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寒門坊正

  • 麻婆世家
  • 十六匹霜狼
  • 4219字
  • 2025-06-20 19:07:03

陸昀抱著一個粗布包袱,站在西側(cè)吏舍最角落那間小屋門口。

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墻角結(jié)著蛛網(wǎng),窗紙破了個洞,冷風(fēng)颼颼往里灌。

這就是他新任“坊正”的“官廨”。

坊正,聽著像個官,實(shí)則連吏都算不上,不過是縣衙攤派給坊區(qū)百姓的“職役”。

沒有固定俸祿,每月只能從縣衙領(lǐng)到象征性的“餐錢”二十文,幾張只能在驛站換碗粗茶的“驛券”。

主要收入,靠的是向坊內(nèi)商戶、居民收取“坊務(wù)錢”,上交定額給縣衙后,若有剩余,才歸自己。

職責(zé)卻瑣碎繁重:管治安抓小偷、調(diào)解鄰里斗毆、登記戶籍婚喪、攤派修路守夜的徭役、協(xié)助縣衙催收各種雜稅……樣樣都是得罪人的活。

包袱里是他全部家當(dāng):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幾本翻爛的書,一塊硬邦邦的干糧,還有那枚陪戎校尉的銅印。

他掂量著僅剩的幾百文積蓄,眉頭緊鎖。

方才在街上打聽過,租間最差的民房,一月也得七八十文。這點(diǎn)錢,撐不了幾個月。

當(dāng)晚,他裹著單薄的舊衣,蜷縮在冰冷的硬板床上。

寒氣從四面八方侵入骨髓,腹中空空,饑腸轆轆。

窗外傳來更夫單調(diào)的梆子聲,還有遠(yuǎn)處酒樓隱約的絲竹喧鬧。一墻之隔,便是兩個世界。

翌日,他早早起身,沒去縣衙點(diǎn)卯,先尋生計。

在城西荒山一座廢棄的破廟里,他清理出一角,用撿來的碎磚搭了個簡易的陶灶。

又去雜貨鋪買了最便宜的小炭爐、一口小鐵鍋、幾個粗陶碗。

米缸空空,他花約五十文,咬牙買了五升糙米,十文一小罐的粗鹽,五文一小捆柴火。

這便是他全部的口糧家當(dāng)。

清晨,他用陶罐從山澗打了水,在小炭爐上煮了一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粟米粥。

粥滾了,他小心地撇去浮沫,撒上幾粒鹽。

粥的香氣在破廟清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他捧著滾燙的陶碗,小口啜吸著,暖意順著喉嚨流下,暫時驅(qū)散了寒意和饑餓。

這便是他貶官后的第一餐。

晌午,他揣著坊正的腰牌,去縣衙應(yīng)卯。

主簿姓錢,是個面團(tuán)臉的中年人,眼皮耷拉著,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站到最末。

縣尉姓孫,身材魁梧,腰間挎著橫刀,眼神銳利地掃過眾人,最后落在陸昀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新來的坊正陸昀?”孫縣尉聲音洪亮,“管著西市坊。今日起,辰時點(diǎn)卯,聽候差遣。上午巡視坊市,處理糾紛;下午登記戶籍變動;傍晚回衙稟報。若有緊急差事,如夜間防火巡查,隨時聽調(diào)!聽明白了?”

“卑職明白。”陸昀躬身應(yīng)道。

點(diǎn)卯畢,一個姓趙的老獄吏悄悄湊近他,身上帶著牢獄特有的陰濕氣味,壓低聲音:

“陸坊正,初來乍到,日子緊巴吧?咱們這差事,清水衙門,明面上的錢少得可憐。不過嘛……”

他擠了擠眼,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

“坊務(wù)錢收多少,怎么收,里頭大有文章。商戶們想少派徭役,鄰里糾紛想占點(diǎn)理兒,多少都會意思意思。這叫‘人情錢’,大家都懂。你剛來,不懂規(guī)矩,老哥提點(diǎn)你一句,別太死心眼兒,該收就收,日子才能過得去。”

陸昀腳步一頓,側(cè)頭看了趙獄吏一眼,眼神平靜無波,只淡淡回了一句:“多謝趙老哥提點(diǎn)。陸某記下了。”語氣疏離,聽不出半分熱絡(luò)。

趙獄吏臉上的笑容僵住,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嘟囔了一句:“不識抬舉。”轉(zhuǎn)身走了。

自那日起,荔文縣衙里的同僚對陸昀的態(tài)度便徹底冷了下來。

主簿錢大人對他視若無睹,吩咐差事時語氣生硬;孫縣尉更是動輒呵斥,常將最苦最累、最易得罪人的夜間巡查派給他;其他書吏、衙役也多有疏遠(yuǎn),路上遇見,要么裝作沒看見,要么皮笑肉不笑地打個招呼便匆匆走開。私下里,議論紛紛:

“裝什么清高!得罪了黎樞密,被貶到這步田地,還端著讀書人的架子!”

“就是!坊正不撈點(diǎn)外快,喝西北風(fēng)去?看他能撐幾天!”

“自取其禍,活該!”

……

陸昀對此置若罔聞。每日辰時,他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縣衙,領(lǐng)了差事便走。西市坊魚龍混雜,商鋪林立,人流如織,也最容易滋生事端。

“陸坊正!您給評評理!這潑皮偷了我攤上的梨!”一個賣水果的小販揪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唾沫橫飛。

“放屁!那梨是我撿的!掉地上了!”少年梗著脖子爭辯,眼神卻閃爍不定。

陸昀分開人群,仔細(xì)問了經(jīng)過,查看了現(xiàn)場痕跡,最后對那少年道:

“梨核尚新,地上也無摔痕。你袖口還有梨汁。按律,偷盜財物價值不滿五文者,笞二十。念你初犯,年紀(jì)尚小,罰你替攤主清掃攤位三日,抵償梨錢。可有異議?”

少年漲紅了臉,在陸昀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低下頭,嘟囔著應(yīng)了。小販雖覺罰得輕了,但見坊正秉公處理,也無話可說。

下午,他去登記一戶新遷入的流民。

破敗的茅屋里,一家五口面黃肌瘦,男人瘸著腿,女人抱著餓得直哭的嬰兒。

陸昀詳細(xì)記錄了他們的籍貫、來由,發(fā)放了臨時戶籍憑條。

臨走,那瘸腿男人搓著手,滿臉窘迫地遞過來兩個還帶著體溫的雞蛋:“坊正老爺……家里實(shí)在……沒什么拿得出手的……一點(diǎn)心意……”

陸昀看著那粗糙手掌里的雞蛋,又看看屋里幾個眼巴巴望著他的孩子,輕輕推開:“按律辦事,無需如此。安心住下,若有難處,可來尋我。”男人千恩萬謝,眼中含淚。

傍晚回衙稟報,常被孫縣尉打斷:“行了行了,知道了。今晚西城有富戶宴飲,你帶兩個人去盯著點(diǎn)防火,別出亂子!”陸昀便又得餓著肚子,在寒風(fēng)里巡更到深夜。

生計確實(shí)艱難。

縣衙偶爾提供一頓“廊餐”——通常是粗糙的粟米飯配些咸菜或豆羹,他便去蹭一頓,省下自己做飯的米糧柴火。

但廊餐并非日日都有。

更多時候,他回到破廟,點(diǎn)燃小炭爐,煮粥,蒸餅,或者將集市上賤價買來的豬下水、魚頭,加點(diǎn)鹽和野菜燉成一鍋雜燴,便是果腹之物。

有時公務(wù)太忙,錯過飯點(diǎn),只能在街邊小攤花三五文買碗稀粥或兩個粗面餅子充饑。

米價時高時低,一升糙米約莫七八文。

他每日需食兩升左右,便是十五六文。加上鹽、油、柴火、偶爾買點(diǎn)最便宜的蘿卜、菘菜,每日花銷總要二十文上下。

坊務(wù)錢收上來,扣除上交縣衙的定額,所剩無幾,勉強(qiáng)夠他糊口,絕無余錢改善。

他計算著,若長久如此,積蓄耗盡,連這破廟也住不安穩(wěn)。

一日清晨,他照例去早市巡視。

在一個賣菘菜、蘿卜的攤位前,一位約莫三十多歲、荊釵布裙、面容憔悴卻收拾得干凈的婦人叫住了他。

“您……可是陸昀陸大人?”婦人聲音有些顫抖,帶著南疆口音。

陸昀停步,有些疑惑地看著她:“正是。大嫂認(rèn)得我?”

婦人眼圈一紅,放下手中的菜,對著陸昀深深一福:“恩人!您不認(rèn)得我了?我是南巷李家的……我男人李三,去年在黎家田莊上做工,被他們活活打死了……是您……是您在高辭縣時,幫我寫了狀紙遞上去……雖然……雖然最后石沉大海……”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陸昀想起來了。他在高辭縣任司戶佐時,確實(shí)接過一個農(nóng)婦的訴狀,狀告黎家管事打死其夫。他據(jù)實(shí)寫了狀詞,但遞上去便沒了下文。沒想到在此地重逢。

“原來是李嫂子。”陸昀嘆了口氣,“那案子……是我無能。”

“不!不怪您!”李寡婦急忙擺手,抹了把淚,“是黎家勢大……您肯幫我寫狀紙,已是天大的恩情了!我……我聽說您也被貶到這兒做坊正了?”

她看著陸昀清瘦的身形和洗得發(fā)白的舊衣,眼中滿是同情,“您一個人住,吃飯怕是……不方便吧?我每日在這早市賣菜,自己也要生火做飯。您若不嫌棄……不如這樣,您每日把米糧給我,我多做一份,您早上來取,或是晌午我給您送去?也省得您自己生火麻煩……”

陸昀看著婦人真誠而局促的臉,又想到自己捉襟見肘的窘境和那冰冷的破廟灶臺,沉默片刻,終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如此……有勞李嫂子了。柴火工錢我照付。”

“不用不用!就添雙筷子的事!”李寡婦連連擺手。

“要的。”陸昀語氣溫和卻堅持,“不能讓你破費(fèi)。”

自此,陸昀的伙食才算有了著落。

李寡婦手藝普通,但做的飯食干凈熱乎,分量也足。

有時是一碗稠粥配咸菜,有時是糙米飯加些清炒的時蔬,偶爾還能見到幾片薄薄的肥肉。

這比他自己胡亂對付的冷飯強(qiáng)了太多。

他每日清晨或晌午去早市取飯,順便幫李寡婦看看攤子,趕走些滋擾的地痞。

兩人話不多,卻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默契。

為了補(bǔ)貼用度,陸昀重操舊業(yè)。

他在坊市角落支了個小攤,掛塊木牌,上書“代寫書信、狀紙”。

起初無人問津,后來一個老秀才見他字跡工整,文理清晰,收費(fèi)的話家書五文,狀紙十文,比較低廉,便找他代筆了一封家書。

漸漸有了口碑,找他代寫的人多了起來。

靠著這筆微薄的收入,加上李寡婦的幫襯,他才算勉強(qiáng)在荔文城站穩(wěn)了腳跟,不用再住破廟,但吏舍那間小屋依舊清冷。

日子一天天過去。

西市坊的商戶們很快摸清了這位新坊正的脾性。

有富戶派人送來“茶錢”,暗示希望少攤派些修路的苦役,被他原封不動退了回去。

有鄰里糾紛的雙方,都想私下塞錢讓他偏袒,他冷著臉拒絕,只按實(shí)情公斷。

地痞流氓見他油鹽不進(jìn),也曾威脅:“姓陸的,別給臉不要臉!擋了爺們的財路,小心夜里走路摔斷腿!”

陸昀只是平靜地看著對方:“職責(zé)所在。若有不法,盡管報官。”那地痞見他眼神沉靜,毫無懼色,反倒有些心虛,啐了一口悻悻離去。

貪污受賄的機(jī)會像蒼蠅一樣圍著他轉(zhuǎn),卻始終叮不進(jìn)這塊頑石。

調(diào)解糾紛收謝禮?——若被查出偏袒,輕則革職,重則流放。

攤派徭役收賄賂?——富戶免役,負(fù)擔(dān)便壓在窮人頭上,激起民怨,自己首當(dāng)其沖。

戶籍登記幫人隱瞞?——一旦查出,便是欺瞞朝廷,罪加一等。

他看得透徹,也守得固執(zhí)。

于是,他成了荔文縣衙里最窮的“官”。

同僚們錦衣玉食,他常因無錢買柴,只能啃冷硬的蒸餅。

巡查路過坊內(nèi)富戶墻外的果樹,看著枝頭沉甸甸的果子,腹中饑餓難耐,也曾趁無人時飛快摘下一個塞進(jìn)嘴里,卻被墻內(nèi)玩耍的孩童看見,引來一陣哄笑:“快看!坊正老爺偷果子吃啦!”

他面皮發(fā)燙,加快腳步離開,心中苦澀難言。

景和二年的除夕夜,荔文城里爆竹聲聲,酒肉飄香。

縣衙同僚早已各自歸家團(tuán)圓。

陸昀獨(dú)自坐在冰冷的吏舍里。

桌上只有一碗李寡婦傍晚送來的豆粥,一碟咸菜。

窗外是萬家燈火,歡聲笑語。

他端起碗,慢慢喝著寡淡的豆粥。

粥的熱氣氤氳了他清瘦的臉龐,也模糊了窗外那不屬于他的熱鬧。

他想起了遙遠(yuǎn)的南疆,村口的老槐樹,井口濺起的水花,還有伯父陸德福那張圓胖的臉。

殊不知自己被貶的消息傳回南疆時,伯父起初捶胸頓足,在家里大罵朝廷不公,黎家跋扈。

后來得知得罪的是樞密使黎菩,嚇得面如土色,連夜托人捎來一小袋米和幾句含糊的叮囑:“昀哥兒……千萬保重……留得青山在……家里……家里都好,勿念……”便再不敢公開聯(lián)系,生怕被牽連。

陸家下一代就他一個男丁,開除宗籍是萬不敢的,但這份親情,也只剩這點(diǎn)暗中接濟(jì)的米糧了。

陸昀放下碗,走到窗邊。

寒風(fēng)從破洞灌入,吹得油燈火苗搖曳不定。

他攤開手掌,看著掌心因常年勞作和握筆留下的薄繭。

功名?仕途?光宗耀祖?

這些曾經(jīng)支撐他走過十年寒窗、戰(zhàn)場烽煙的信念,此刻顯得如此遙遠(yuǎn)而虛幻。

他如今只是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坊正,一個被權(quán)貴打壓、被同僚排擠、被豪強(qiáng)地痞視為眼中釘?shù)穆淦菚?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主站蜘蛛池模板: 林周县| 临汾市| 陆丰市| 东乌| 安康市| 天台县| 景德镇市| 乐安县| 淮南市| 十堰市| 上饶市| 阜宁县| 含山县| 龙海市| 都兰县| 始兴县| 青神县| 灵石县| 东安县| 涿州市| 紫金县| 个旧市| 镶黄旗| 舞阳县| 三门峡市| 阳谷县| 南康市| 武平县| 监利县| 淄博市| 武邑县| 马公市| 彰化市| 武功县| 忻城县| 吴川市| 宁夏| 宜良县| 招远市| 区。| 秭归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