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是一個很會爭取的人,但比起從兄王戎,他又似乎總差了冥冥之中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運勢。
王衍費盡心思爭取來的東西,似乎最后所得到的總和他想得到的不一樣。
換而言之,他只要動起來,就很有可能干點坑到自己的事情。
這對堂兄弟年輕的時候都趕上了竹林交游的時代,但相較于王戎被阮籍賞識引薦的幸運,王衍就沒有這份待遇了。
王衍是個美男子,這一點毋庸置疑,并且大家也都知道,美男子小時候一般也是美少年,因此王衍靠著臉和家世的雙重疊加,在社交場合簡直是無往不利,大家都愿意給這個出身不凡又俊美得過分的少年說幾句贊語。
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王衍的名聲也就傳開了,這也沒什么,畢竟大家都是這么做的,你今日捧我、來日我捧你,有來有往,大家不就都有光明的未來了嗎?
但王衍仍然不得滿足,因為他想得到更有份量的人物的評價,進入更有名望的名士圈,于是他便特意去拜訪山濤。
因為山濤是組織起嵇康、阮籍等人的竹林核心人物,也是當時名揚天下的人物,還得到司馬家幾代的看重,更可貴的是,他還是個好人。
如果貿然去拜訪嵇康,他可能會冷漠以待,如果換成阮籍,他可能會賞來人一個白眼,但若這個拜訪對象是山濤,那么至少他會以禮相待。
于是王衍果然見到了山濤,也得到了他想要的評語。
但這時候,王衍身上那股子霉運又發力了,山濤先感慨了一番王衍的風采,道:“何物老嫗,生寧馨兒!”(不知道是哪位老婦人,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兒子!)。
接著,仿佛冥冥之中一股力量流入了他的腦袋,控制著山濤這個出名的老好人又莫名補了一句話:“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
王衍:······
這是把他當曹操整??!他也沒拿劍逼著山濤品評啊,不說就不說,既然說了又何必如此作弄人呢?
總之,這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一直陰魂不散地糾纏著王衍,直到他被整死為止。
現下,因為他順水推舟的一動,又把自己坑進了被皇帝嚴辭詰問的境地。
面對皇帝的不滿之語,王衍的頭腦前所未有地飛速運轉起來,皇帝說希望他的女兒和他不一樣,那么在此刻皇帝的眼中,他是什么樣?
他終于想起剛剛皇帝的怒語:傲慢不遜、無情無義。
王衍決定開始補救。
他俯身下拜,誠之懇之地說道:“陛下,臣家中下奴,無意射殺了國子博士,臣心中亦然羞愧萬分,對段博士之死心存悲痛。然斯人已逝,悔之晚矣,唯有補救一二。”
司馬炎無悲無喜地問道:“你欲何為?”
王衍答道:“臣家中略有薄財,段博士身后之事,臣愿擔之,使人為之收斂治喪?!?
謝廣目光奇異地看向王衍,不是,中登,你這是在干什么?段暢死得難道很光彩嗎?
正常來說不應該迅速切割嗎?你還給他治喪,先不說配不配這種封建鄙視鏈問題,就單純來想,怎么有人上趕著把矢往懷里摟???你和王澄真不愧是親兄弟?。?
顯然,上方的司馬炎也被王衍的神來一筆給驚到了,半天沒說一句話。
下方拜著的王衍以為皇帝仍然不滿,于是加大力度,道:“那射箭的下奴,以卑犯尊,臣會將之處死,令段博士闔眼,不必飲恨蒿里?!?
司馬炎從驚訝中回過神來,聞言淡淡道:“這樣也好,不過到底是盡職的忠仆,當賜下體面的死法,此事到此為止,不必再提了?!?
再說下去,他都要懷疑王衍是不是在借事諷刺他司馬家了。
王衍以為皇帝認可了他的做法,心中一定,面上又恢復了淡然之色。
謝廣的心卻在此時變得不那么愉快了起來,他看得出來,皇帝此刻并沒真的揭過對王衍的不悅,只是不想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繼續表現自己的情緒,就像學院老登在看到年輕牛馬摸魚,說上一兩句,面上恢復和顏悅色,但不久后年輕牛馬不是被加派任務,就是被調進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崗位。
謝廣他當然不是為此而不愉快,看別人倒霉,還是看一個和自己有摩擦的人倒霉,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是一件令人快活的事情。
他只是,只是心里有兩個人、兩個觀念、兩個聲音在喋喋不休地打攪他的好心情。
大謝廣說,王衍怎么能就這么處死一個盡職盡責的仆人呢?他這樣做了,以后還會有誰愿意為他效力?
小謝廣反駁說,那是家奴啊,家奴為主人而死,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了,他的命本來就是主人給予的,現在不過是收回來而已。除了你之外,沒人會覺得有什么不對!
大謝廣沉默了,小謝廣乘勝追擊,明明死的還有段暢和耿安,你為什么不為他們難受呢?他們不也是兩條命嗎?
大謝廣說這不一樣,小謝廣說這沒什么不一樣,你的不痛快是虛偽。
兩個聲音在他心中吵吵嚷嚷,謝廣不勝其擾,順手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果子轉移注意力。
王濟本百無聊賴地看著王衍和皇帝的一來一回,見謝廣動作,找到了新樂趣,湊近道:“你的衣袖裝不了幾個,來,放我袖里?!?
謝廣:······
婉拒了嗷,懷橘遺親和我家經濟狀況不相符,有阿母在,我家還是吃得到橘子的。
司馬炎在上方望見這一幕,一面感武子的率性自然,一面也有些哭笑不得,道:“謝家兒郎,既有爭罪之聞,可見其品性,何須再懷橘遺親?”
他又向謝廣問道:“你家是有這么一回事?”
謝廣將果子放下,起身答道:“回稟陛下,確有其事,小子與二兄玩鬧,不慎毀壞了阿母的薔薇花,皆以為錯在己身,故而相互爭之?!?
司馬炎笑道:“你二兄不忍你受罰也就罷了,你這樣的小郎,怎么也敢于認錯呢?不應當指望兄長一力擔之嗎?”
司馬炎說到最后,語氣中的笑意稍稍淡了一些,他想到了那個討厭的、沒眼色的弟弟司馬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