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聲望去，但見一位眉須皆白的老沙門緩步而來，此人雖然老邁，但一雙眸子卻湛湛有神，雖著一身粗布黑衣，也能看出氣度不凡。

無羅叉對著來者合掌行禮：“竺長老。”

謝廣也雙手合十湊過來問道：“長老，您看我有沒有這個緣分？”

竺長老微微一笑，道：“小檀越既然來此，便是緣分，只是要如何證明你是那塊雷擊木的好去處呢？”

謝廣把問題拋回去：“雷擊木在長老之手，長老想讓我怎么證明？”

這樣不怕生的小郎君竺長老見得也不多，說話間不由帶上一點逗弄小孩的趣味，“倘若我要小檀越拿你最重要的東西來換呢？”

“哎！”謝廣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又搖搖頭道：“這可不是我沒有付出的誠心，只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是智慧，若要拿來交換，總不好占長老的便宜，叫您拜我為師吧？”

竺長老不由笑起來，道：“我的畢生精力已全付諸于鉆研佛理智慧，恐怕再無心力學習小檀越的智慧了。”

謝廣順口而出：“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崔夫人聽得矜持的笑容都僵了一瞬，阿裒在山門外對人家樸實的沙門言語捉弄，阿廣在山門里也毫不遜色，真不愧是兄弟，只是為何尷尬的是她這個阿母啊！

竺長老倒是渾不在意，他已經(jīng)是耳順之年了，看到這樣生機勃勃的孩子，只覺得稚子可愛。

于是促狹道：“我既無力學習小檀越的智慧，那該怎么交換呢？”

謝廣看出這老沙門的促狹意味，想了想，道：“長老有困惑嗎？”

竺長老笑了起來：“人生一世，如何能沒有困惑？小檀越是想以智慧為我解惑？”

謝廣毫不心虛，并十分積極主動地向竺長老推銷自己的智慧。

竺長老見這小孩格外有趣，也不忍直言回絕，干脆便以佛理考教，如此就算答不上來，他也可用佛法精深、妙不可言來安慰小孩。

心中既有了思量，竺長老微微一笑，開口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此為何？”

謝廣流利答道：“這是緣，緣起時世間萬物就有了生，緣盡時萬物也隨之消逝，這是所有的緣。當論及我一人時，我剛出生的時候，就有了阿父阿母，還有兄長們，這就是有了父母之緣和兄弟之緣，不久前我拜了老師，我又多了一分師長之緣，等我長大了遇見心悅的小娘子，我和她成婚后就有了夫妻之緣，然后我還會有子嗣之緣、朋友之緣、同僚之緣等等不計其數(shù)的緣分。

這些緣隨著人之生時剎那而起，也隨人之死時剎那而斷。我與他人的聯(lián)系共同締造了緣，其后這些緣也不斷地隨我與他人之變而變動，有些是終身之緣，有些一面之緣，有些緣深，有些緣淺，但無論長短深淺，都會在某一天隨著一個人的死而緣斷寂滅。”

竺長老再問：“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緣起終歸性空，何為空？”

謝廣撓了撓頭，他前世對佛家的了解不多，若全論佛理恐怕也說不出太多，讓他以佛理解釋空的話，他只想到《心經(jīng)》里的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是這會兒翻譯它鳩摩羅什還沒出生呢，他又不會梵語，總不能說自己是佛子轉(zhuǎn)世，夜夢佛陀傳經(jīng)吧。

突然，謝廣靈機一動，這會兒是玄學時代，佛家才剛剛進入中原王朝，為了讓大眾接受教義，不少術語都進行了本土化適應，與本土理念相貼近，而如今本土頂流是老莊啊！這他倍兒熟！

思路轉(zhuǎn)到老莊，謝廣頓覺天地開闊，于是流暢答到：“空即是無。”

竺長老追問：“何為無？”

謝廣以《道德經(jīng)》相答：“無名天地之始。”

這可是《道德經(jīng)》第一章，他記得相當牢。

竺長老眼睛一亮，以道之無對佛之空，確實巧妙。

但想到那塊罕見的雷擊木，竺長老又覺得光是這點巧妙還不足以打動他，于是再問：“無是何形狀？”

謝廣想了想，道：“無形無相，無以名狀。”

竺長老道：“緣為有，空為無，何以無中生有？”

緣分既然有起落，那么緣分便是存在的有，你既然將空當做無，那么作為無的空是怎樣生出緣的有呢？

謝廣一時默然，靜靜思索。

崔夫人在這沉默中有些緊張，但想了想今日特意從庫房取出的幾箱金子，又定下心來。

她想，阿廣難得這樣想要一件東西，若是靠他自己得不到，那就換一種方法。高雅有高雅的論法，俗物有俗物的用處，佛陀不需要金子，但肉體凡胎的沙門卻是要穿衣吃飯以及為佛陀塑金身的。別的不好說，但金子她有的是，只要阿廣開心，這都不算什么。

謝裒則想起鐘繇舊事，在一旁思索自己有哪個朋友擅長此道，若是阿廣辯不贏也可以提前預備上。

謝廣尚在苦思冥想，還不知道阿母準備的金子開路法和二兄的法外狂徒想法。

竺長老很有耐心，笑呵呵地等著謝廣思索，一點也沒有欺負小孩的負罪感。

“天地混沌如雞子時，此為無。”謝廣抬起頭，突然開口，“盤古生其中，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此為有。”

謝廣的眼睛隨著講述越來越亮，他已然捉住了一點靈光。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萬物又在天地之中而生，即是萬物生于有，而作為有的天地最初是混沌如雞子的無生成，這就是無中生有！”

說完這一長串話，謝廣長舒一口氣。

竺長老不由沉思起來，佛家之空并非指的是虛無，而是指萬物的存在都依賴于某種本質(zhì)規(guī)則，如果沒有規(guī)則，那么萬物也不復存在，這就是萬物皆空。而緣之起就是萬物存在的聯(lián)系，因為萬物本質(zhì)為空，那么想要存在，就要靠有緣來聯(lián)系。

他以此稍稍為難小孩，卻不想被灌輸了一番道理。但不得不說，這道理確實有理。

竺長老長嘆一聲，笑道：“我亦知道矣，道無名，不知形，難以狀，無乃生有，有又生萬物。”

竺長老打量著眼前這個靈慧非常的小郎君，沉吟片刻，決定履約。

謝廣如愿以償拿到那塊加持了雷霆之力的梧桐木時，先是對著竺長老真誠感謝一番，又嘚瑟地向阿母和二兄投去得意的笑容，然后才細細打量撫摸這塊靠自己得來的寶木。

“咦？長老，有人也通過了你的考驗，分到了一小塊雷擊木嗎？”

謝廣指著原木缺失的一個小角問道，這塊缺口明顯有額外的鋸齒痕跡，不過不大，并不影響整體用來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