜!”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坨,狠狠砸在暖閣內每一個人的心上!五萬大軍!繞道蒙古!再圖京畿!糧餉久缺!兵械朽壞!士氣低迷!每一個詞,都勾勒出一幅令人絕望的圖景!皇太極!他竟然真的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餓狼,趁著新君登基、朝局初定、主君病危的絕佳時機,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王承恩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看向朱由檢。李邦華、倪元璐等人若在此,恐怕早已驚怒交加。暖閣內的小太監更是嚇得面無人色,腿肚子發軟。
朱由檢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銳利得如同穿透了這封急報,看到了遼東那黑云壓城、鐵騎如林的景象。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的疼痛,額角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匯聚在下頜,滴落在染血的衣襟上。然而,他的眼神卻異常清醒,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朱由檢沾血的唇邊溢出,打破了死寂。他緩緩抬起枯瘦如柴、尚帶著血跡的手,指向王承恩剛才接過來、一直緊攥在手中的那份來自孫德秀的、關于晉商范永斗的供狀和密語對照表。
“…王伴伴…”朱由檢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帶著血沫,“…你手里…那份…念…念給朕聽…念給…這位…袁督師的…急報…聽聽…”
王承恩一愣,隨即明白了陛下的用意。巨大的悲憤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殺意瞬間涌上心頭!他顫抖著展開那份還帶著詔獄陰冷氣息的供狀,用他那蒼老而此刻卻如同寒冰般刺骨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念道:
“…據逆犯范永斗供認:天啟七年正月,其受魏閹心腹田爾耕指使,并勾結宣府監軍高起潛、京營參將劉忠良、王德化,經由張家口、大同、宣府一線,向建虜偽汗皇太極輸送糧米五千石!精鐵十萬斤!上好硫磺、硝石各兩千斤!并…并遼東各鎮布防圖副本一份!…收受建虜東珠十斛,貂皮五百張,黃金五千兩!…”
“…又,天啟七年二月初,范永斗受田爾耕密令,再次輸送糧米三千石,精鐵五萬斤,火藥三千斤予建虜科爾沁部首領奧巴,換取其約束部眾,不得襲擾范家商道…實則…為建虜繞道蒙古入寇…掃清障礙!…”
王承恩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句句見血!將那份通敵賣國、資敵自肥的骯臟交易,赤裸裸地攤開在遼東危急的軍報面前!這哪里是邊情危急?這分明是內外勾結,自毀長城!用大明的糧食、鐵器、火藥,喂養了即將撲向大明的豺狼!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朱由檢壓抑的喘息聲和王承恩念完供狀后那沉重的、帶著無邊怒火的呼吸聲。
朱由檢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份遼東急報,再掃過王承恩手中的供狀,最后,那冰冷得如同實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墻,落在了遙遠的宣府、大同、乃至遼東的方向。那目光中,沒有驚惶,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被至深背叛和滔天怒火淬煉出的、冰寒刺骨的殺意,以及一種…洞悉一切后的、近乎殘忍的清醒。
“…聽見了?”朱由檢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嘶啞而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冷的穿透力,“…這就是…我大明的…邊情危急!”
“…沒有…晉商八大家…這些…趴在大明身上…敲骨吸髓…再反哺敵酋的…蠹蟲!…”
“…沒有…高起潛!劉忠良!王德化!這些…吃著朝廷俸祿…卻把刀遞給敵人…捅向自己腹心的…國賊!…”
“…他皇太極…拿什么…集結五萬大軍?!拿什么…繞道蒙古?!拿什么…來叩我京畿大門——?!!”
最后一句,幾乎是嘶吼出來!伴隨著又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再次從嘴角涌出!王承恩慌忙上前擦拭,心痛如絞。
朱由檢卻猛地推開他的手,沾血的手死死抓住王承恩的衣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神燃燒著,如同瀕死的火山爆發前最后的熾熱與瘋狂:
“…王承恩!”
“老奴在!”王承恩的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豁出性命的決絕。
“…傳…傳朕口諭…”
“…著…司禮監秉筆、提督東廠曹化淳!”
“…即刻…持朕信物…親赴…宣府!大同!”
“…會同…宣大總督張曉!大同巡撫張宗衡!”
“…以…通敵賣國!資敵謀逆之罪!…”
“…鎖拿…宣府監軍高起潛!大同鎮副將王樸!游擊李鑒!…及…范永斗供狀所列…所有涉案將佐!監軍!…”
“…就地…審問!取證!…”
“…凡…有確鑿通敵資敵實據者…”
“…不必押解進京!…”
“…著…宣大總督張曉…監刑!”
“…于…陣前!轅門之外!…”
“…就地…凌遲處死!傳首九邊!以儆效尤!!”
“…其家產…盡數抄沒!男丁…悉數斬首!女眷…沒入教坊司!…”
“…朕…要這九邊將士…都看著!都聽著!…”
“…通敵賣國者…是何下場——!!!”
一連串冰冷徹骨、帶著濃烈血腥味的旨意,如同密集的冰錐,狠狠刺入空氣!每一個字,都凝聚著滔天的憤怒與帝王的決絕!就地凌遲!傳首九邊!誅殺滿門!這已不是懲戒,而是最殘酷的震懾!要用叛國者的血,去澆灌那早已動搖的邊關軍心!
曹化淳渾身一凜,眼中爆射出銳利而冰冷的光芒,沒有絲毫猶豫,撲通跪倒:“奴婢曹化淳!領旨!必不負陛下重托!定將那些國賊之血,染紅宣大轅門!”
朱由檢喘息著,目光如電,射向曹化淳:“…還有…晉商范家…在宣大…所有店鋪!貨棧!田產!…盡數查封!…所得錢糧…就地充作…宣大軍餉!…告訴張曉、張宗衡…這是…買命錢!…守不住…宣大…提頭來見!”
“…遼東…袁崇煥…”朱由檢的目光轉向那份染血的塘報,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光芒(他深知歷史上袁崇煥的結局和爭議),但此刻,無人可用!“…傳旨…加袁崇煥…兵部尚書銜!…總督薊遼!…賜尚方寶劍!…準其…臨機專斷之權!…所需糧餉…著戶部…火速籌措…押解遼東!…告訴他…給朕…釘死在…寧錦防線上!…一步…不許退!”
“…京營…李邦華!”朱由檢的聲音已微弱得如同耳語,卻帶著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整軍…備戰!…隨時…聽調!…”
“奴婢遵旨!”曹化淳深深叩首,雙手接過王承恩遞來的、代表皇帝身份的金牌信符,再無半分遲疑,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沖出暖閣!甲葉鏗鏘之聲迅速遠去,帶著一股肅殺決絕的寒意。
一連串的旨意下達,幾乎耗盡了朱由檢最后一絲氣力。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重重地癱軟在錦褥之中,眼前陣陣發黑,意識開始模糊。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鮮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襟。
“陛下!陛下!”王承恩泣不成聲,手忙腳亂地擦拭著,呼喚著太醫。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混沌邊緣,朱由檢的腦海中,那些來自現代的、破碎的知識碎片,卻如同黑暗中閃爍的星辰,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火器!對!火器!遼東的危局,京營的糜爛,根源之一就是火器的代差和管理的腐朽!不能只靠殺人!必須…必須要有能真正抗衡建虜鐵騎的力量!
一個模糊的、帶著巨大風險卻可能是唯一希望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瀕臨熄滅的意識!
他沾滿鮮血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了王承恩的衣袖,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志力,從齒縫間擠出幾個破碎卻無比清晰的音節:
“…徐…徐光啟…”
“…召…速召…徐光啟…入宮…”
“…帶…帶上…他身邊…懂…懂泰西火器…懂…懂格物的…所有人…”
“…朕…要見他們…現在…馬上…”
“…還有…紙…筆…”
王承恩一愣,不明白陛下為何在此時要見那位研究西學、被許多朝臣視為“離經叛道”的老臣。但他沒有絲毫猶豫,嘶聲對門口吼道:“快!傳徐光啟徐大人!立刻入宮覲見!帶上他懂火器、懂格物的所有人!快——!”
吩咐完,他立刻撲到旁邊的小幾上,手忙腳亂地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顫抖著將蘸飽了墨的紫毫筆塞進朱由檢那冰冷、沾血的手中。
朱由檢的手指虛弱得幾乎握不住筆桿。王承恩連忙用自己枯瘦的手掌,緊緊包裹住皇帝的手,幫他穩住。朱由檢緊閉著雙眼,眉頭因劇痛和精神的極度消耗而緊緊鎖著,額角的冷汗大顆大顆滾落。他似乎在用靈魂深處最后的力量,在腦海中瘋狂地挖掘、拼湊著那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知識碎片。
蒸汽機…氣缸…活塞…聯動裝置…不!太遙遠!太不切實際!
燧發槍…簧片…轉輪…紙殼定裝彈藥…對!這個!這個或許…有可能!
還有…硝化…不,不行!太危險!條件根本達不到!
酒精…提純…消毒…傷口…或許…能救活更多士卒…
還有…顆粒化火藥…增加威力…穩定性…
無數破碎的名詞、模糊的原理、殘缺的圖形在他混亂而灼熱的腦海中激烈地碰撞、組合、篩選!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的神經,仿佛要將他的頭顱撕裂!他握著筆的手劇烈地顫抖著,筆尖懸在雪白的宣紙上方,墨汁滴落,暈開一團污跡。
“陛…陛下…”王承恩看著朱由檢痛苦掙扎的模樣,心如刀割,卻又不敢打擾。
突然,朱由檢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他不再猶豫,借著王承恩手掌傳來的支撐力,筆尖重重落下!
那筆跡歪斜、顫抖,如同孩童涂鴉,甚至帶著血跡的污痕。線條粗重而雜亂,勾勒出的圖形怪異無比,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畫法。那是一個扭曲的、帶著連桿和古怪彎曲結構的金屬管狀物(他試圖畫燧發槍的擊發機構),旁邊是幾個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般的標注:“燧石”、“鋼輪”、“簧片”、“密閉”、“火藥前置”…更旁邊,是一些更加難以辨認的符號和公式碎片(他潛意識里想表達火藥配比或提純酒精的分子式,但此刻大腦根本無法清晰輸出)。
畫到一半,朱由檢的手臂猛地一軟,筆尖在紙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無力的墨痕。他眼前徹底一黑,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徹底癱軟下去,失去了所有意識。只有那幅未完成的、沾染著血跡和汗漬、如同夢囈般混亂的“圖紙”,靜靜地躺在染血的錦被之上。
“陛下——!!!”王承恩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
暖閣內瞬間陷入一片混亂!太醫連滾爬爬地沖了進來…
而那張染血的、怪異的圖紙,在混亂中被王承恩下意識地、緊緊攥在了手中。他看著紙上那扭曲的線條和鬼畫符般的標注,又看看御榻上氣若游絲、面如金紙的年輕帝王,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難以理解的震撼與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
難道…這就是…陛下所說的…夢中…太祖高皇帝…所授的…“神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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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京營,神機營火器庫房。
巨大的庫門敞開著,如同怪獸張開的巨口,吐出陰冷潮濕、混雜著硝石硫磺和霉爛氣味的濁氣。李邦華如同一尊鐵塔,矗立在庫房中央,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面前的空地上,如同小山般堆滿了剛剛被清理出來的、凝結成塊狀甚至板結成硬泥的受潮火藥!旁邊還散亂堆放著大量粗制濫造、竹筒開裂、填充物發霉的劣質“一窩蜂”火箭筒。
幾個被鎖拿了庫房大使、副使的書辦,如同死狗般被按在地上,瑟瑟發抖。旁邊站著的新任命的幾個佐擊、千總,臉色同樣難看。
李邦華彎腰,從地上抓起一大把濕漉漉、散發著霉味的火藥泥塊,狠狠砸在一個庫房副使的臉上!粘膩骯臟的泥塊糊了對方一臉。
“說!!”李邦華的怒吼在空曠的庫房里回蕩,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這些本該是殺敵保國的火藥!是怎么變成這堆爛泥的?!這些年,你們這些蠹蟲!到底貪墨了多少保養的銀子?!倒賣了多少硝磺?!說——!!”
那副使嚇得屎尿齊流,語無倫次:“軍門饒命…饒命…小的…小的們也是沒法子…上頭…上頭層層克扣…撥下來的銀子…十不存一…連…連修補庫房屋頂的瓦片錢都不夠…小的們…小的們…”
“放屁!”旁邊一個新提拔的、性子火爆的千總忍不住吼道,“沒法子?!沒法子你們倒有法子給自己在京城置辦宅子,養外室?!沒法子你們倒有法子把倒賣軍械的錢拿去孝敬那些喝兵血的官老爺?!老子在前線跟韃子拼命的時候,你們這些雜碎就在后面挖老子的根!挖大明的根!!”他越說越怒,一腳狠狠踹在旁邊一個火藥桶上!木桶翻滾,里面受潮板結的火藥泥塊撒了一地!
李邦華看著眼前這令人絕望的景象,看著那些庫吏畏縮恐懼卻毫無悔意的臉,看著那堆積如山的廢品,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沉重的怒火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雪亮的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寒芒!
“軍門息怒!”幾個佐擊將軍嚇了一跳,連忙勸阻。
李邦華握著刀的手劇烈顫抖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著地上那些蠹蟲,眼中殺意沸騰!但他最終,還是咬著牙,將刀重重插回了刀鞘!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他知道,現在殺了他們容易,但解決不了根本!京營這個爛攤子,需要刮骨療毒!
“給本將聽著!”李邦華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冰冷刺骨,“即刻起!神機營所有庫房!全部打開!所有庫存!無論火銃、火炮、火藥、火箭、鉛子…全部清點!登記造冊!”
“凡有受潮、朽壞、以次充好者,一律單獨登記!凡有短缺者,給本將查!查到誰頭上,本將親自送他去詔獄嘗嘗東廠的手藝!”
“調集營中所有工匠!立刻著手修繕庫房屋頂!墻壁!地面!必須保證干燥通風!再讓本將看到一粒受潮的火藥,看守庫房者,連同你們幾個,”他冰冷的目光掃過那幾個佐擊、千總,“軍法從事!斬——!”
“還有!”他指著那堆劣質火箭筒,“把這些破爛!全部給本將扔到校場上去!當著所有士卒的面!燒了!告訴他們!這就是喝兵血的下場!這就是坑害袍澤的下場!從今往后!京營的火器,再敢有一件次品流入!本將先砍了督造官的腦袋!”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冰雹砸下!帶著李邦華壓抑到極致的怒火和破釜沉舟的決心!他要用最嚴厲的手段,最鐵血的手腕,在最短的時間內,從這腐朽的爛泥里,強行捏出一支能戰的京營!哪怕…捏得滿手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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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慶宮。
周皇后端坐上首,手中拿著一卷書,目光卻落在面前小幾上。那里,靜靜躺著兩支簪子。一支,正是前日戶部王侍郎夫人王氏覲見時戴的、鑲嵌著碩大東珠的金鳳步搖,光華璀璨。另一支,則是一支樣式古樸、只嵌著幾顆普通米珠的素銀簪子。
云岫垂手侍立在一旁,低聲道:“娘娘,曹公公那邊查實了。王夫人頭上那支東珠步搖,并非其母陪嫁。乃是上月,‘永興隆’商號大掌柜的夫人,親自送到王侍郎外宅的。一同送去的,還有那對翡翠鐲子,以及兩匹上用的蜀錦。據查,王侍郎上月,剛剛批了戶部一筆五萬兩的‘河工協濟銀’,給…給工部一位郎中,而那位郎中,與‘永興隆’的東家…是姻親。”
周皇后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那支華貴的東珠步搖,指尖冰涼。然后,她的手指移向那支樸素的銀簪。
“這支呢?”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回娘娘,這是…是兵部職方司一位姓楊的主事夫人的簪子。楊主事官職低微,俸祿微薄,家中清貧。前日其夫人入宮請安,是所有命婦中,唯一…未戴任何首飾,只簪了這支舊銀簪的。奴婢打聽過,這位楊主事為人耿介,在兵部…并不得志。”
周皇后的手指,在那支樸素的銀簪上停留了片刻。她的目光,透過窗欞,望向乾清宮的方向。那里,她的丈夫正在生死線上掙扎,在與內憂外患搏斗。而這深宮之內,這朝堂之上,華服之下,珠玉之間,是忠是奸,是貪是廉,如同涇渭分明。
“云岫,”周皇后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把這兩支簪子,給本宮收好了。”
“傳本宮懿旨:自即日起,命婦非節慶大典,入宮請安,不得簪戴金玉珠翠,以素雅莊重為宜。違者…本宮便賜她一支荊釵。”
“另外…”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那支銀簪上,“…查查那位楊主事。若真如你所言…本宮…或許該給陛下,薦一個…能用的人了。”
驚雷在遼東炸響,無聲的刀刃卻已在這帝國的腹心悄然揮舞。病榻上的帝王在生死之間勾勒著未來的鋒芒,而他的帝國,正在血與火、貪腐與忠誠的淬煉中,艱難地尋找著那一線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