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一點點艱難地向上漂浮。
沒有蝕心散那萬蟻噬心的劇痛,沒有冰冷刺骨的死亡寒意。
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每一寸筋骨都酸軟沉重得抬不起來。
喉嚨里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種奇異的草木苦澀,混合著……一股極其熟悉的、帶著鐵銹與硝煙氣息的溫熱。
那股溫熱,沉穩,厚重,源源不斷地從她的手背傳來,如同黑暗中的錨點,牽引著她渙散的神智。
江紫靈極其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野先是模糊晃動的一片昏黃,如同蒙著厚厚的毛玻璃。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清漪閣頂。竹編的頂棚,簡潔的木質橫梁。
只是空氣中那令人心安的清苦藥香,此刻被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焦糊味徹底掩蓋了。
她微微轉動眼珠。
視線掠過矮幾旁。那里,老太監正佝僂著身子,用沾濕的布巾,極其小心地擦拭著竹席上大片暗紅色的、已然干涸發黑的血跡。
每一次擦拭,都伴隨著布巾摩擦地面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閣內顯得格外清晰。
那是她的血,謝懷瑾的血,林德海的血……混雜在一起,如同潑灑的絕望畫卷。
謝懷瑾……她目光艱難地尋找。
在稍遠一些的角落,鋪著厚厚軟墊的竹榻上,謝懷瑾靜靜地躺著。
他那只被踩斷的手腕已被重新包扎過,纏著厚厚的、滲著暗紅血色的繃帶,固定在胸前。
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在昏黃的燭火下透著易碎的脆弱。但胸口的起伏平穩,呼吸綿長,顯然已脫離了生命危險,只是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一個面生的、同樣穿著太醫院服飾的年輕醫官,正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銀針刺激著他手臂上的穴位。
青鳶……
江紫靈微微側頭。
青鳶就坐在她榻邊的矮凳上,深青色的宮裝袖口處,一大片暗紅的血跡已然干涸發硬,如同猙獰的勛章。
她正低著頭,動作極快地用一方干凈的素白絲帕,仔細地擦拭著一柄短匕。那匕首通體烏黑,刃口在燭光下流淌著幽冷的寒芒,正是她隨身攜帶的武器。
青鳶的動作一絲不茍,冰冷的側臉線條在燭影下顯得格外鋒利,仿佛剛才經歷的不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殺,而只是一次尋常的武器保養。
只有她偶爾抬眼看向自己時,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里一閃而過的關切,泄露了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靜。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背上。
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骨節分明,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和幾道陳舊的疤痕。
古銅色的皮膚下,賁張的血管微微隆起,傳遞著沉穩有力的脈搏跳動。
玄色勁裝的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線條剛勁、飽含力量感的小臂。
手臂上,幾處新的、不算深卻皮肉翻卷的刀傷,被草草敷上了深褐色的金瘡藥粉,血已止住,卻依舊猙獰刺目。
視線順著這只手臂向上,掠過那寬闊堅實的肩膀,最終落在了那張近在咫尺的、沉睡的臉龐上。
裴烈。
他竟坐在她榻邊的矮凳上,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一只手穩穩地覆著她的手背,另一只手隨意地搭在屈起的膝蓋上。
那顆飽經風霜的頭顱低垂著,幾縷散落的發絲遮住了他緊蹙的眉心。
古銅色的臉上,幾處細小的擦傷滲著血絲,下巴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濃密而雜亂,透著濃濃的疲憊和風塵仆仆的滄桑。
他閉著眼,呼吸深沉而均勻,顯然已陷入深眠。但那緊抿的唇線,即使在睡夢中,也依舊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警惕和沉重。
眉心那道深刻的豎紋,如同刀刻斧鑿,訴說著難以想象的煎熬。
他睡著了。在她身邊。
這個認知,讓江紫靈的心猛地一跳。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瞬間涌上心頭——是劫后余生的慶幸,是對這如山守護的莫名安心,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他是帝國北疆的定海神針,是令狄寇聞風喪膽的軍神。
他本該在千里之外的邊關,統帥千軍萬馬,威懾敵膽。
卻因為她……因為那場他偷偷回京參加的、被她忽視的選秀……因為他的私離……引來了北狄的異動,引來了細作的潛入,最終……引來了蝕心散的劇毒,險些讓她魂斷清漪閣!
他此刻的沉睡,是守護,更是……如釋重負的具象化!
那緊蹙的眉頭,那疲憊的面容,那手臂上的新傷……無不在無聲地控訴著他心中的愧疚與煎熬!
江紫靈的手指,在他掌下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這細微的動作,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裴烈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瞬間如同被驚醒的猛獸般猛地收緊!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指骨!那雙沉寂如墨玉的眼眸倏地睜開!
里面沒有初醒的迷茫,只有瞬間凝聚的、如同出鞘利劍般冰冷銳利的殺意!那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暖閣!
老太監嚇得手一抖,布巾掉在地上。
年輕醫官扎針的動作猛地僵住,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
連擦拭匕首的青鳶,動作都停滯了一瞬,冰冷的目光瞬間投向裴烈,帶著警惕。
裴烈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掃過整個清漪閣!
確認沒有任何威脅后,那駭人的殺意才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猛地低頭,看向竹榻上的江紫靈。
當他的視線撞上她剛剛睜開的、帶著虛弱和一絲驚魂未定的眼眸時,那沉寂墨玉般的眼底,如同冰封萬載的湖面驟然被投入了巨石,瞬間翻涌起驚濤駭浪!
狂喜、后怕、難以置信、以及一種失而復得的、近乎要將她吞噬的珍重!
“陛……陛下!”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如同金鐵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
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那駭人的力道瞬間卸去,卻依舊緊緊握著,仿佛怕一松手,她就會再次消失。
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前傾,帶著一種想要靠近卻又怕驚擾的急切,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貪婪地鎖在她臉上,確認著她是否真的醒了,是否真的……還活著。
“您……醒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探尋。
江紫靈看著他那雙翻涌著復雜情緒的眼睛,看著他下巴上凌亂的胡茬和臉上的傷痕,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滾燙溫度……喉嚨里堵滿了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極其微弱、帶著濃濃疲憊的回應:
“嗯……”
這一聲,如同赦令。
裴烈緊繃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絲,緊蹙的眉頭也微微舒展。但他眼中的珍重與守護,卻更加濃烈。
他沒有再多言,只是保持著那個微微前傾的姿勢,如同最忠誠的磐石,穩穩地守在那里。
仿佛這清漪閣內外的所有喧囂與危機,都被他這沉默如山的身影隔絕在外。
青鳶無聲地放下了擦拭好的匕首,起身端來一盞溫熱的參湯。她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裴烈。
裴烈會意,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練,小心翼翼地扶著江紫靈的上半身,讓她靠在自己結實的手臂上。
他的動作異常輕柔,仿佛在捧著一件易碎的琉璃。
青鳶則舀起一勺溫熱的參湯,遞到江紫靈唇邊。
溫潤的參湯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江紫靈小口地啜飲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裴烈的手臂上。
那幾道猙獰的刀傷,如同丑陋的烙印。
“將軍……的傷……”
她嘶啞地開口,聲音細若游絲。
裴烈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擦傷。
他沉寂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只是淡淡道:“皮外傷,無礙?!?
他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低沉平穩,仿佛剛才那瞬間爆發的情緒波動從未發生過。
閣內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參湯被攪動的細微聲響。
江紫靈喝了幾口參湯,感覺恢復了一絲力氣。
蝕心散拔除后的虛弱如同跗骨之蛆,但劇痛已消,意識也漸漸清晰。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被虛弱籠罩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冰冷的、屬于帝王的算計與決斷。
“趙珩……”
她吐出這個名字,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如何?”
裴烈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微微用力,傳遞著無聲的支撐。
他沉聲回道:“逆賊趙珩,趁西華門混戰,裹挾數十死士,遁入外城民坊。臣已下令封鎖九門,懸賞通緝,懸鏡司、五城兵馬司、京兆府正全力搜捕。掘地三尺,必將其擒獲!”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鐵血殺伐的威勢,仿佛趙珩已是甕中之鱉。
江紫靈緩緩點頭,目光又轉向角落昏迷的謝懷瑾:“謝卿……?”
“謝太醫傷勢雖重,但性命無虞。太醫院院正已親自看顧,言道悉心調養,月余可復?!?
裴烈的回答簡潔明了。
“哈魯納?”
江紫靈的聲音冷了下去。
裴烈沉寂的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寒芒:“暫押天牢最底層。臣已命蕭遠山親自看守,并調‘玄鐵衛’三重布防。待陛下圣體稍安,臣……親審!”
最后兩個字,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
親審異域王子?
這其中的分量和可能引發的風波,不言而喻。
但裴烈的語氣里沒有任何遲疑,只有一種為君分憂、蕩平一切阻礙的決絕。
江紫靈不再多問。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有被裴烈握住的手。指尖因虛弱而微微顫抖。
“青鳶……”
她嘶啞地喚道。
青鳶立刻上前,將早已備好的、浸潤了墨汁的紫毫筆,恭敬地遞到她的指尖。
又在她身后墊上一個軟枕,將一方小巧的、鋪著明黃絹帛的紫檀木奏事板,穩穩地托在她面前。
江紫靈的手指顫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筆。
蝕心散對神經的侵蝕,讓她對身體的掌控力大不如前。筆尖懸在絹帛上方,遲遲無法落下。
裴烈沉默地看著她顫抖的手指,沉寂的眼底深處,那如山的愧疚和痛楚再次翻涌。
他覆在她另一只手背上的大手,傳遞著更穩定、更溫暖的力量,仿佛在無聲地支撐著她。
江紫靈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頭的腥甜和指尖的無力感。
她咬緊牙關,凝聚起所有的意志力,筆尖終于顫抖著,落在了冰冷的絹帛上。
墨跡蜿蜒,字跡歪斜扭曲,如同初學字的孩童。每一筆都耗盡了力氣,帶著蝕心散殘留的虛弱烙印。
但她依舊堅持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敕:北狄異動,細作潛入,皆因朕失察。鎮北侯裴烈,戍邊十載,功勛卓著,此番千里勤王,誅叛逆,護圣躬,功在社稷!著令……即刻返回北疆大營,整軍經武,震懾狄寇!邊關一日不寧,卿一日……不得歸京!”
寫完最后一個字,江紫靈如同虛脫般,手臂無力地垂下。
紫毫筆滾落在榻上,在明黃的錦緞上留下一道污痕。
她靠在裴烈的手臂上,劇烈地喘息著,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裴烈靜靜地看著絹帛上那歪斜卻字字如刀的旨意。
看著那句“千里勤王,誅叛逆,護圣躬”,看著那句“功在社稷”,更看著最后那如同冰冷枷鎖的“邊關一日不寧,卿一日不得歸京”!
他沉寂如墨玉的眼眸深處,如同被投入了萬載玄冰,瞬間凍結!
那翻涌的愧疚、珍重、守護……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刻被這冰冷的旨意徹底凝固!
他明白了。
這并非獎賞,而是流放。是懲罰。
是她對他私離北疆、引發這場滔天禍事的……最終裁決。
她將滔天權柄(天子劍)賜予他,是讓他蕩平京畿余孽,穩住朝局。
然后……用這道旨意,將他這柄帝國最鋒利的戰刀,重新……永遠地……釘死在那片風雪彌漫的北境邊關!
巨大的沖擊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那覆在女帝手背上的大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寒意,瞬間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江紫靈蒼白虛弱、緊閉雙眼、仿佛耗盡心力的臉龐上。那沉寂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痛。
那是一種被至親之人親手推開、放逐至風雪邊關的……深入骨髓的痛楚。
清漪閣內,燭火搖曳,映照著榻上女帝虛弱的面容和榻邊將軍瞬間冰封的側臉。
空氣中,濃重的藥味、血腥味,與一種無聲的、冰冷刺骨的決絕,悄然彌漫。
新一天的晨曦,終于艱難地穿透了破碎的門窗,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卻驅不散這方小小天地里凝滯的寒意。
這盤以生死為注的選秀棋局,在劇毒的廢墟上,在將軍歸來的守護中,在女帝冰冷的旨意下……終于落下了最沉重、也最令人窒息的一子。
棋局再啟,落子無悔。而棋子與棋手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已然……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