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舊臣議朝局
- 端莊做盾,擋不住后宮殺人的嘴
- 膨脹螺絲丁
- 5302字
- 2025-06-29 20:09:00
坤寧宮寢殿內,沉水香也壓不住那股子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徐嬤嬤捧著鎏金銅盆的手極穩。
溫熱的水汽氤氳上來。
浸了藥汁的雪白棉帕子,小心地覆在沈明薇攤開的左掌心。
那幾處被自己指甲生生剜出來的月牙形傷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邊緣還凝著暗紅的血痂。
藥汁帶著刺鼻的辛辣,猛地蟄進去。
沈明薇眼睫都沒顫一下。
她只是微微側著頭,目光虛虛地落在窗欞外。
天色是雨洗過后的青灰。
“娘娘……”徐嬤嬤喉頭發緊,聲音澀得厲害,“何苦這般作踐自己身子骨。”
“皮肉痛,”沈明薇終于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又低又啞,“好過心被人一寸寸凌遲。”她緩緩抽回手,看著掌心被藥汁浸透、邊緣泛白的傷口,“柳明玥那點道行,翻不了天。怕只怕,她背后那張網,才剛露了個線頭。”
徐嬤嬤心領神會,只默默替她裹上干凈的細棉布。
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薄胎瓷。
門簾子被輕輕掀開一條縫。
小宮女如意探進半個腦袋,臉還是白的,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娘娘,大公子府上…遞了話進來。”
沈明薇抬起眼。
那一眼,疲憊之下,銳利如初。
“說。”
“大公子說……”如意咽了口唾沫,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擾了什么,“府里,幾位老大人…都到了。”
沈府的書房,門窗緊閉。
厚重的墨綠漳絨簾子沉甸甸垂著,一絲風也透不進。
空氣里彌漫著上等碧螺春的清冽茶香,卻怎么也化不開那股子緊繃的滯澀。
太師椅上,須發皆白、身著深紫云雁補子官袍的老者,正是三朝元老、戶部尚書陳閣老。
他端起青花纏枝蓮茶盞,手卻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盞蓋磕著杯沿,發出細碎又刺耳的輕響。
“好!好!好啊!”他終于放下茶盞,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木書案上,震得筆山上的狼毫都跳了跳,渾濁的老眼迸射出壓抑許久的快意,“柳氏那毒婦!自取其辱!冷宮?寒香苑?哼!便宜她了!這等魑魅魍魎,就該千刀萬剮,懸首午門,以儆效尤!”
他下首坐著兵部侍郎鄭大人,一張國字臉素來沉穩,此刻也難掩激越,接口道:“陳閣老所言極是!太廟啊!那是何等莊嚴之地?她竟敢行此鬼蜮伎倆!若非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臨危不亂,以智破局,戳穿其奸謀,我大盛朝顏面何存?祖宗英靈何安?”
他越說越激動,胡須都在抖動:“皇后娘娘此番,真真是巾幗不讓須眉!于社稷有大功!”
另一位身著緋色孔雀補子、面容清癯的都察院副都御使周大人,捋著山羊須,眼底精光閃爍,慢悠悠道:“豈止是功?柳氏這一倒,她背后那些魑魅魍魎,也該掂量掂量了。右相李甫那只老狐貍,這次怕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折了柳家這顆急先鋒的棋子,看他如何向新貴那幫人交代!”
他話鋒一轉,帶著點試探,看向書案后沉默端坐的主人:“崇遠兄,皇后娘娘鳳體…可還安泰?昨日太廟那番驚險,真是…真是…”
書案后,沈崇遠一身家常的靛青杭綢直裰,身形挺拔如松。
他面上并無多少喜色,眉宇間反而凝著一層化不開的沉郁。
他手中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玉扳指,目光沉沉掃過在座幾位心腹重臣。
“舍妹…”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受了驚嚇,心力交瘁,太醫叮囑需靜養。”他頓了頓,指尖在扳指上用力一壓,“但諸位莫忘了,柳明玥,不過一介后宮婦人。她縱有潑天的膽子,若無前朝呼應,若無滔天勢力暗中支撐,如何能將手伸得那般長?如何能將那等陰毒詭譎的南疆邪物,神不知鬼不覺運入內宮,布下那等殺局?”
書房內靜的可怕。
方才那點劫后余生的快意,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滋滋地冒著寒氣,迅速冷卻下去。
陳閣老臉上的紅光褪去,顯出疲憊的老態,他重重嘆了口氣,脊背似乎更佝僂了些:“崇遠所言…切中要害。柳氏是倒了,可她背后那張網,還在。”
“何止是在!”鄭侍郎濃眉緊鎖,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羽林衛右翊衛三隊那個姓周的郎將!李甫老婆娘家庶出的侄孫!偏生就在昨日當值!陛下那道加強防衛的口諭,下得可真真是時候!”
他話里話外的質疑,像針一樣刺在每個人心上。
周御史捻須的手指停住,臉色也變得凝重:“陛下…陛下此舉,意欲何為?難道真如傳言所說,是默許…甚至是…”
后面的話,他終究沒敢說出口。
書房里死一般的沉寂。
窗外偶爾傳來幾聲秋蟬凄切的嘶鳴,更添幾分蕭瑟。
沈崇遠的目光從陳閣老憂慮的臉,移到鄭侍郎憤懣的眼,最后落在周御史欲言又止的神情上。
他松開扳指,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書案上劃著無形的紋路。
“陛下之心,深如淵海,非臣等所能妄測。”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眾人耳膜上,“然,柳氏一事,看似后宮爭寵,實則劍指前朝。劍鋒所指,是我沈家,更是我們這些先帝留下的老骨頭!”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炬:“他們想做什么?拔除皇后,剪除我沈家羽翼,再一步步將我們這些礙眼的老朽清出朝堂!好讓新貴勢力徹底把持權柄,再無掣肘!”
“癡心妄想!”陳閣老須發戟張,渾濁的老眼迸射出決絕的光芒,“我等深受先帝厚恩,豈能坐視宵小亂政!崇遠,你拿個章程!老夫這把老骨頭,豁出去了!”
“對!崇遠兄,你說怎么辦!”鄭侍郎和周御史也齊齊看向他,眼中燃燒著同仇敵愾的火焰。
沈崇遠深吸一口氣,胸腔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有憤怒,有憂慮,更有一種被逼到墻角的決然。
“柳氏雖倒,李甫未傷。新貴氣焰,一時受挫,卻遠未根除。”他沉聲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眼下,陛下態度曖昧不明。我等,需以靜制動,更要…暗中聯手!”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是我們的人,新貴門下幾個跳得最兇的言官,歷年考評…并非無懈可擊。周大人,都察院那邊,彈劾的折子,該備起來了,不必署名,只需…將風聲放出去,讓他們后院先起火。”
周御史眼中精光一閃,捻須點頭:“明白。火候,老夫會掌握。”
“兵部武庫清吏司,”沈崇遠看向鄭侍郎,“新調撥給京畿衛戍營的那批軍械,數目、成色,可有‘文章’可做?李甫那個遠房侄子在營里當差,手腳…未必干凈。”
鄭侍郎嘴角勾起一絲冷硬的弧度:“放心,崇遠兄。軍械入庫的檔子,我親自盯著,定能尋出些‘故事’來。”
“陳閣老,”沈崇遠轉向須發皆白的老者,語氣帶著敬重,“戶部錢糧,乃國之命脈。李甫等人欲推行的新政,其中幾項賦稅改制,牽涉甚廣,利弊…尚需反復‘斟酌’。閣老德高望重,只需在朝議時,多問幾個‘為何’,多提幾句‘祖制’,足矣。”
陳閣老緩緩點頭,眼中閃爍著老謀深算的光芒:“老夫省得。這‘拖’字訣,有時比刀槍更利。”
一條條指令,一個個部署,在密閉的書房中悄然傳遞。
沒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冰冷入骨的算計。
這是一場無聲的戰爭,在皇權陰影籠罩的棋盤上,舊臣們開始艱難地落下自己的棋子。
沈崇遠看著眼前幾位心腹重臣凝重的臉,心頭那塊巨石卻并未減輕分毫。
他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昨日太廟廣場上,妹妹那蒼白如紙、搖搖欲墜卻挺直如松的背影,以及…龍椅上那位,冕旒玉珠后深不可測的眼神。
“諸位,”他最后開口,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此非爭權奪利,乃生死存亡之戰。務必慎之又慎,步步為營。陛下…絕非庸碌之主。”
暮色四合,沈府后園一處極僻靜的暖閣里,只點了一盞孤燈。
燈影昏黃,將窗紙上搖曳的竹影拉得鬼魅般細長。
沈明薇裹著一件厚厚的銀狐裘,倚在鋪了厚厚錦墊的短榻上。
臉色依舊沒什么血色,唇色淡得幾乎透明。
她剛從宮中悄悄出來,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沉靜得過分的眼。
沈崇遠坐在她對面的圈椅里,親手撥弄著紅泥小爐上的紫砂壺。
水將沸未沸,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他詳細地將書房里的密議,一字不漏地復述給妹妹聽。
“……大致便是如此。”沈崇遠提起小巧的紫砂壺,滾水注入白瓷茶盞,碧螺春的清香氤氳開來,“李甫那邊,暫時夠他焦頭爛額一陣。”
他將茶盞輕輕推到沈明薇面前。
沈明薇沒有動。
她的目光落在裊裊升起的熱氣上,眼神卻像穿透了水霧,落在某個遙不可及的虛空。
“兄長,”她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帶著病后的虛弱,卻字字清晰,“做得很好。聯合舊臣,制衡新貴,此乃必然之選。”
沈崇遠緊繃的神經微微一松。
能得到妹妹的認可,于他而言,比任何朝臣的效忠都更覺安心。
然而,沈明薇下一句話,卻讓他剛端起茶盞的手猛地一頓。
“但,”她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直視著兄長,里面沒有半分松懈,只有冰封般的警醒,“兄長切莫以為,扳倒一個柳明玥,挫敗一次太廟殺局,便算是贏了。”
她微微前傾了身體,狐裘的絨毛襯得她下頜尖削。
“柳明玥,”她唇邊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不過是一枚急不可耐、被推出來送死的卒子。她背后的執棋之手,紋絲未動。”
暖閣里溫暖如春,沈崇遠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了上來。
“你是說…陛下?”他聲音干澀。
沈明薇沒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那只裹著細棉布的左手。
布條潔白,隱約透出底下滲出的淡紅藥漬。
她盯著自己的掌心,“昨日太廟之上,羽林衛臨時換防,換上的,是李甫的姻親。”她聲音平靜,卻像淬了冰的針,“那姓周的郎將,手一直按在刀柄上。他等的是什么?等的就是那‘怨靈索命’坐實,等的是陛下雷霆震怒、下令‘護駕清場’的那一刻!”
沈崇遠臉色驟變,握著茶盞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若我當時未能破局,”沈明薇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此刻,兄長在府中密議的,恐怕就是如何替我…收尸了。連帶沈家,也早已是砧板上的魚肉。”
“咔嚓”一聲輕響。
沈崇遠手中的薄胎白瓷茶盞,竟被他生生捏出一道細微的裂痕。
滾燙的茶水濺出,燙紅了他的手背,他卻渾然未覺。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并非愚鈍之人,只是被暫時的“勝利”和舊臣的擁護蒙蔽了剎那的清醒。
此刻被妹妹血淋淋地點破,那深不見底的殺機,才真正讓他感到了刺骨的恐懼和后怕。
“陛…陛下他…”沈崇遠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竟至于此?”
沈明薇輕輕吹了吹自己掌心。
“陛下登基未久,根基未穩。先帝舊臣,勢力盤根錯節,尤以兄長所領的禮部、陳閣老的戶部、鄭侍郎的兵部為重。”她分析著,聲音冷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他忌憚我們,更甚于忌憚李甫那些根基淺薄的新貴。李甫等人,是他手中的刀,用來砍向我們這些‘老樹盤根’的刀。”
她抬眼,目光銳利如刀鋒,直刺兄長眼底那絲殘留的僥幸。
“柳明玥這枚棋子廢了,他損失的,不過是一把不夠鋒利的刀。而我們,卻徹底暴露在他面前,讓他看清了我們的‘爪牙’。”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敲在沈崇遠心上,“兄長以為,一個能隱忍多年、最終問鼎九五的帝王,在看清了對手的底牌后,會就此罷手,引頸就戮嗎?”
暖閣里靜得可怕。
只有紅泥小爐上,水壺里的水終于沸騰,發出沉悶的咕嘟聲。
沈崇遠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他頹然靠向椅背,只覺得一股沉重的無力感攫住了全身。
“那…那我們…”他聲音艱澀,“難道只能坐以待斃?”
“不。”沈明薇斬釘截鐵。
她緩緩坐直身體,病弱之氣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散,那雙眸子在昏黃燈下亮得驚人。
“是敵是友,尚未可知。但示弱,永遠是最愚蠢的選擇。”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兄長聯絡舊臣,制衡新貴,這一步走得對。但,還不夠。”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沈崇遠:“需更緊,更密,更要…快!趁著柳氏倒臺、新貴內部惶惶的時機,將能抓住的權柄,牢牢攥在手里!吏部的缺,兵部的糧,戶部的賬…一絲一毫,都不能再讓!要讓陛下看到,舊臣之樹,盤根錯節,若要連根拔起,必將動搖國本!”
她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卻都像重錘,敲打著沈崇遠的神經。
“同時,”她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冷芒,“更要謹小慎微,如履薄冰。陛下…必不會甘心。他必有后招。這后招,或許就在明日朝堂之上,或許藏于某份不起眼的奏折之中,或許…就在我們身邊。”
“身邊?”沈崇遠悚然一驚。
沈明薇沒有回答,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個寸許長的扁平烏木小盒。
盒子打開。
里面墊著雪白的絲絨。
絲絨上,靜靜躺著一片干枯蜷曲、邊緣呈鋸齒狀的暗褐色葉片。
正是那血水草的標本。
葉片薄脆如紙,在燈光下透著一種不祥的幽暗光澤,葉脈猙獰扭曲。
沈崇遠看著那小小的毒物,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這是……”他聲音發緊。
“柳明玥的‘鬼話’。”沈明薇伸出未受傷的右手,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那枯葉的邊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專注,“也是她的催命符。”
她拈起那片枯葉,舉到眼前,置于孤燈搖曳的光暈之下。
昏黃的光線穿透薄脆的葉身,映出內部更加扭曲的脈絡。
“兄長你看,”她聲音幽冷,“這毒草,生于南疆瘴癘之地,性極陰毒。遇水則赤,如血翻涌;焚燒生煙,聚幻成魘,蝕人心魄。”
她指尖微微用力。
枯葉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柳明玥用它,想造出一個索命的怨靈,將我釘死在太廟的恥辱柱上。”她唇邊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她以為這是鬼話。殊不知……”
她指尖猛地一搓!
那片飽含陰毒、承載著致命殺機的枯葉,在她穩定而有力的指尖下,被無聲地、徹底地碾碎!
暗褐色的粉末簌簌落下,飄散在暖閣溫暖的地毯上,瞬間消失無蹤。
沈明薇緩緩收回手,指尖殘留著一點細微的褐色痕跡。
她垂眸看著,然后,輕輕一吹。
最后一點毒塵,消散在帶著茶香的空氣里。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目光,穿透了窗欞,穿透了厚重的府墻,仿佛看到了那九重宮闕深處,那金鑾殿上,那冕旒之后,深不可測的眼。
“殊不知,這深宮里的鬼話,”她聲音極輕,卻又帶著一種斬金截鐵的決絕,“有時候,也能變成…真話。而且,比任何刀劍,都更致命。”
暖閣里,燈火如豆。
沈崇遠看著妹妹蒼白側臉上那抹冰封般的沉靜,只覺得一股更加深沉的寒意,無聲無息地包裹了他。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
風穿過庭院,搖動竹影,發出沙沙的輕響。
正從四面八方,悄然圍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