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冰冷的旨意,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凝滯的空氣中。
“邊關一日不寧,卿一日……不得歸京!”
最后幾個字,如同淬了冰的鎖鏈,帶著女帝虛弱卻決絕的威壓,死死纏繞在裴烈的心頭。
他沉寂如墨玉的眼底,那翻涌的狂喜、后怕、珍重……所有鮮活的情緒,瞬間被凍結、冰封,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被生生剝離的鈍痛。
他覆在女帝手背上的大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掌心粗糲的繭子。
那股滾燙的、源自守護本能的熱流,仿佛被這道旨意瞬間抽干,只留下刺骨的寒意,順著四肢百骸瘋狂蔓延。
她醒了。
她活下來了。
然后……她親手將他推開,放逐回那片風雪彌漫的、只有鐵與血的邊關。
巨大的沖擊讓裴烈高大的身軀有瞬間的僵直。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江紫靈蒼白如紙、緊閉雙眼、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心力的臉龐上。
那沉寂的眼底,清晰地倒映著她此刻的脆弱,也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眼底深處那片驟然冰封的荒原。
痛。
一種被至親之人親手放逐至風雪盡頭、永世不得靠近的……深入骨髓的痛楚。遠比手臂上那幾道猙獰的刀傷,更痛百倍。
而在那蒼白面容之下,無人知曉的深淵里,江紫靈的心正被兩股力量瘋狂撕扯。
她多想留住他!
剛剛從鬼門關掙脫,意識回籠的瞬間,感受到掌心那熟悉的、帶著粗糲厚繭的溫度,嗅到他身上硝煙與鐵銹混雜的氣息,那份失而復得的狂喜幾乎沖破了她帝王的矜持。
他是她的定海神針,是這搖搖欲墜帝國里,她唯一能交付后背的人。
此刻內(nèi)憂外患,趙氏余毒未清,京畿暗流洶涌,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柄最鋒利的刀,這道最堅實的屏障,就在身邊!
留他在身邊,仿佛就能汲取到支撐她繼續(xù)走下去的力量。
可是……不行!
冰冷的理智如同毒蛇,瞬間噬咬著這份依戀。
北境!那才是帝國真正的命門!
強敵虎視眈眈,防線隨時可能崩潰。一旦北境失守,山河破碎,她和他,連同這整個搖搖欲墜的皇朝,都將萬劫不復。
裴烈,只有裴烈,能鎮(zhèn)住那噬人的風雪,能穩(wěn)住帝國最后的脊梁。
京城的暗箭,她或許還能周旋,但北境的烽火,非他不可!
將他留在身邊,是帝王的自私,是對江山社稷的極度不負責任!
這份“放逐”,是她作為帝王,對忠臣最深的倚重,也是最痛的割舍。
她知道這旨意有多冰冷,多傷人。她能想象他眼中的荒蕪。
可她能怎么辦?告訴他“朕需要你”?
那只會讓他陷入更深的痛苦和兩難。
唯有以最冰冷、最不容置疑的皇權姿態(tài),將他推回他該在的位置,才是對他這份赤膽忠心最好的回報,也是對帝國未來唯一的選擇。
這份“隆恩”,是她親手為他戴上的荊棘冠冕,也是她心底流淌的、無人知曉的血淚。
清漪閣內(nèi),死寂無聲。
燭火不安地跳躍,在裴烈冰封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將他緊抿的唇線和眉宇間那道深刻的豎紋勾勒得如同刀刻。
濃重的藥味、血腥味,混雜著一種無聲的、冰冷刺骨的決絕,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青鳶托著紫檀奏事板的手,紋絲不動。
她冰冷的眼眸低垂著,目光落在絹帛上那歪斜卻字字如刀的墨跡上,又極快地掃過裴烈瞬間冰封的側臉。
那萬年冰封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如同寒潭深處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隨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蓋。
她沉默地等待著。
角落里的老太監(jiān)和年輕醫(yī)官早已嚇得屏住了呼吸,連擦拭血跡的動作都徹底停滯,如同兩尊僵硬的泥塑。
時間仿佛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
裴烈終于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沉重,將覆在女帝手背上的那只大手,一點一點地、極其小心地……收了回來。
那動作如此輕柔,仿佛怕驚擾了她的安眠,又帶著一種被強行剝離的艱難。
掌心的溫熱驟然消失,江紫靈那只冰冷的手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尖——那是一個下意識的挽留動作,微弱到幾乎無人察覺,卻耗盡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氣,旋即又無力地松開。
心口像是被剜去了一大塊,空落落的,灌滿了北境的風雪。
裴烈沉默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一片巨大的、沉默的陰影,幾乎將整個竹榻籠罩。
玄色勁裝上沾染的塵土、血污和藥粉,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他沒有再看竹榻上的女帝,目光沉寂地落在青鳶托著的奏事板上,落在那道墨跡未干的冰冷旨意上。
然后,他對著那方小小的絹帛,對著那道旨意所代表的、至高無上的皇權,也是對著那個閉目沉睡、將他推遠的身影——
單膝,重重跪地!
膝蓋砸在冰冷的竹席上,發(fā)出沉悶的、如同心碎般的聲響。
“臣——裴烈……”
他的聲音響起,不再是之前的低沉平穩(wěn),也不再是爆發(fā)的錚鳴,而是如同被砂礫磨礪過,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和一種被強行壓抑到極致的……沉重。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封的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
“領旨——!”
“謝……陛下……隆恩——!”
最后四個字,被他用一種近乎泣血的語調吐出,每一個音節(jié)都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砸在死寂的空氣中,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悲愴與決絕!
他猛地俯身,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竹席上!
“咚!”
一聲沉悶的鈍響,如同最后的告別。
沒有多余的話語,沒有情緒的宣泄。
只有這重重一叩,如同山岳傾頹,將他心中翻涌的愧疚、守護、痛楚以及那無法言說的深沉情感,盡數(shù)封印在這冰冷的竹席之上,也封印在了那道將他永遠放逐的旨意之前。
禮畢。
裴烈緩緩直起身。他沒有再看任何人,沉寂的目光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掃過角落里昏迷的謝懷瑾,掃過地上林德海僵冷的尸體,最后,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落在了青鳶那張冰封的臉上。
“青鳶姑娘。”
他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低沉平穩(wěn),卻比北境最冷的寒風更刺骨,“陛下圣體初安,京畿余孽未清。此間……安危,暫托于你。”
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如同軍令。
青鳶迎上他那雙沉寂卻蘊含著恐怖力量的眼眸,沒有任何遲疑,冰冷的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晰地回應:“職責所在,萬死不辭。”
裴烈微微頷首。
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硝煙與血腥,轉身,邁著沉穩(wěn)卻異常沉重的步伐,走向清漪閣破碎的門洞。
他的背影,在漸亮的晨光中,如同即將遠行的孤峰,挺拔依舊,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與蒼涼。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洞那片微光中的剎那——
“將軍……留步……”
一聲極其微弱、帶著濃濃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的、絕望的、幾乎是沖破所有理智束縛的嘶啞呼喚,如同風中殘燭,艱難地從竹榻上響起。
是江紫靈。
她不知何時再次睜開了眼睛。
那雙被虛弱籠罩的眸子,此刻正死死地盯著裴烈即將消失的背影,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那冰冷決絕的帝王面具下,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動搖與痛楚。
理智在尖叫“讓他走!為了江山!”,可心底最深處那個疲憊不堪、只想抓住一絲依靠的靈魂,卻發(fā)出了這聲無望的挽留。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這聲呼喚會帶來什么后果,只是看著他一步步遠離,那背影如同抽走了她最后一絲力氣,恐懼和依戀瞬間淹沒了所有算計。
更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本能的依戀?
裴烈的腳步,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絆住,猛地頓在了門洞的陰影里!高大挺拔的背影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他沒有回頭。
只是那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爆發(fā)出駭人的青白色,手背上賁張的血管如同虬龍般凸起,微微顫抖著。
那只手臂上草草敷藥的猙獰刀口,因為肌肉的緊繃而再次滲出了暗紅的血珠,順著他古銅色的皮膚緩緩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點刺目的紅。
清漪閣內(nèi),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江紫靈死死盯著那個僵立在晨光與陰影交界處的沉默背影,喉嚨里堵滿了翻涌的血腥氣和千言萬語的挽留與解釋,卻一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那一聲“留步”,已是她此刻虛弱的軀殼和冰冷算計下,所能發(fā)出的、最無力的挽留,也耗盡了她最后一點僭越帝王本分的勇氣。
她甚至不敢去想,他若真的回頭,她該如何面對那沉寂眼底的質問?是繼續(xù)用冰冷的旨意推拒,還是……功虧一簣?
裴烈依舊沒有回頭。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終于,那道如同孤峰般沉默的背影,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掙脫了千鈞重負的艱難,再次動了起來。
他沒有回頭。
沒有言語。
只是微微側過臉。晨曦微光吝嗇地勾勒出他剛毅冷硬的下頜線條和緊抿成一條冰冷直線的薄唇。
那半張隱在陰影中的側臉,如同最堅硬的磐石,沒有任何情緒的泄露。
然后,他抬起腳,一步,踏入了門外那片漸漸明亮的、卻注定風雪彌漫的晨光之中。
高大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洞之外。
只留下清漪閣內(nèi),一片凝滯的冰冷,和竹榻上,江紫靈死死攥緊了錦被、指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的手。
那雙曾執(zhí)掌乾坤、揮斥方遒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仿佛靈魂也被一并帶走。
一滴滾燙的淚,終于掙脫了帝王的桎梏,無聲地滑過她蒼白的臉頰,洇入明黃的錦被,消失無蹤。
她贏了,守住了帝王的理智,守住了江山的命脈,卻輸?shù)袅恕牡鬃羁逝蔚哪且稽c暖意。
從此,這深宮,這龍椅,只剩徹骨的寒。
那支滾落在錦被上的紫毫筆,墨跡已干,如同凝固的淚,也凝固了她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挽留、無奈與蝕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