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彈劾風波起
- 端莊做盾,擋不住后宮殺人的嘴
- 膨脹螺絲丁
- 7991字
- 2025-07-01 11:00:46
深秋的雨,下得沒完沒了。
坤寧宮的殿宇浸在濕冷的灰蒙里,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磚上,碎成更小的寒。
沈明薇倚在窗邊軟榻上。
指尖捻著一枚邊緣溫潤的羊脂白玉佩。
“靜水流深”四個古拙小篆,在昏昧天光下,流淌著沉靜內斂的光澤。
窗紙被雨打濕,模糊了外面凋零的庭院。
也模糊了那些在暗處窺伺的眼睛。
她將玉佩攏入掌心。
冰冷的玉質貼著皮膚,汲取著一點微薄的暖意。
殿門無聲開啟。
帶進一股裹著水汽的寒意。
徐嬤嬤腳步放得極輕,踩在厚絨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響。
但沈明薇還是聽到了。
她沒回頭。
只將玉佩更緊地攥在掌心。
“娘娘,”徐嬤嬤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長途奔襲后的風霜和一種刻意壓制的沉重,“前朝…出事了。”
沈明薇捻著玉佩的指尖,微微一頓。
“說。”
徐嬤嬤趨前一步,枯瘦的手從袖中抽出一張疊得方正的素箋。
紙邊帶著濕氣,有些毛糙。
“半個時辰前,”徐嬤嬤的聲音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孫德海,在朝會上,當庭上奏。”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
“彈劾禮部尚書沈崇遠…結黨營私,把持科舉,收受江南鹽商巨賄,更于太廟祈福大典前后,暗中串聯舊臣,圖謀不軌!”
沈明薇的背脊,在厚重的宮裝下,繃緊如鐵。
她緩緩轉過頭。
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潭般的眸子,驟然凝結成冰。
“證據?”
“孫德海當場呈上了一本名冊。”徐嬤嬤將素箋遞上,指尖帶著涼意,“據稱,是從沈府一個‘幡然悔悟’的舊仆處所得。上面…密密麻麻,皆是近一年來與大公子‘往來甚密’的官員名錄、時間、地點。還有…幾封據說是大公子親筆所書,寫給江南鹽商總會的‘密信’拓本。信中…提及了今秋貢院‘關節’之事。”
沈明薇接過素箋。
指尖劃過粗糙冰涼的紙面。
那上面,用蠅頭小楷,謄抄著彈劾奏章最致命的幾句。
字字誅心。
“陛下…是何反應?”她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波瀾。
徐嬤嬤喉頭滾動了一下,渾濁的老眼里翻涌著驚濤駭浪。
“陛下震怒!”她聲音發澀,“當場…當場就…命殿前司金瓜武士,摘了大公子的烏紗!”
“剝去官服!”
“押入…詔獄!”
“轟——!”
一聲無形的悶雷,在沈明薇腦中炸開!
握著素箋的指骨,因過度用力而泛起青白。
那薄薄的紙片,變得重逾千斤,帶著冰冷的鐵銹腥氣,直直壓向她的心臟!
摘冠!
去服!
下詔獄!
這已不是尋常的彈劾。
這是要置沈崇遠于死地!
更是要將整個沈家,連根拔起!
窗外的雨聲陡然變得尖銳,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刺穿窗紙,扎進坤寧宮死寂的空氣里。
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兄長他…”沈明薇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絲幾不可聞的顫抖。
“大公子被押走時,”徐嬤嬤的聲音壓抑著悲憤,“未曾發一言!只是…只是朝著坤寧宮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沈明薇閉上眼。
眼前浮現出兄長被剝去象征禮部尚書的深緋官袍,僅著素白中衣,被如狼似虎的金瓜武士推搡著,拖過冰冷潮濕的宮道。
他那一眼…
是訣別?
是囑托?
還是…不甘?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劇痛伴隨著窒息感洶涌襲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激得她喉頭一陣腥甜上涌。
“哇——!”
一口暗紅的血,毫無征兆地噴濺在手中的素箋上!
濃重的血腥氣彌漫開來!
“娘娘!”徐嬤嬤駭然失色,撲上前一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素箋被污血浸透,上面謄抄的彈劾罪狀,在血色中暈染開,變得猙獰扭曲。
沈明薇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臉色慘白如金紙。
她死死抓著徐嬤嬤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老嬤嬤枯瘦的皮肉里。
“藥…”她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破碎的音節。
徐嬤嬤會意,立刻朝外低喝:“如意!藥!快!”
守在殿外的小宮女如意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手里捧著剛煎好的藥碗。
漆黑的藥汁在碗中晃蕩,散發出濃烈的苦澀。
沈明薇一把奪過藥碗。
滾燙的藥汁潑灑出來,燙紅了她裹著細棉布的左手。
她卻渾然不覺。
仰頭。
“咕咚…咕咚…”
大口大口地將那極苦的藥汁灌了下去!
是支撐她此刻不立刻倒下的唯一支柱。
是澆滅心頭滔天怒焰的冰冷泉水!
溫熱的藥汁順著喉嚨滑下,暫時壓住了翻騰的氣血。
她喘息著,將空碗重重摜在榻邊小幾上!
“砰!”
白瓷碎裂!
殘存的藥汁潑在青金石地上,像一攤凝固的血。
沈明薇用袖口狠狠抹去唇邊的血漬。
眼底所有的痛楚、驚惶、軟弱,在那被強行壓了下去。
只剩下沉淀到極致的沉靜與銳利!
那銳利,幾乎要刺破這坤寧宮沉郁的殿頂!
“好…好一個結黨營私!”她盯著地上那攤藥漬和碎裂的瓷片,聲音嘶啞,卻字字淬著寒冰,“好一個把持科舉!好一個圖謀不軌!”
她猛地抬眼,看向徐嬤嬤。
“那本名冊,那些‘密信’拓本…孫德海何時得到?那‘幡然悔悟’的舊仆,姓甚名誰?現在何處?”
徐嬤嬤立刻回道:“據說是三日前,由一名神秘人深夜投于孫德海府邸角門!那舊仆…名喚沈貴,曾是大公子外院一個負責采買的管事。去年秋,因貪墨府中采買銀兩被大公子重責三十大板后,逐出府門!此人…現下就關在都察院大牢,作為‘人證’!”
“沈貴?”沈明薇唇邊勾起一絲極冷、極厲的弧度,“貪墨被逐,懷恨在心…這由頭,找得倒是嚴絲合縫!”
“娘娘,”徐嬤嬤眼中憂色更重,“陛下震怒之下,已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限期…三日!三日內若查無實據翻案…大公子他…”
后面的話,她沒敢說出口。
但“斬立決”三個血淋淋的大字,已然懸在坤寧宮每個人的頭頂!
三日!
沈明薇的心再次狠狠一沉。
蕭景琰…這是連喘息之機都不給!
要的就是快刀斬亂麻!
要在沈家舊臣反應過來串聯營救之前,就將沈崇遠徹底釘死!
要在她這個皇后被后宮“鬼話”纏身、自顧不暇之時,給予沈家最致命的一擊!
環環相扣!
步步緊逼!
好狠的手段!
“名冊…密信…”沈明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假的!必定是假的!兄長為人,我深知!他絕不會留下此等授人以柄的蠢物!更不會與江南鹽商私通關節!”
“可那拓本上的筆跡…”徐嬤嬤遲疑道,“老奴雖未親見,但朝中幾位老大人傳話出來…說…說與沈尚書的筆跡,幾可亂真!”
“筆跡可仿!”沈明薇斬釘截鐵,“天下能仿人筆跡者,絕非鳳毛麟角!關鍵在那‘舊仆’沈貴!他是突破口!”
她霍然起身。
身體因虛弱和巨大的沖擊而微微晃了一下,被徐嬤嬤死死扶住。
“徐嬤嬤!”沈明薇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動用我們在都察院最深的那顆釘子!不惜一切代價,我要知道沈貴在牢里的一舉一動!他說了什么,見了什么人!哪怕是他放個屁,也要給我聞到味道!”
“是!”徐嬤嬤眼中精光爆射,枯瘦的身體挺得筆直,“老奴親自去安排!”
“還有!”沈明薇目光如電,掃過殿外雨幕,“那本突然出現的名冊!那些‘密信’拓本!孫德海背后是誰?是右相李甫?還是…乾清宮?”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寒意。
“去查!查孫德海最近半年的行蹤!查他府上所有異常的銀錢往來!查他小妾新買的頭面!查他兒子新納的外室!查他書房里燒掉的紙灰!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老奴明白!”徐嬤嬤重重點頭。
“另外,”沈明薇的目光,投向寢殿角落那個不起眼的紫檀木柜,“取我妝奩底層,那個描金鳳紋的扁匣來。”
徐嬤嬤快步走去,依言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異常精致的扁平金絲楠木匣。
匣子打開。
里面并無珠翠,只靜靜躺著三枚式樣古樸的青銅鑰匙,和一枚觸手溫潤、雕著狻猊鈕的墨玉小印。
“拿著這個,”沈明薇將匣子推向徐嬤嬤,“去城西‘墨韻齋’,找他們的東家。告訴他,‘靜水’求見‘故人’,急事!”
徐嬤嬤雙手接過匣子,她認得那墨玉小印。
那是先帝早年微服時,賜予一位身份特殊的暗衛首領的信物。
非生死存亡關頭,不得動用!
“娘娘…”徐嬤嬤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去!”沈明薇不容置疑,“時間不多了!我要知道,是誰仿了兄長的筆跡!這京城里,能做到以假亂真、騙過三法司老刑名的,就那么幾個人!”
“老奴…即刻就去!”徐嬤嬤不再猶豫,將匣子仔細收入懷中最貼身之處,轉身便欲退下。
“等等!”沈明薇又叫住她。
徐嬤嬤停步。
“坤寧宮外院,”沈明薇的目光,穿透雨幕,投向那掃地的身影,“那個叫小路子的…查清底細了嗎?”
徐嬤嬤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回娘娘,正要稟報。此人來歷…有些蹊蹺。內務府檔冊上記著他是京郊皇莊的孤兒,父母雙亡,入宮三年。但老奴派人暗中去那皇莊查訪…莊頭說,三年前確有一批孤兒送入宮,但名單上…并無‘小路子’此人!”
果然!
沈明薇眼底寒芒一閃。
“盯死他!”她聲音冷得掉冰渣,“他背后的人,這時候把他塞進坤寧宮…絕不是來看熱鬧的!”
“是!”
徐嬤嬤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殿門外。
沉重的殿門重新合攏。
隔絕了外面的凄風苦雨。
也隔絕了…希望?
沈明薇頹然跌坐回軟榻。
強撐的鎮定瓦解。
巨大的恐懼、憤怒、擔憂將她徹底淹沒!
兄長在詔獄…
那是什么地方?
進去的人,就算能活著出來,也要脫幾層皮!
何況是陛下震怒之下,三司會審,三日之期!
蕭景琰!
他這是要沈崇遠的命!
要斬斷她在前朝最有力的臂膀!
要徹底瓦解舊臣的凝聚!
“噗——!”
又是一口鮮血涌上喉頭!
她死死捂住嘴。
溫熱的液體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素白的寢衣上,洇開刺目的紅梅。
不能倒!
沈明薇!
你不能倒!
她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
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頭腦獲得一絲短暫的清明。
她掙扎著起身,踉蹌走到書案前。
鋪開一張雪浪箋。
顫抖的手拿起紫檀狼毫。
墨汁在端硯里洇開濃重的黑。
她要寫信。
給陳閣老。
給鄭侍郎。
給周御史。
給所有還能在朝堂上說上話的、與沈家休戚相關的舊臣!
不是求情。
是…搏命!
筆鋒落在紙上,卻抖得不成樣子。
一個“陳”字,寫得歪歪扭扭,墨跡暈開一片。
“咣當!”
狼毫筆脫手掉落,在雪浪箋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絕望的墨痕。
她撐著書案邊緣,大口喘息。
冷汗浸透了內衫,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詔獄的腥氣…
已經透過重重宮墻,滲進了坤寧宮。
滲進了她的骨髓。
她猛地轉身,撲向那個紫檀木柜。
粗暴地拉開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沒有金銀。
只有厚厚一摞用黃綾仔細包裹的書信。
那是先帝在時,留給她的最后一份人脈。
一些早已遠離朝堂漩渦、卻依舊擁有巨大潛勢力或在關鍵位置上握有實權的“故人”。
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愿動用。
每動用一次,這份情誼便消耗一分。
也意味著,將那些“故人”,再次拖入這腥風血雨之中。
她顫抖著,解開黃綾。
一封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有致仕歸隱山林的老翰林。
有執掌江南織造、手握皇家錢袋子的內務府大員。
有在欽天監觀星、看似清貴卻知曉無數皇家隱秘的老監正…
她的指尖在一封署名“澹泊齋主人”的信上停留。
字跡清癯飄逸。
這是…當年教授她和蕭景琰書法的太傅,如今在京郊白鹿書院隱居的方鴻漸先生。
先生最擅…鑒古辨偽。
尤精…筆跡一道!
仿筆!
沈明薇眼中驟然爆發出亮光!
她猛地抽出這封信!
顧不上儀態,幾乎是撲到書案前。
重新撿起那支掉落的狼毫。
飽蘸濃墨。
力透紙背!
“恩師方先生鈞鑒:學生明薇泣血頓首…”
窗外。
雨勢漸收。
只剩下冰冷的、連綿不絕的滴答聲。
敲打著坤寧宮沉寂的殿檐。
也敲打著…那搖搖欲墜的鳳座。
一個瘦小的身影,抱著大掃帚,縮在坤寧宮外院抄手游廊的柱子后面。
小路子。
他凍得嘴唇發紫,耳朵卻豎得老高。
殿內隱約傳來的壓抑咳嗽聲,瓷器碎裂聲,還有那偶爾拔高的、帶著絕望的嘶啞女聲…
都清晰地鉆進他的耳朵。
他抱著掃帚的手,緊了又緊。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坤寧宮緊閉的朱漆大門。
在期待什么。
徐嬤嬤的身影在雨后的宮巷里穿行。
她的心跳得很快。
懷里那個描金鳳紋的扁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胸口。
墨韻齋。
城西一間不起眼的古董鋪子。
門臉陳舊,招牌上的漆都剝落了大半。
徐嬤嬤繞到后巷。
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小門前停下。
她警惕地環顧四周。
確定無人。
然后,屈起指節。
用一種奇特的、三長兩短的節奏。
輕輕叩響門板。
“篤…篤…篤…篤篤…”
門內一片死寂。
徐嬤嬤屏住呼吸。
汗水順著她溝壑縱橫的鬢角滑落。
片刻。
門內傳來一聲極輕微的機括響動。
“咔噠。”
黑漆小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僅容一人側身而入。
里面光線昏暗。
一股陳年的墨香混合著灰塵和樟腦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袍、須發皆白的老者。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渾濁,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徐嬤嬤沒有說話。
只是緩緩地、從懷中取出那個描金鳳紋的扁匣。
打開。
露出里面的三枚青銅鑰匙和那枚狻猊鈕墨玉小印。
老者的目光,落在墨玉小印上。
那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波瀾。
他伸出枯瘦如鷹爪的手。
沒有碰鑰匙。
只極其小心地,拈起了那枚墨玉小印。
湊到眼前。
昏暗中,他對著印鈕狻猊的眼睛,看了許久。
然后。
他放下印。
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徐嬤嬤臉上。
聲音嘶啞干澀,“靜水…遇到了漩渦?”
徐嬤嬤心頭巨震!
這老者…竟知“靜水”之號!
她強壓下翻涌的心緒,深深一躬:“漩渦深急,欲吞舟楫!求‘故人’,辨…筆中妖!”
“筆中妖?”老者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又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又是這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東西。”
徐嬤嬤立刻將謄抄著彈劾罪狀、被血浸透又干涸的素箋,以及徐嬤嬤憑記憶描繪出的幾處關鍵“密信”拓本筆鋒特點的紙條,雙手奉上。
老者接過去。
沒有看內容。
他的目光,只死死盯住那些字的起承轉合、頓挫鉤挑!
指尖無意識地在空中虛劃著。
時間在昏暗的斗室里緩慢流淌。
墨香和灰塵的氣息,沉得讓人窒息。
徐嬤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過了多久。
老者虛劃的手指猛地一頓!
渾濁的眼睛驟然瞇起!
射出一道銳利如鷹隼的精光!
“好陰毒的手筆!”他聲音嘶啞,卻帶著洞穿一切的寒意,“形九分似,神差一線!這仿筆之人…是個老手!深諳沈尚書筆意精髓!”
他枯瘦的手指,精準地點在素箋上幾個被血漬暈染開的字上。
“看這筆‘崇’字的走之旁!真跡如刀斫斧劈,筋骨外露!這仿筆…卻刻意收斂了三分鋒芒,多了一分圓滑!”
“再看這‘遠’字最后一捺!真跡力透紙背,如孤峰墜石!這仿筆…收勢略顯遲疑,力有未逮,露了怯!”
“還有這筆‘結’字的絞絲旁!真跡纏繞如鐵索連環,密不透風!這仿筆…纏繞處略顯松散,留了…氣口!”
老者的語速越來越快,眼中精光爆射。
“形已亂真,神卻難摹!仿此筆跡者…必是常年近距離觀摩過沈尚書大量真跡之人!且…此人右手拇指或食指,應有舊傷!發力至末端時,會有極細微的…滯澀!”
“京城之內,”老者最后下了斷言,聲音斬釘截鐵,“能將沈尚書筆跡仿到如此地步,又能常年接觸其大量手書真跡,且右手拇指帶舊傷的…”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蘸了點茶杯里冷透的水。
在積滿灰塵的桌面上。
緩緩寫下三個字。
徐嬤嬤湊近一看。
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竟…是他?!
她猛地抬頭看向老者。
老者卻已恢復了那副渾濁漠然的樣子,剛才那個字字如刀、洞若觀火的人不是他。
他揮了揮手。
“東西留下。走吧。告訴‘靜水’,這漩渦…要命的很。”
徐嬤嬤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驚濤駭浪強行壓下。
對著老者,再次深深一躬。
轉身。
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充滿墨香與秘密的斗室。
黑漆小門在身后無聲合攏。
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昏暗。
徐嬤嬤站在雨后濕冷的巷子里。
午后的陽光慘白,照在青石板路上,反射著冰冷的光。
她懷里揣著的,不再是那個扁匣。
而是足以在朝堂掀起另一場腥風血雨的…名字!
以及…那致命的破綻!
她不敢停留。
辨明方向,立刻朝著宮城疾行。
腳步踩在積水里,發出急促的“啪嗒”聲。
必須立刻回宮!
告訴娘娘!
沈家…
還有一線生機!
坤寧宮寢殿。
沈明薇伏在書案上。
那封寫給方鴻漸先生的求救信,終于寫完了最后一個字。
力透紙背的墨跡,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她封好信。
用火漆牢牢燙上。
交給心腹小太監,命其不惜一切代價,立刻送出宮,送往京郊白鹿書院。
做完這一切。
她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軟軟地滑坐在冰冷的地上。
背靠著冰冷的紫檀木書案。
殿內沒有點燈。
深秋傍晚的昏昧光線,從窗欞透入,將她的身影拉得細長而孤獨。
詔獄的森冷…
兄長此刻正在承受著什么?
鞭笞?
拶指?
還是…更可怕的刑具?
那本捏造的名冊…
那些足以致命的“密信”拓本…
蕭景琰冷酷的限期…
還有前朝新貴們,此刻怕是彈冠相慶,磨刀霍霍…
絕望。
她伸出手。
指尖顫抖著,撫過書案邊緣。
那里,放著一把裁紙用的小銀刀。
刀鋒在昏暗中,閃爍著一點幽冷的光。
像…誘惑。
像…解脫。
她的指尖,緩緩觸碰到那冰涼的刀柄。
寒意順著指尖蔓延。
就在這時!
“吱呀——”
殿門被極其小心地推開一條縫。
徐嬤嬤的身影,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和水汽,閃了進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跌坐在地、指尖觸著刀柄的沈明薇!
“娘娘!”徐嬤嬤駭然低呼,一個箭步沖上前,死死握住沈明薇那只冰涼的手,將那把小銀刀奪下,遠遠拋開!
“當啷!”
銀刀落在遠處金磚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沈明薇茫然地抬起頭。
臉上沒有淚。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嬤嬤…”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我…怕是要撐不住了…”
“娘娘!”徐嬤嬤用力將她冰涼的身體攬入懷中,枯瘦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撐住!您必須撐住!大公子…還有救!”
“什么?”沈明薇死寂的眼中,猛地迸發出一絲微弱的光。
徐嬤嬤飛快地從懷中掏出一張被汗水微微浸濕的紙條。
塞進沈明薇手里。
壓低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墨韻齋!‘故人’指路!仿筆之人…是他!”
沈明薇的手指因脫力而顫抖,幾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紙條。
她湊到窗邊最后一點殘光下。
展開。
紙條上,是徐嬤嬤用炭筆匆匆寫下的名字。
還有一個觸目驚心的關鍵——
“右手拇指舊傷!仿‘遠’字末筆!力滯!”
當那個名字映入眼簾的瞬間!
沈明薇的瞳孔!
驟然縮緊!
一股混雜著滔天怒火和徹骨冰寒的氣流,猛地沖上她的頭頂!
竟然…
是他?!
那個道貌岸然!
那個被先帝譽為“清流砥柱”!
那個…曾是她幼時開蒙的先生之一!
那個…此刻正端坐于三法司會審高堂之上!
手握著她兄長生殺大權的人之一!
“呵…呵呵呵…”沈明薇喉間發出幾聲破碎的低笑。
笑聲里充滿了無邊的諷刺和刻骨的恨意!
原來!
藏得最深的鬼!
在這里!
“好…好得很!”她猛地攥緊了那張紙條!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
劇痛!
卻讓她混亂的頭腦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破綻!
右手拇指舊傷!
仿“遠”字末筆時的力滯!
這就是鐵證!
足以翻盤!
足以…反殺!
她掙扎著,扶著徐嬤嬤的手臂,想要站起來。
身體卻因極度的虛弱和情緒的劇烈波動而再次踉蹌。
“娘娘小心!”
“藥…”沈明薇喘息著,“再給我一碗藥!”
徐嬤嬤立刻朝外喊:“如意!藥!”
如意很快又捧著一碗滾燙的藥汁進來。
沈明薇看也不看,接過藥碗。
滾燙的藥汁灼痛了喉嚨。
“徐嬤嬤!”她眼中燃燒著冰封的火焰,“立刻去!動用我們在刑部大牢所有的眼線!我要知道!那個沈貴!現在是什么情形!他有沒有受過刑?有沒有人…單獨‘關照’過他?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要一字不漏地傳回來!”
“是!”徐嬤嬤精神大振。
“還有!”沈明薇的目光,射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給陳閣老府上傳個口信,不必署名。就說…‘遠’字最后一筆,墨色洇散,恐是執筆之人…手有舊疾,力有不逮。”
徐嬤嬤眼中精光爆射:“老奴明白!這就去辦!”
她轉身欲走。
“等等!”
沈明薇再次叫住她。
她的目光,落在徐嬤嬤被雨水打濕的鞋襪和衣擺下緣沾染的泥點上。
“你回來時,”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異樣的冷靜,“可曾留意…外院那個小路子?”
徐嬤嬤一愣,隨即眼中寒光一閃:“老奴急著回稟,未曾細看。但他…還在那里掃落葉。”
“掃落葉?”沈明薇唇邊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雨后的落葉,粘在青磚上,最難清掃。”
她緩緩抬起那只裹著細棉布、滲著血絲的左手。
“去。”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告訴他,本宮…‘病中煩悶’,想聽聽宮外的‘新鮮事’。讓他…進來回話。”
徐嬤嬤渾濁的老眼驟然一亮!
“娘娘是想…”
“鬼已經自己送上門了。”沈明薇的聲音冷得掉冰渣,“不探探底,怎么知道…是誰在等著看沈家徹底倒臺?”
“老奴…這就去‘請’他!”
徐嬤嬤的身影,再次消失在殿門外的暮色里。
沈明薇獨自站在漸漸被黑暗吞噬的寢殿中央。
手里還殘留著藥碗的滾燙。
和那張寫著致命名字紙條的冰冷。
她緩緩攤開手掌。
看著掌心被自己指甲再次撕裂、滲出血絲的傷口。
又看了看那張幾乎被捏碎的紙條。
上面那個名字。
在昏暗中。
詔獄的腥氣…
仿佛更濃了。
她走到書案前。
拿起那支紫檀狼毫。
飽蘸濃墨。
在鋪開的雪浪箋上。
沒有寫字。
只是…
緩緩地。
畫了一個圈。
墨色濃重。
然后。
她將筆擱下。
指尖。
無意識地。
蘸了點未干的濃墨。
她垂眼看著指腹那點墨痕。
像看一滴未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