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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會江太醫(yī)

墨圈在雪浪箋上緩緩洇開,邊緣毛糙,像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沈明薇指尖懸停,墨汁沿著紙紋爬行,無聲吞噬著素白。

徐嬤嬤垂手立在陰影里,渾濁的眼珠盯著地上那枚被摔遠的銀刀,寒光刺眼。

“請進來。”沈明薇沒抬頭,聲音平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殿門“吱呀”一聲,開合帶進深秋夜里的濕冷氣。

小路子縮著肩膀挪進來,頭快埋進胸口,手里還死死攥著那把禿毛大掃帚。

他鞋底沾著泥水,在光潔的金磚地上留下幾道污痕。

“奴、奴才小路子,叩、叩見皇后娘娘。”他“撲通”跪倒,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

掃帚脫手,骨碌碌滾到一旁。

沈明薇終于抬眼。

目光沉甸甸落在他單薄的背脊上,像壓了兩塊冰。

“外頭冷么?”她問,指尖無意識捻著袖口冰涼的銀線纏枝蓮紋。

小路子一哆嗦:“回、回娘娘,雨停了…風(fēng)、風(fēng)還割臉。”

“難為你,”沈明薇聲音聽不出情緒,“雨后落葉沾了泥,掃起來費力。”

“不、不費力!奴才該做的!”小路子慌忙磕頭,額頭撞在冰冷金磚上,“咚”一聲悶響。

沈明薇視線掠過他凍得青紫的手背,停在他洗得發(fā)白、肘部磨得透亮的粗布袖口。

“抬起頭。”

小路子渾身繃緊,像被無形的線猛拽了一下脖頸。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臉。

一張普通得丟進人堆就找不見的臉,鼻頭凍得通紅,嘴唇干裂。

唯有一雙眼睛,濕漉漉的,盛滿了小獸般的驚惶。

可那驚惶底下,沈明薇捕捉到一絲極力壓制的、冰冷的審視。

像暗處潛伏的蛇。

“本宮病中煩悶,”沈明薇端起手邊涼透的藥盞,碗底一圈深褐藥漬,“想聽聽宮外的新鮮事。”

她啜了一口,苦澀在舌尖漫開。

“你入宮前,家在何處?”

小路子喉結(jié)滾動,聲音發(fā)干:“京、京郊皇莊…爹娘都沒了,吃百家飯長大。”

“哦?”沈明薇指尖在冰涼的盞壁上輕輕一叩,“哪一年進的宮?”

“三、三年前,開春…內(nèi)務(wù)府來莊子上挑人。”他答得飛快,像背熟了千遍。

“三年前…”沈明薇若有所思,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那會兒,京里可有什么熱鬧?”

小路子眼珠飛快地左右瞥了一下,手指摳著冰冷的地磚縫。

“好、好像…聽莊頭提過一嘴,說是…說是江南鹽運上鬧了亂子?押運的官船沉、沉了?死了好些人…”他聲音越說越低。

殿內(nèi)死寂。

沉水香灰冷的氣味絲絲縷縷纏上來。

沈明薇沒接話。

小路子額角的汗混著灰塵,淌下一道泥印子。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急急補充:“還、還有!就那會兒!城里‘翰墨軒’的掌柜,聽說…聽說夜里急病,沒了!他家仿古的字畫可是一絕!可惜了…”

“翰墨軒?”沈明薇指尖一頓。

徐嬤嬤垂在身側(cè)的手,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是啊!”小路子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驚惶里摻進一絲不合時宜的興奮,“那掌柜姓張!都說他手藝是祖?zhèn)鞯模∧馨鸦钊说淖址碌酶叵聛硭频模∵B…連衙門里的老爺都分不清!”

他猛地剎住,像是意識到說多了,慌忙又伏下身:“奴才、奴才也是聽莊子上嚼舌根…當(dāng)不得真!當(dāng)不得真!”

沈明薇的目光落在他后頸凸起的骨節(jié)上。

殿角的銅漏,水滴聲清晰得刺耳。

“仿得跟拓下來似的…”她輕輕重復(fù),聲音飄在空曠的殿宇里,帶著冰碴子。

小路子身體伏得更低,幾乎貼在地上。

“后來呢?”沈明薇問,聽不出喜怒。

“沒、沒了…人都沒了,鋪子也關(guān)了…”小路子聲音悶在磚縫里。

“可惜。”沈明薇放下藥盞,碗底磕在紫檀小幾上,一聲輕響。

她不再看他。

“下去吧。夜里風(fēng)大,掃干凈了就早些歇著。”

小路子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抓起掃帚,倒退著挪出殿門。

沉重的朱漆殿門合攏,隔絕了他最后一絲倉惶的影子。

徐嬤嬤立刻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按在冰冷的門栓上,指節(jié)泛白。

“娘娘,”她聲音壓得極低,像貼著地皮刮過的陰風(fēng),“‘翰墨軒’張掌柜…三年前暴斃。仵作報的是‘心痹驟發(fā)’。”

沈明薇盯著地上小路子留下的那灘濕漉漉的泥腳印。

“心痹…”她唇邊扯開一絲極冷的弧度,“倒是好借口。”

她緩緩起身,走到書案前。

雪浪箋上那個墨圈,已干涸凝固。

她拿起那支紫檀狼毫,飽蘸濃墨。

筆鋒懸在墨圈上方,凝滯不動。

一滴墨,不堪重負,“啪嗒”落在圈心,迅速暈開,將那個“井”字染得更深,更黑。

“徐嬤嬤,”沈明薇的聲音沉靜得可怕,“備輦。”

徐嬤嬤猛地抬頭:“娘娘?這個時辰…宮門已下鑰,您鳳體…”

“去太醫(yī)院。”沈明薇打斷她,筆鋒重重落下,在墨圈旁疾書兩字。

墨跡淋漓,力透紙背——

江憲。

子時的梆子聲,幽魂般飄過重重宮墻。

鳳輦的朱輪碾過濕冷的宮道,聲音被濃夜吞噬,只余下單調(diào)的“咯吱”輕響。

簾幕低垂,隔絕了外面沉沉的黑暗。

沈明薇裹著厚重的銀狐裘,蜷在輦內(nèi)。

指尖冰涼,死死攥著袖中那枚羊脂白玉佩。

“靜水流深”的刻痕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明。

詔獄的腥氣…順著輦縫鉆了進來。

兄長的臉在眼前晃動,蒼白,沾著血污,最后那一眼,沉甸甸壓在她心口。

徐嬤嬤緊跟在輦側(cè),腳步無聲,渾濁的眼警惕地掃視著兩側(cè)高聳的、怪獸般蹲伏的宮墻暗影。

偶爾有巡邏侍衛(wèi)的燈籠光晃過,昏黃的光暈短暫撕裂黑暗,映出禁軍鐵甲冰冷的反光,又迅速被濃墨吞沒。

太醫(yī)院值夜的偏殿,窗欞透出一點豆大的昏黃。

在這死寂的深宮,微弱得像墳頭的磷火。

鳳輦在階前無聲停穩(wěn)。

徐嬤嬤上前,枯瘦的手指以一種奇特的節(jié)奏,叩響了緊閉的殿門。

“篤…篤篤…篤…”

門內(nèi)一片死寂。

片刻。

“吱呀——”

門開了一條縫。

一張布滿皺紋、睡眼惺忪的老臉探出來,是太醫(yī)院專管夜間藥庫鑰匙的蘇公公。

看清階下鳳輦的規(guī)制,蘇公公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睡意嚇飛。

他手忙腳亂地拉開門,撲通跪倒在冰冷潮濕的石階上。

“皇、皇后娘娘…萬福金安!這、這深夜…”他聲音抖得不成句。

沈明薇扶著徐嬤嬤的手臂下輦。

厚重的狐裘裹著她單薄的身體,臉色在殿內(nèi)透出的微光下白得瘆人。

“江憲。”她只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帶著病中特有的氣弱。

蘇公公一個激靈,頭磕在石階上:“江、江院正!在!在配藥房!老奴這就去…”

“不必。”沈明薇打斷他,徑直跨過門檻,“帶路。”

藥氣撲面而來。

濃烈,復(fù)雜,沉郁。

無數(shù)草木根莖、蟲蛇鱗甲、礦石粉末混雜的氣息,經(jīng)年累月地沉淀在這座殿宇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塊磚縫里。

蘇公公佝僂著背,提著盞昏黃的氣死風(fēng)燈,在前頭引路。

燈籠光暈搖曳,將他佝僂的影子投在兩側(cè)高聳的藥柜上,那些密密麻麻、標注著猙獰藥名的抽屜。

穿過空曠冰冷、彌漫著生藥清苦氣味的前堂,繞過回廊。

最深處一間小室的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更明亮些的光線,還有極輕微的、搗藥杵撞擊銅臼的“叮…叮…”聲。

蘇公公停在門外,不敢再進,只躬著身,將燈籠提到一旁。

徐嬤嬤上前,無聲地推開門。

一股極其濃郁、帶著辛烈刺鼻氣味的藥氣,猛地沖了出來!

嗆得人喉頭發(fā)緊。

室內(nèi)狹窄。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藥柜。

只中間一方案,一燈,一人。

江憲背對著門,穿著半舊的石青色太醫(yī)常服,身形清癯挺拔。

他正俯身案前,一手穩(wěn)按住一只拳頭大小的黃銅藥臼,另一手執(zhí)烏沉沉的石杵,專注地研磨著臼中深褐近黑的粉末。

那“叮…叮…”聲,就是他手腕沉穩(wěn)起落間,石杵精準撞擊臼壁發(fā)出的。

節(jié)奏均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敲打著時間的刻度。

燈火跳躍,將他專注的側(cè)影投在身后密密麻麻的藥柜上,拉得細長。

他似乎全然沉浸其中,對身后的動靜毫無察覺。

直到徐嬤嬤扶著沈明薇踏入室內(nèi),帶進一股深秋夜里的寒氣。

江憲執(zhí)杵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那“叮”聲,漏了一拍。

他沒有立刻回頭。

只是手腕力道微妙地一收,將石杵最后一次落下,力道放得極輕。

“叮…”

一聲余韻悠長的輕響。

他放下石杵。

這才緩緩直起身,轉(zhuǎn)過來。

燈火照亮他的臉。

年約四旬,面容清癯,膚色是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

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沉靜得映不出半點波瀾。

目光落在沈明薇蒼白如紙的臉上,還有她裹著細棉布、隱隱透出血絲的左手。

江憲的眉心,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藥杵,撣了撣袖口沾上的藥末。

動作不疾不徐。

然后,整了整衣冠,趨步上前,在距離沈明薇三步之遙處,拂袍跪倒。

“臣,太醫(yī)院院正江憲,叩見皇后娘娘。”聲音清朗平穩(wěn),在這充斥著辛烈藥氣的斗室里,竟有幾分金石之音。

“免禮。”沈明薇的聲音帶著病后的虛軟,目光卻銳利如初,牢牢鎖住他,“江院正夤夜勞碌,辛苦了。”

江憲起身,垂手侍立:“為陛下、娘娘分憂,乃臣本分。”

他抬眼,視線飛快掃過沈明薇的臉色和唇色,眉頭又蹙緊一分:“娘娘鳳體違和,氣血兩虧,邪寒侵體,當(dāng)靜臥溫養(yǎng),不宜深夜勞頓,更不宜…沾染此間藥氣。”

他目光轉(zhuǎn)向案上那銅臼中深褐色的藥末。

“此乃臣為太后新配的‘驅(qū)風(fēng)活絡(luò)散’,內(nèi)含生草烏、生附子等大辛大熱、兼有微毒之品,氣味辛烈,恐沖撞鳳體。”

“無妨。”沈明薇向前走了兩步,停在藥案前。

案上燈火跳躍,映著銅臼里那攤深褐色的粉末,邊緣還殘留著幾粒未被碾碎的黑色細小顆粒。

濃烈的辛辣氣直沖鼻腔。

她目光掃過案頭。

攤開的醫(yī)書。

幾把形態(tài)各異、閃著冷光的銀制小刀、鈹針。

幾卷攤開的、墨跡簇新的脈案。

還有…一只敞開的青布小包袱。

包袱皮里,赫然是幾本藍皮線裝的…奏折抄本!

最上面一本,墨跡尤新,正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孫德海彈劾沈崇遠“結(jié)黨營私、收受巨賄”的副本!

沈明薇的瞳孔,驟然縮緊!

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鐵錐狠狠鑿穿!

她猛地抬眼,看向江憲。

江憲神色未變,依舊沉靜如水。

他迎上沈明薇銳利如刀的目光,微微頷首。

“娘娘深夜親臨,必有要務(wù)。”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臣斗膽揣測,是為沈尚書…沉疴?”

“沉疴”二字,他咬得極輕,卻重逾千鈞。

沈明薇盯著他。

燈火在他清癯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

“是。”她喉間滾動,吐出一個字,帶著血腥氣,“沉疴入骨,危在旦夕。”

江憲的目光,落回案上那幾本刺目的奏折抄本。

“此‘沉疴’,癥結(jié)詭譎。”他緩緩道,指尖無意識地在醫(yī)書邊緣劃過,“所呈脈象、舌象、乃至…筆跡之‘癥候’,皆似模似樣,幾可亂真。尋常醫(yī)者,恐難辨其偽。”

沈明薇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在狐裘下掐進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

劇痛讓她維持著清醒。

“江院正,”她聲音繃緊,“也難辨么?”

江憲抬起眼。

那雙清亮的眸子,在跳躍的燈火下。

“真病假病,瞞不過醫(yī)者眼。真跡偽書…亦瞞不過,心。”

他忽然側(cè)身,指向攤開在最上面那本彈劾奏折的抄本。

指尖精準地點在幾行墨字之下。

“娘娘請看此處。”

沈明薇上前一步。

順著他指尖看去。

那是彈劾奏章中,羅列沈崇遠“罪證”的核心部分——

“…據(jù)查,沈崇遠于去歲冬月,借舊仆沈貴之手,收受江南鹽商總會賄銀十萬兩!其時,沈崇遠正罹患寒痹之癥,纏綿病榻月余,手足關(guān)節(jié)腫痛僵冷,屈伸不利,握筆艱難!然,其親筆所書收受贓款之密信,筆力遒勁,行文流暢,毫無病弱滯澀之態(tài)!此乃鐵證!足見其稱病推諉、實則暗中操弄之狼子野心!…”

“寒痹之癥…”沈明薇輕聲念出,指尖劃過那刺目的字句,冰冷一片。

江憲的指尖,移向奏折抄本邊緣空白處。

那里,用極細的朱砂小筆,另謄抄著幾行蠅頭小楷。

字跡清峻,正是江憲手筆。

“…去歲冬月,沈尚書確因風(fēng)寒濕邪侵體,致寒痹發(fā)作。臣奉旨三度入府診視。癥見:手足關(guān)節(jié)冷痛,遇寒加劇,得溫稍減。尤以右手指掌為甚,關(guān)節(jié)僵硬,屈伸不利,握物不穩(wěn)。曾見其提筆,墨跡虛浮斷續(xù),筆鋒散亂無力,至末筆捺畫處,尤顯拖沓虛怯,力不能逮…”

沈明薇的目光,死死釘在“尤以右手指掌為甚”、“握物不穩(wěn)”、“筆鋒散亂無力”、“末筆捺畫處…力不能逮”這幾行朱砂小字上!

血液沖上頭頂!

又驟然冷卻!

她猛地抬頭!

撞進江憲沉靜如淵的眼底!

“江院正!”她聲音發(fā)顫,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寒意,“此言…當(dāng)真?!”

“脈案在此。”江憲轉(zhuǎn)身,從案頭那幾卷攤開的脈案中,精準地抽出一卷。

深藍布封,系著杏黃絲絳。

展開。

熟悉的、兄長沈崇遠的名字下,是江憲清峻的字跡。

時間、脈象、癥狀、用藥…歷歷在目!

其中一行,朱筆圈出——

“…臘月初七復(fù)診,寒濕痹阻,右手指節(jié)僵硬尤甚。自訴晨起握筆,筆落三次方成字,字跡虛浮,捺畫無力…”

沈明薇的指尖撫過那行朱批。

冰涼。

真實。

“那封所謂的‘密信’…”江憲的聲音澆熄了她心頭的火焰,“拓本筆跡,臣亦設(shè)法看過。”

他指向奏折抄本上,謄抄的所謂沈崇遠“親筆密信”片段。

“…今歲貢院諸事已通,銀兩交割,速辦…”

“娘娘且看此‘遠’字。”江憲的指尖,精準地點在落款處那個“遠”字上!

墨跡淋漓的拓本摹寫。

最后一筆長捺,如刀劈斧斫,力透紙背!鋒芒畢露!

“此捺筆,”江憲聲音冷冽如刀鋒出鞘,“筋骨外露,勁健飽滿,收勢如孤峰墜石,毫無凝滯!此等筆力,莫說一個寒痹發(fā)作、手指僵冷之人,便是尋常壯年,腕力稍弱者,亦難為!”

他抬眼,目光如炬,直刺沈明薇眼底:“此非病中所書!此乃…偽造!”

“偽造”二字,炸響在狹窄的藥室!

沈明薇身體晃了晃,一把撐住冰冷的藥案邊緣。

案上銅臼里濃烈的辛烈藥氣沖入鼻腔,嗆得她喉頭發(fā)緊。

卻又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偽造…”她喃喃重復(fù),指尖死死摳著案沿,骨節(jié)泛白。

狂喜只一瞬,便被更深的冰寒吞沒。

鐵證!

江憲的脈案,就是鐵證!

足以撕開那本彈劾奏章最惡毒的謊言!

足以證明兄長的清白!

可…

“脈案…太醫(yī)院存檔可全?”沈明薇的聲音繃得很緊。

江憲眼中掠過一絲極深的陰霾。

他緩緩搖頭。

“去歲冬月,太醫(yī)院丙字號檔房…曾走水。”

沈明薇的心猛地一沉!

“火勢雖不大,僅焚毀靠窗兩架。”江憲的聲音低沉下去,“巧的是…存放去年十月至臘月,京中三品以上官員脈案存檔的木架…正在其中。”

“沈尚書的脈案…”沈明薇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聲音。

“存檔原件…”江憲閉了閉眼,“付之一炬。”

“轟——!”

沈明薇腦中一片空白!

唯一的鐵證…沒了?

她踉蹌一步,眼前發(fā)黑,喉頭腥甜翻涌。

徐嬤嬤急步上前,死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娘娘!”

沈明薇死死抓住徐嬤嬤枯瘦的手臂,指甲深陷。

劇痛讓她沒有倒下。

她喘息著,布滿血絲的眼死死盯住江憲:“你手中這份…”

“是副本。”江憲的聲音帶著沉重的無奈,“臣出診歸來,依例謄錄,留作參詳之用。存檔原件被焚后,臣手中副本…便是孤證。”

孤證!

沈明薇的心沉入冰窟。

一份太醫(yī)私留的、未經(jīng)官方鈐印的脈案副本…

如何對抗那本眾目睽睽之下呈于御前、有“人證”“物證”支撐的彈劾奏章?

如何對抗三法司會審的森嚴法度?

如何對抗…陛下那不容置疑的震怒?

絕望的寒意,再次從腳底竄起。

“難道…難道就…”她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在泣血。

“娘娘!”江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銳利,“脈案雖孤,癥候卻真!寒痹之癥,發(fā)于筋骨,顯于形骸!偽造筆跡易,偽造病體留下的痕跡…難!”

他眼中精光爆射,猶如絕境中亮出的劍鋒!

“沈尚書去歲病發(fā),曾延請?zhí)t(yī)院同僚王太醫(yī)會診!”

“王太醫(yī)?”沈明薇猛地抓住這一線微光,“他…”

“王太醫(yī)精于針灸推拿,于痹癥一道頗有心得。”江憲語速加快,“當(dāng)日沈尚書右手指掌僵痛難忍,屈伸不利,王太醫(yī)曾施以金針渡穴,并輔以藥酒推拿!此乃臣親眼所見!王太醫(yī)手中,必有詳細針案記錄!此其一!”

“其二!”他目光如電,“寒痹之癥,非朝夕可愈!沈尚書遵臣醫(yī)囑,曾連續(xù)月余,每日以特制藥湯熏蒸患處!彼時負責(zé)煎煮此藥,并伺候熏蒸的,是沈府內(nèi)院一名喚作‘青禾’的老仆!”

“青禾?”沈明薇腦中飛快搜索。

一個沉默寡言、手腳麻利的老仆身影浮現(xiàn)出來。

“其三!”江憲的聲音斬釘截鐵,“藥渣!”

沈明薇一怔。

“娘娘明鑒!”江憲眼中燃燒著醫(yī)者洞悉真相的火焰,“凡藥過口入腹,必留痕跡!沈尚書所服驅(qū)寒除痹之湯藥,內(nèi)含川烏、草烏、細辛等大熱峻烈之品,藥性霸道!其煎熬所余藥渣,色澤深褐近黑,氣味辛烈刺鼻,經(jīng)久不散!且此等烈藥之渣,按太醫(yī)院規(guī)制及京中大戶慣例,為防意外,絕不可隨意傾倒,需由專人收集,深埋處理!”

他猛地指向窗外無邊的黑夜,仿佛要刺破那層層的陰謀!

“去歲沈府深埋藥渣之地,若尋得!挖出!驗看!那深埋地底、經(jīng)年不腐的辛烈之氣,便是沈尚書當(dāng)時病體纏身、右手指掌僵痹無力的…鐵證!”

藥渣!

沈明薇心口狂跳!

眼中熄滅的光,驟然重新點燃!

脈案副本可稱孤證。

王太醫(yī)的針案記錄,可能被威脅、篡改、甚至…滅口!

但深埋地底的藥渣!

那些早已被遺忘、被泥土覆蓋的、帶著劇毒辛烈氣味的殘渣!

它們沉默著。

它們無法被收買!

無法被篡改!

無法被火燒!

它們是時光也無法徹底抹去的…印記!

“藥渣…”沈明薇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埋于何處?”

江憲立刻從案頭抽過一張空白箋紙。

紫檀狼毫飽蘸濃墨。

手腕沉穩(wěn)落下。

“沈府后園,西角門內(nèi),第三株老槐樹下,東北三尺。”字跡清峻,力透紙背。

他將紙箋推到沈明薇面前。

“此方位,乃臣當(dāng)日親口叮囑青禾,此藥渣性烈,需遠離水源花木,深埋于陰僻之地,以土三尺覆之。”

沈明薇緊緊攥住那張紙。

薄薄的紙,此刻重逾千斤!

“青禾…”她抬眼看江憲,“此人…”

江憲眼中閃過一絲沉痛,緩緩搖頭:“臣…不知。自去歲冬沈尚書病愈,臣再未于沈府見過此老仆。”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沈明薇的心。

她猛地轉(zhuǎn)向徐嬤嬤!

無需言語。

徐嬤嬤枯瘦的身體挺得筆直,眼中是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辣與決絕!

“老奴親自去!”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活要見人!死…要見墳!”

沈明薇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

她看向江憲:“王太醫(yī)那里…”

江憲神色凝重:“王太醫(yī)…為人謹慎。自太醫(yī)院丙字庫走水后,他便告了病假,閉門不出。其府邸四周…似有異動。”

異動!

沈明薇的心再次提起。

“臣手中脈案副本,可即刻呈于娘娘。”江憲轉(zhuǎn)身,迅速從案頭一摞書中,精準地抽出一本深藍布封的簿冊。

正是他謄錄留底的那本!

他雙手奉上。

沈明薇接過。

簿冊入手微沉,帶著陳年紙張和墨跡的氣息。

這是兄長活命的希望!

也是捅向敵人心窩的利刃!

“有勞江院正。”沈明薇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江憲深深一揖:“臣分內(nèi)之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案上那銅臼中辛烈刺鼻的“驅(qū)風(fēng)活絡(luò)散”,聲音壓得更低:“娘娘,此間藥氣濃烈,不可久留。鳳體為重,請速回宮。”

沈明薇點頭。

她將脈案簿冊緊緊攏入袖中。

那張寫著埋藥渣方位的紙箋,則遞給了徐嬤嬤。

徐嬤嬤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

主仆二人目光交匯。

無需言語。

坤寧宮的路,還很長。

夜,更深了。

鳳輦悄然離開太醫(yī)院,重新沒入沉沉的宮巷。

輦內(nèi)。

沈明薇背脊挺直,靠著冰冷的廂壁。

指尖隔著衣袖,緊緊按住那本深藍布封的脈案簿冊。

袖袋深處,那枚“靜水流深”的羊脂白玉佩,緊貼著肌膚,汲取著一點微薄的暖意。

她閉上眼。

兄長的臉在黑暗中浮現(xiàn)。

沾著詔獄的污血。

卻又帶著一絲微弱的希冀。

藥渣。

青禾。

王太醫(yī)。

一條染血的路,在眼前鋪開。

她緩緩睜開眼。

眸底深處,冰封的寒潭之下,是洶涌的、足以吞噬一切黑暗的暗流。

“回宮。”她對輦外的徐嬤嬤說。

聲音很輕。

卻帶著斬金截鐵的決絕。

徐嬤嬤低應(yīng)一聲。

鳳輦的朱輪,碾過濕冷的宮道。

朝著坤寧宮那片沉寂的殿宇。

朝著那深不見底的棋局。

疾馳而去。

輦簾縫隙外。

太醫(yī)院那點豆大的燈火,迅速被濃墨般的夜吞噬。

如同從未亮起過。

只有那辛烈刺鼻的藥氣,似乎還頑固地縈繞在鼻端。

像一聲無聲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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