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腳步聲遠去，清漪閣內仿佛連空氣都重新流動起來，但那無形的壓力卻并未消散，只是換了一種形式——一種更壓抑的、亟待爆發的風暴前的寧靜。

江紫靈在青鳶的支撐下，緩緩睜開眼。

眼底的疲憊依舊濃重，但那份屬于帝王的冰冷算計和決絕，卻如同淬火的鋼，更加堅硬。

她目光掃過地上被老太監擦拭得只剩淡淡暗痕的血跡，最終落在那片被裴烈血跡染透的袖口，以及青鳶深青色宮裝上刺目的暗紅。

“哈魯納……”

她再次吐出這個名字，聲音比剛才清晰了一絲，寒意卻更甚，“押過來。”

青鳶沒有絲毫遲疑：“是。”

她迅速起身，走到門邊，對著外面低聲吩咐了幾句。

不多時，沉重的鐐銬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清漪閣的沉寂。

兩名玄鐵衛押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正是北狄可汗薩圖爾最勇猛的兒子——哈魯納。

他顯然經歷了嚴密的關押和初步的“招待”，原本華麗的狄人服飾破敗不堪，臉上帶著淤青，嘴角破裂，一只眼睛腫脹得幾乎無法睜開，手臂和胸腹處裸露的皮膚上也有鞭痕，狼狽不堪。

但那雙深陷在腫脹眼瞼下的眼睛，卻依舊燃燒著桀驁不馴的火焰和刻骨的仇恨。

他被強行按著跪在離江紫靈榻前數步遠的地方，沉重的鐐銬限制著他的行動。

江紫靈在青鳶的攙扶下，努力坐直身體，盡管蝕心散的余毒讓她眼前陣陣發黑，但她強迫自己凝聚起所有的威儀。

她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寒潭，一寸寸地審視著階下的囚徒。

“北狄王子哈魯納，”她的聲音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你可知罪？”

哈魯納猛地抬起頭，腫脹的臉上扯出一個猙獰而充滿挑釁的笑容，用生硬但清晰的官話嘶吼道：“罪？本王子何罪之有？成王敗寇罷了！要殺便殺，休想折辱我狄族勇士！只恨……”

他充滿怨毒的目光狠狠剜向角落昏迷的謝懷瑾，“只恨沒能親手撕碎那個多管閑事的南蠻子！若非他……”

“若非謝太醫，”江紫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怒意，瞬間壓下了哈魯納的咆哮，她蒼白的臉上因激動而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若非他拼死護駕，以身試毒，朕早已命喪你手！你這豺狼之心，也配提‘勇士’二字？你們狄人引以為傲的勇武，就是靠下毒和暗算嗎？”

她的手指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指向謝懷瑾的方向，“看看他！看看被你和你主子趙珩聯手害成什么樣的人！”

哈魯納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看到謝懷瑾依舊昏迷，那只被厚厚包扎固定著的手腕無力地垂著，臉色白得像雪，氣息微弱。

他眼中那桀驁的火焰似乎被刺了一下，閃爍不定。

謝懷瑾當時毫不猶豫以身擋毒、又拼死反擊的場景，以及后來青鳶那毫不留情的重創，都清晰地烙印在他腦海里。

他并非毫無知覺的野獸，對這樣純粹的犧牲，心底深處有一絲被強行壓下的、源自草原對真正勇士敬意的復雜情緒。

江紫靈捕捉到了他眼神那一瞬間的動搖。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氣血，聲音重新變得冰冷而精準，如同手術刀：“趙珩在哪？他手中那塊從兵部流出的舊虎符，雖然已廢，但想必還有些殘存的效力，能蒙蔽某些不知情的舊部或偏遠衛所吧？還有，你們北狄在京畿的細作網絡，被裴烈清洗多年，殘余的幾條暗線，是不是也落到了他手里，成了他攪動風云、隱藏行蹤的依仗？

哈魯納瞳孔猛地一縮，顯然被精準地點破了趙珩的底牌！

他強壓下震驚，冷哼道：“哼！那虎符……確實是他從他爹的棺材本里刨出來的！作廢了不假，但……在某些偏遠衛所，或者他爹當年提拔的老部下眼里，那玩意兒還能唬住人一時半刻！西華門的亂子，就有幾個認符不認人的蠢貨被唬住了！”

他語氣帶著鄙夷，卻也承認了這殘存效力的威脅。

“至于那些老鼠洞（指細作殘余）……哼！裴烈這些年像瘋狗一樣咬得緊，剩下的都是最滑溜、藏得最深的老鼠！趙珩接手過去，勉強能用，但也被你們打掉不少了！就靠這點破爛玩意兒，也想翻天？做夢！”

江紫靈心中凜然。

果然！

趙珩利用其父遺留的影響力（殘存虎符效力）和被裴烈重創后潛藏極深的北狄殘余細作網絡，構成了他這次叛亂和逃脫的基礎！

這兩樣東西雖然衰敗，但在混亂中卻能制造出意想不到的麻煩和掩護！

“不知道他在哪？”

江紫靈冷笑一聲，那笑容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洞察一切的銳利，“蝕心散，北狄王庭秘藥，非王族核心不可得。配制所需的三味主藥，‘血線草’生于北狄王庭禁地雪山，‘寒魄石’只產于狄族圣地‘黑石谷’，‘噬魂藤’更是由王庭大巫親自培育看管。這三樣東西，沒有王庭的默許，趙珩一個兵部尚書之子，憑什么拿得到？又憑什么能精準地送到林德海手中，最終下到朕的湯藥里？難道不是通過你們那些殘余的‘老鼠洞’？”

她每說一種藥材，哈魯納臉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最后一句更是直指核心！

這些都是北狄最核心的機密和行動路徑！她怎么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趙珩許諾了你什么？”

江紫靈步步緊逼，眼神銳利如鷹隼，“助他奪位，然后割讓北境三州？還是開放邊貿，讓你們狄人鐵騎可以長驅直入？亦或是……他承諾事成之后，幫你除掉你那位在王庭中對你威脅最大的兄長？”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在哈魯納耳邊炸響！

他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恐和一絲被徹底看穿的慌亂！這是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野心和交易！她怎么可能知道？！

“你……”

哈魯納的嘴唇哆嗦著，再也無法維持那副硬漢的姿態。

“很驚訝？”

江紫靈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你以為你們的密謀天衣無縫？趙珩不過是條喪家之犬，他許下的任何諾言，都如同沙上城堡，一觸即潰。而你，哈魯納，你押錯了寶，還把自己賠了進來，成了北狄王庭獻給朕平息怒火的……棄子！你那些殘余的老鼠洞，和那點可憐的虎符殘力，救不了他，更救不了你！”

“棄子”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哈魯納心頭。

她連殘余網絡和虎符殘力都點得如此透徹，更讓他確信王庭的背叛！那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看著哈魯納眼中那桀驁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驚疑、恐懼和被背叛的巨大沖擊，江紫靈知道，突破口已經打開。

“說出趙珩可能的藏身之處，”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朕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或者，把你交給裴烈。”

提到這個名字，她的語氣沒有任何波動，仿佛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工具，“想必鎮北侯，會很樂意用北狄王子的血，來祭奠他麾下無數犧牲在狄人刀下的英魂。朕相信，他有一萬種方法，讓你后悔活在這個世上。”

裴烈！那個如同北境風雪本身化身的煞神！

哈魯納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死在戰場上，他認！但死在裴烈那種酷吏手里，受盡折磨……那絕對是所有狄人勇士的噩夢！

恐懼徹底壓倒了最后一絲僥幸和所謂的“勇士尊嚴”。

哈魯納崩潰地垂下頭顱，聲音嘶啞顫抖，帶著絕望的哭腔：

“我……我說！他……他在京城有據點！不止一個！我知道的……有一個在城南‘瓦罐巷’深處，一個廢棄的染坊地窖……還有一個……在東城‘棲霞觀’后山，有個隱秘的山洞……他……他說過那里有密道……可以通往外城河……還有……城西‘永豐倉’附近，有個不起眼的棺材鋪，后院有暗道！那里是以前一個老‘鼠頭’（指資深細作頭目）的窩，最隱蔽！他很可能躲在那里！”

他語無倫次地交代著，生怕慢了一步。

“還有呢？”

青鳶冰冷的聲音響起，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時已抵在哈魯納的頸動脈上，鋒刃的寒氣讓他瞬間僵直，“他身邊還有什么人？聯絡方式？下一步計劃？他如何利用那些殘余的‘老鼠’？”

“人……人不多！都是他從北邊帶來的死士，還有……還有幾個收買的京營小校，名字我不知道！聯絡……用信鴿！羽毛是灰褐色帶白點的！另外……在城隍廟街的‘福記當鋪’、鼓樓大街的‘陳記茶莊’，還有……還有南市碼頭‘老張魚檔’，這三處……是僅存的、還能傳遞消息的‘鼠洞’！他可能通過這些地方傳遞命令或者接收外面的消息！計劃……計劃就是趁亂殺了你，扶趙珩上位，然后……然后割地……”

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北狄王子，此刻涕淚橫流，恨不得把知道的一切都倒出來，只為換取一個不那么痛苦的終結。

江紫靈冷冷地看著他，對青鳶使了個眼色。

青鳶會意，匕首收回，但那股冰冷的殺意依舊籠罩著這位尊貴卻已成階下囚的狄酋之子。

“押下去，嚴加看管。”

江紫靈疲憊地揮揮手。

玄鐵衛像拖死狗一樣將癱軟的哈魯納拖了出去。

閣內再次安靜下來。江紫靈靠在軟枕上，劇烈地咳嗽了幾聲，青鳶立刻送上參湯。

她抿了一口，目光投向依舊昏迷的謝懷瑾，眼中那絲復雜的情緒更深了——是愧疚，是感激，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容。

最終，她看向青鳶，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旨京畿衛戍副統領蕭遠山：即刻按哈魯納所供地點，全力搜捕逆賊趙珩及其黨羽！”

“重點搜查瓦罐巷染坊地窖、棲霞觀后山密道、永豐倉棺材鋪暗道！”

“嚴密監控城隍廟街‘福記當鋪’、鼓樓大街‘陳記茶莊’、南市碼頭‘老張魚檔’三處！一旦發現可疑聯絡，即刻收網，務必揪出殘余細作！”

“封鎖外城河下游所有出口！”

“嚴密監控所有灰褐色帶白點信鴿！”

“京營內部，給朕仔細篩！尤其注意有無將領被過期虎符或偽造文書蒙蔽！對兵部尚書舊部、偏遠衛所可能認舊符者，嚴加申飭并監控！”

“兵部尚書府，給朕抄！掘地三尺，找出所有與趙珩相關的罪證及可能流出的舊虎符、兵部文書模板！”

“寧可錯抓，不可放過！”

“是！”

青鳶領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去傳達旨意。

晨曦的光芒終于強了一些，透過破碎的窗欞，照亮了榻上女帝蒼白卻堅毅的側臉，也照亮了角落里謝懷瑾沉睡中依舊緊蹙的眉頭，以及地上那永遠無法徹底擦去的、象征著背叛與守護的暗紅痕跡。

趙珩這條毒蛇，依靠著虎符殘存的影響力和北狄細作的殘余網絡，如同陰溝里的老鼠，必須徹底揪出碾死！

謝懷瑾的冤屈需要昭雪，兵部尚書的失職必須清算，北狄的賬更要加倍討還！

而裴烈……江紫靈閉上眼，壓下心頭那絲不該有的煩亂。

北疆的風雪，才是他最終的歸宿。

只是這盤棋的代價，早已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她拿起棋子，指尖冰冷，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