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陰郁。
高辭縣乃至鄰近的荔文縣,都被一連串詭譎的命案攪得人心惶惶。
先是黎家一個旁支子弟,被人發現吊死在自家后院的歪脖子樹上,接著是城東一個米鋪掌柜、西郊一個獨居的老木匠,短短半月,竟有四人接連斃命。
死者死狀各異,卻有兩個共同點:面色青紫,脖頸處都有一道清晰的勒痕。
一時間,“厲鬼索命”的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
家家戶戶門口掛起了桃枝,貼上了黃符,街頭巷尾彌漫著香燭紙錢焚燒的嗆人氣息,行人步履匆匆,入夜后更是戶戶緊閉,街市冷清得如同鬼域。
官府的海捕文書貼滿了城墻和告示欄,賞格從十貫一路加到三十貫,卻如同石沉大海,連兇手的影子都沒摸到。
恐慌像無形的網,籠罩著整個荔文府。
正月剛過,寒意未消。
這夜輪到陸昀帶兩名坊丁在西市坊夜巡。
慘淡的月光透過稀疏的云層,勉強照亮濕冷的石板路。
更夫的梆子聲在遠處空洞地響著,三更天了。
“陸頭兒,這天兒可真夠冷的。”一個年輕坊丁搓著手,哈著白氣抱怨道。
“仔細些,莫要大意。”陸昀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舊棉袍,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空寂的街巷。
西市白日喧囂,入夜后卻格外空曠,兩側店鋪的招幌在夜風中輕輕擺動,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咦?那是什么?”另一個年長些的坊丁眼尖,指著前方一處堆著雜物的墻角陰影處。
陸昀心頭一凜,快步上前。
借著月光,只見墻角蜷縮著一個人影!
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鼻息——冰冷,毫無生氣。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有死人!”年輕坊丁嚇得聲音都變了調。
陸昀迅速掏出隨身攜帶的火折子吹亮。
昏黃的光線下,景象令人頭皮發麻:
一個穿著粗布短褐的漢子俯臥在地,后背衣衫被利器劃得稀爛,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傷口!那傷口不止一道,而是縱橫交錯,深淺不一,如同被亂刀砍剁過,皮肉翻卷,深可見骨,暗紅色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泥土,尚未完全凝固。更詭異的是,死者側著的半邊臉上,靠近顴骨的位置,赫然有幾個深陷的、類似齒痕的傷口,皮肉外翻,邊緣發黑!
“別動尸體!”
陸昀厲聲喝止了想上前查看的年長坊?。?
“你,速去縣衙報官!言明西市坊發現命案,死者背部有多處刀傷,面部有嚙痕!記住,任何人不得觸碰尸體,以免破壞痕跡,被人誣為滅證!”
他聲音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年長坊丁應了一聲,撒腿就往縣衙方向狂奔。
陸昀舉著火折子,強忍著濃烈的血腥氣和胃部的不適,仔細審視現場。
死者衣著普通,粗布短褐,打著補丁。
他目光落在死者垂落的手掌上——指節粗大,掌心布滿厚厚的老繭,尤其是虎口和食指內側,這是常年握持農具留下的痕跡。
他又小心地用火折子撥開死者衣襟邊緣,在縫線處,赫然發現了幾粒干癟的稻谷殼!
佃農!陸昀心中立刻有了判斷。
一個普通的佃農,為何會慘死在西市街頭?還被如此兇殘地殺害?那臉上的嚙痕又是怎么回事?
約莫半個時辰后,急促的馬蹄聲和腳步聲打破了夜的死寂。
荔文縣尉孫彪親自帶著一隊衙役和一名背著木箱的仵作趕到了現場。
孫彪臉色鐵青,翻身下馬,看到陸昀和地上的尸體,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怎么回事?”孫彪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怒火。
連續命案未破,已讓他焦頭爛額,如今又添一樁,還是在年節剛過的時候,簡直是火上澆油。
陸昀拱手行禮,將發現經過和自己的命令簡要稟報:“卑職帶人巡夜至此,發現死者伏尸于此。已命人保護現場,未敢擅動?!?
孫彪點點頭,對陸昀的處置還算滿意,至少沒添亂。他轉向仵作:“驗!”
仵作是個干瘦的老頭,經驗豐富。
他戴上一種特制的薄皮套,蹲下身,開始仔細勘驗。
他先檢查了面部嚙痕,用小鑷子輕輕撥弄,又湊近聞了聞,眉頭緊鎖。
接著翻動尸體,檢查背部傷口。
他用尺子量了量傷口的長度、深度,觀察創緣的皮瓣方向,還用特制的白布拓印下幾處特殊形狀的傷口。
“稟縣尉,”
仵作驗畢,聲音沙?。?
“死者男性,約四十歲。致命傷在背部,共七處刀傷,深淺不一,最深處傷及脊骨。兇器應為一種單刃短刀,刃口較厚,部分傷口有拖割痕跡,顯示兇手力量頗大,且行兇時情緒激動。面部左側有三處齒形傷痕,深及皮肉,邊緣有輕微灼燒狀焦黑,不似尋常獸齒或人齒所留,頗為怪異。死亡時間約在子時前后。頸部無勒痕,與前幾案不同?!?
孫彪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轉向陸昀,語氣帶著審問:“陸昀,你是本坊坊正,近日坊內可有可疑外鄉人出入?”
陸昀略一思索,搖頭:“回縣尉,西市坊雖魚龍混雜,但近日年節剛過,流民不多,卑職巡查時未曾發現特別可疑的外鄉人?!?
“死者是誰?可是坊內居民?”孫彪又問。
“看其衣著、手掌老繭及衣縫殘留稻穗,應是城外佃農。非本坊居民。”陸昀回答。
孫彪立刻下令衙役封鎖現場,仔細搜索兇器、血跡、腳印等痕跡。又命陸昀召集附近尚未熟睡的坊民問話。
很快,幾個被叫醒的坊民揉著惺忪睡眼,戰戰兢兢地聚攏過來。
陸昀沉聲問道:“昨夜子時前后,可曾見過此人?或聽到異常聲響?坊內誰與他相識?”
眾人看著地上血肉模糊的尸體,嚇得面無人色,紛紛搖頭:“沒見過……”“不認識……”“睡得死,啥也沒聽見……”
一無所獲。
第二天晌午,終于有人來縣衙報案。
城外李家村的里正帶著一個哭哭啼啼的農婦前來,認出死者正是該村佃農李老四,昨天說進城找活計,徹夜未歸。
農婦是李老四的妻子,哭訴丈夫老實本分,與人無冤無仇。
案子依舊毫無頭緒。
孫彪的壓力陡增。
縣令大人雖總攬司法,但具體查案緝兇的擔子全壓在他這個縣尉身上。
他嚴令陸昀:
“此案拋尸在你轄區,兇手極可能藏匿坊內或與坊內之人有關!即日起,坊內實行‘五家連坐’鄰?;ケO!每日由保長上報可疑人員行蹤!你親自帶坊丁,加強夜間巡查,在坊內主要路口設卡盤查!坊內任何異常,無論大小,戶主失蹤、夜間異響、生人出入,必須即刻上報縣衙!若有延誤,唯你是問!”
同時,一張新的海捕文書火速貼出:
“荔文府告示:緝拿兇犯。查李家村村民李老四,于景和三年正月某夜,身中多處刀傷斃命于西市坊,面部有嚙痕。有能告獲正賊者,賞錢二十貫。知情不報者,同罪論處!”
城門守衛也接到嚴令,對進出人員,尤其是攜帶刀具、行跡可疑者,嚴加盤查。
然而,李老四案最令人不安的,是仵作驗出的那詭異“嚙痕”。
消息不脛而走,“厲鬼食人”、“妖邪作祟”的傳言甚囂塵上,恐慌進一步升級。
連縣衙里都彌漫著不安的氣氛。
主簿錢大人捻著胡須,憂心忡忡地對孫彪說:
“孫縣尉,此事透著邪性啊。接連命案,如今又出了這等妖異傷痕,恐非人力所為。是否……該請些有道行的法師前來禳災驅邪?否則民心不穩,上頭怪罪下來……”
孫彪本就煩躁,聞言更是心頭火起,卻又無法反駁。
作為縣尉,他主管緝盜,但也兼有“禳災祈?!币园裁裥牡穆氊煛?
若真是妖邪作祟,他這武夫也束手無策。
更讓他擔憂的是,若案子遲遲不破,驚動了州府的司法參軍,甚至節度使府,派人下來督辦,他這失職之罪怕是跑不了。
聽說節度使府中養著幾位頗有法力的方士,若真派下來參與查案……孫彪想到要跟那些神神叨叨的道士打交道,還要參與那些繁瑣的祭祀儀式,頭就更大了。
“司法佐!”孫彪沒好氣地吼道。
一個穿著青色吏服、負責文書案牘的中年人連忙應聲:“卑職在!”
“把這幾起案子的卷宗,尤其是驗尸格目,再仔細核對一遍!看看有沒有遺漏!另外,去打聽打聽,城里城外,最近可有什么妖異傳聞,或者……有沒有懂行的高人!”
孫彪幾乎是咬著牙說出最后一句。他雖不信鬼神,但如今這局面,也只能病急亂投醫了。
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一層層傳遞下來,最終重重壓在了最底層的陸昀身上。
他不僅要組織坊丁日夜巡查、設卡、監督鄰?;ケO,還要應對坊民因恐慌而產生的各種瑣事和怨言,更要時刻留意坊內任何風吹草動,事無巨細地向縣衙匯報。
他清瘦的身影在坊間巷陌穿行得更勤了,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在審視每一個角落、傾聽每一句閑談時,卻比以往更加銳利和專注。
夜深人靜時,他回到冰冷的吏舍,會就著油燈,在紙上默默記下一些疑點:
李老四一個佃農,為何深夜出現在西市?他進城找什么活計?那詭異的嚙痕邊緣的焦黑意味著什么?黎家親族的死,與這些案子是否真有聯系?還是僅僅因為“厲鬼索命”的流言而被人強行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