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2章 終溺

ICU的燈光,白得刺骨,白得毫無溫度,像一片凝固的、冰冷的雪原??諝饫锵舅臍馕稘饬业搅钊酥舷?,混合著藥物、排泄物和一絲若有似無的、生命腐朽的氣息。儀器的嗡鳴是這片死寂雪原上唯一的聲音:呼吸機沉重而規律的“呼哧——呼哧——”,心電監護儀微弱而固執的“嘀——嘀——”,輸液泵精確到冷酷的“噠、噠”推進聲。

林晚靜靜地躺在病床中央,像一具被精密儀器和透明塑料罩子封印的標本。她的臉在無影燈的直射下,呈現出一種非人的蠟黃色,皮膚薄得幾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如同干涸河床上枯萎的藤蔓,猙獰地虬結著。雙頰深陷,顴骨突兀地聳起,眼窩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根粗大的氣管插管從她微張的、毫無血色的唇間延伸出來,連接著那臺不知疲倦的機器,每一次強制送氣,都帶動著她瘦骨嶙峋的胸口極其微弱地起伏一下,脆弱得如同狂風中的殘燭。

她的手臂枯槁得令人心驚,被固定在床側的軟墊里,上面布滿了密集的針孔和青紫的瘀斑。多根透明的輸液管如同冰冷的生命藤蔓,纏繞其上,將維持血壓的升壓藥、補充營養的脂肪乳、對抗感染的抗生素,源源不斷地、徒勞地輸入她早已油盡燈枯的血管。頸側那根深靜脈置管,是連接著外面加壓輸血袋的“生命線”,暗紅的血液正極其緩慢地、一滴一滴,匯入她冰冷的軀體。

一層透明的塑料隔離簾將她半圍攏,簾子上藍色的“接觸隔離”標識刺眼醒目。這薄薄的一層塑料,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嘆息之墻,將她與這個喧囂而冰冷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

監護儀的屏幕上,綠色的心電波形微弱而規律地跳動著,但旁邊的數字卻殘酷地揭示著真相:

心率:48次/分(竇性心動過緩)

血壓:78/45 mmHg(依賴極限劑量去甲腎上腺素維持)

血氧飽和度:89%(呼吸機純氧支持)

體溫:35.1℃(持續低溫)

生命體征如同風中殘燭,在危險的邊緣搖搖欲墜。每一次心跳的間隔都顯得漫長而令人心焦。瞳孔對光反射消失,意味著那曾經盛滿星光、盛滿倔強、盛滿不為人知的痛苦與微光的靈魂之窗,已經徹底關閉。深昏迷。腦干反射消失。自主呼吸消失。

主治醫生最后一次查房時,疲憊而沉重的話語,如同最后的判決,冰冷地回響在寂靜的病房里:“……缺血缺氧性腦病,腦功能嚴重受損……不可逆……繼續維持……意義不大……家屬……該做決定了……”

決定。放棄。拔管。

這些冰冷的詞匯,像淬了毒的冰錐,反復穿刺著門外守候者的心臟。

ICU厚重的玻璃墻外,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許嘉背對著玻璃墻,身體微微佝僂,雙手死死撐在冰冷的墻壁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色。他的額頭抵著手臂,肩膀無法控制地、極其輕微地聳動著。沒有聲音,只有沉重的、壓抑到極致的呼吸。那背影,像一座被悲傷和重負壓垮的山峰。

江嶼則癱坐在離玻璃墻幾米遠的冰冷塑料椅上。他換上了一件陳默找來的干凈黑色襯衫,卻依舊無法掩蓋滿身的狼狽與絕望。額角的紗布邊緣隱隱透著暗紅,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窩深陷,里面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眼神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直直地穿透玻璃,死死地釘在病床上那個無聲無息的身影上。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石雕,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留下紫紅色的月牙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陳默沉默地站在稍遠一點的陰影里,像一道無聲的屏障,隔絕著不必要的打擾。他的目光在江嶼和許嘉之間來回掃視,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深沉的憂慮和無奈??諝庵袕浡鴿庵氐谋瘋鸵环N令人窒息的、等待最終宣判的絕望。

時間,在這片冰冷的死寂中,被拉扯得無比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

突然,江嶼空洞的眼神動了一下。他極其緩慢地、僵硬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陰影里的陳默,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東西……帶來了嗎?”

陳默微微一怔,隨即立刻明白了。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痛楚,沉默地點了點頭,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兩樣東西。

一個巴掌大小、造型古樸、漆皮斑駁的老式留聲機。黃銅的喇叭口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光澤。

還有一個小小的、深藍色天鵝絨首飾盒。

江嶼的目光死死地鎖在那個深藍色盒子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他伸出手,動作緩慢得如同電影慢鏡頭,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卻又充滿毀滅性力量的顫抖,接過了那個盒子。

冰涼的絲絨觸感仿佛帶著電流,瞬間刺穿了他的指尖,直抵心臟!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掀開了盒蓋。

盒內,紅色的絲絨襯墊上,靜靜躺著那枚心形的貝殼。

曾經幽幽流轉的、如同深海夢境般的虹彩,此刻黯淡無光。一道猙獰的裂紋貫穿了表面,邊緣細小的碎片崩落,留下參差的斷口。貝殼的表面,還殘留著幾抹無法洗凈的、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污——那是林晚咳出的血,是生命流逝的印記,也是他們之間所有愛恨情仇、所有錯過與傷害的……最終凝結。

染血的、碎裂的貝殼。

它不再是一件定情的信物,而是一枚凝固了十年血淚、承載著無盡悔恨與無法挽回遺憾的……墓志銘。

江嶼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枚貝殼,瞳孔深處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痛苦、悔恨和一種近乎毀滅的悲傷。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順著他憔悴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絲絨盒子上,也滴在那枚染血的貝殼上。

他顫抖著,用沾滿自己淚水的、同樣冰冷的手指,極其小心地、仿佛觸碰一個易碎的夢,捏起了那枚貝殼。指尖下,是粗糙的裂紋和粘膩的血污觸感。

然后,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淚水橫流的眼睛,如同燃燒著最后火焰的炭星,死死地望向玻璃墻內那個無聲無息的身影!

他不再顧忌什么!不再猶豫什么!像一頭被逼到絕境、只能發出最后悲鳴的孤狼,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踉蹌著撲到那扇冰冷的玻璃墻前!

“晚晚!!”

一聲嘶啞到極致、如同靈魂被撕裂般的悲吼,猛地炸響在壓抑的ICU走廊!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悔恨、絕望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最后的祈求!

“你睜開眼!看看!看看它??!”他沾滿淚水和血污的手掌,死死地拍在冰冷的玻璃上,發出沉悶的“砰”響!另一只手高高舉起,將那枚染血、碎裂的貝殼,緊緊地、用力地貼在玻璃上!正對著病床上林晚臉龐的方向!

“貝殼!你的貝殼!我找回來了!我一直留著!十年!我他媽留了十年??!”他嘶吼著,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嘔出來的血塊,“晚晚!你聽見沒有?!你看看它!!”

玻璃墻內,林晚依舊毫無聲息。只有呼吸機沉悶的送氣聲和監護儀微弱的心跳聲回應著他絕望的嘶喊。

許嘉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嘶吼驚動,猛地轉過身!他看著江嶼狀若瘋魔的樣子,看著他貼在玻璃上那枚刺眼的、染血的貝殼,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憤怒和痛苦!他想沖上去阻止,想將這個瘋子拖開!但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只能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胸膛劇烈起伏。

陳默也驚得上前一步,想要勸阻:“江總!冷靜!林小姐需要安靜!”

“安靜?!她都要死了!還要什么安靜?!”江嶼猛地回頭,赤紅的眼睛如同噬人的野獸,狠狠瞪向陳默和許嘉,聲音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他不再理會他們,再次將全部注意力轉向玻璃墻內,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泣血的哀求:

“晚晚!我知道你恨我!你該恨我!是我混蛋!是我蠢!是我沒長嘴!是我害了你十年!!”滾燙的淚水混合著鼻涕,狼狽地流進他大張嘶吼的嘴里,“可是……可是那個雨夜……你看到的……不是背叛!不是??!”

他死死地指著玻璃上那枚染血的貝殼,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的證物!

“沈薇!她是我爸的私生女!是我的……妹妹!她當時……剛做完心臟手術!才十二天!就在ICU門口!她……她情緒崩潰暈倒了!我只是……只是扶住她!扶住她而已!晚晚!你信我!你信我一次!就一次??!”

他的嘶吼在冰冷的走廊里回蕩,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悲愴和絕望的辯白。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許嘉的心上!許嘉的身體劇烈地晃了晃,臉上血色盡褪,震驚、痛苦、難以置信……復雜的情緒在他眼中瘋狂交織!他猛地看向玻璃墻內,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而玻璃墻內,林晚依舊毫無反應。只有監護儀上那微弱的心跳波形,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加快了一點點?心率從48跳到了52。但那變化太微弱,太短暫,幾乎無法確認是否是錯覺。

江嶼卻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眼中的絕望被一種更瘋狂的希冀取代!

“你聽見了!晚晚!你聽見了是不是?!你聽見我說的話了??!”他激動地拍打著玻璃,聲音因為極致的希望而顫抖得不成樣子,“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看看貝殼!求求你!晚晚!求求你!!”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站在陰影里的陳默,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快步上前,將那個老舊的留聲機放在了江嶼腳邊的地上。他動作極其熟練地撥動開關,放下唱針。

一陣細微的、帶著歲月塵埃摩擦聲的沙沙聲后,一段低沉、沙啞、帶著少年人特有青澀質感、卻又飽含著濃烈情感的歌聲,如同穿越了十年的時光隧道,猝不及防地、清晰地流淌出來,在這片充滿死亡氣息的冰冷空間里,幽幽回蕩開:

“歲月是深海啊,無邊無際的藍,

我們像塵埃,沉浮在幽暗。

總以為抓住了光,能驅散孤單,

卻不知那溫暖,是短暫的虛幻……”

歌聲響起的瞬間,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江嶼貼在玻璃上的手猛地僵住!布滿血絲、淚水橫流的眼睛驟然睜大!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盯向玻璃墻內!

許嘉也如同被雷擊般,猛地抬頭,震驚地望向病房!

陳默屏住了呼吸。

只見病床上,那具如同被冰封的、毫無生氣的軀體,在歌聲流淌的瞬間,極其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儀器帶動!

是她的右手!那只枯瘦的、布滿針孔和瘀斑的右手!被固定在軟墊里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極其艱難地……蜷縮了一下!指尖的指甲,似乎微微地……勾了一下身下的床單!動作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門外三人的眼中!

緊接著,她那深陷在眼窩里、緊閉了不知多久的眼睫,極其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像蝴蝶瀕死時最后一下翅膀的扇動!

“晚晚?。 苯瓗Z爆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喜嘶吼!巨大的希望如同巖漿般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絕望!他整個人幾乎要撲到玻璃上!“你聽見了!你聽見歌了!晚晚!你睜開眼!睜開眼看看我??!貝殼!你的貝殼在這里?。 ?

他瘋狂地搖晃著貼在玻璃上的貝殼,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

“貝殼在掌心,殘留著海的咸,

像你的眼淚,灼燙我的指尖……”

歌聲繼續流淌,低沉沙啞,帶著穿越時光的滄桑與悲愴。

玻璃墻內,林晚的右手手指,再次極其微弱地蜷縮了一下!眼睫的顫動似乎更明顯了些!心率監護儀上,那個數字猛地跳了一下——55!

“動了!她動了!醫生!醫生!!”許嘉也激動得失聲大喊起來,聲音帶著哭腔,拼命地按著墻上的呼叫鈴!

陳默眼中也瞬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然而——

就在這巨大的希望如同火焰般剛剛燃起的剎那!

“嘀——————————?。?!”

一聲尖銳刺耳、毫無起伏、如同金屬刮擦般的、持續不斷的長音,如同死神的獰笑,猛地、毫無預兆地、徹底撕裂了所有的歌聲、所有的呼喊、所有的希望!

心電監護儀的屏幕上,那道微弱起伏的綠色波形,瞬間拉成了一條筆直的、冰冷的、毫無生機的直線!刺目的紅色報警燈瘋狂閃爍,將整個病房染上一層絕望的血色!

“不——?。?!”江嶼目眥欲裂,發出非人般的、絕望到極致的嘶吼!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撞擊著那扇冰冷的、堅不可摧的玻璃門!“開門!開門??!晚晚!??!”

“病人心跳停止!快!腎上腺素1mg靜推!胸外按壓!快!”

“除顫儀!200J準備!”

“沒有自主心律!快!繼續按壓!”

玻璃墻內瞬間陷入一片兵荒馬亂!醫護人員的身影急促地圍攏上去!除顫電極板重重地壓在林晚瘦骨嶙峋的胸口!

“砰——!”

她的身體在電流的沖擊下猛地彈起,又重重落下!像一片被狂風徹底折斷的枯葉。

歌聲還在繼續,低沉而悲愴,如同最后的挽歌:

“……多想逆著時光,回到相遇那天,

告訴你這深海,我愿陪你沉湎……”

沙沙的摩擦聲越來越響,掩蓋了歌詞。

“砰——!”第二次電擊!

身體再次無力地彈起、落下。毫無反應。

“不行!沒有生命體征!瞳孔散大固定!”

“宣布臨床死亡時間:2024年6月21日,15點07分……”

醫生疲憊而沉重的聲音,透過玻璃門,模糊地傳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錐,狠狠鑿碎了門外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世界。

歌聲還在幽幽地、徒勞地唱著:

“……就算沉溺,就算看不見岸,

這束微弱的光,也請你別掐斷……”

江嶼瘋狂撞擊玻璃的身體驟然僵住!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嘶吼,在瞬間被徹底抽干!他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像,僵硬地、無聲地沿著冰冷的玻璃門滑下,最終癱倒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

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大睜著,望著玻璃墻內那個被白布緩緩蓋上的、無聲無息的身影。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涌地滑落。

“……歲月是深海啊,我們終沉溺……”

歌聲在最后一個尾音中緩緩消散,只留下沙沙的空轉聲,像一個無力的、悲傷的嘆息,在冰冷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走廊里,盤旋,盤旋,最終歸于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虛無。

終沉溺。

那枚染血的、碎裂的貝殼,從他無力松開的手指間滑落,“啪嗒”一聲輕響,掉落在冰冷骯臟的水磨石地面上。虹彩黯淡,裂紋猙獰,殘留的暗紅血污,如同凝固的淚,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關于深海、關于沉溺、關于永遠錯過的……悲傷終章。

主站蜘蛛池模板: 梅州市| 兴安盟| 辛集市| 阳西县| 西昌市| 临海市| 堆龙德庆县| 罗甸县| 布尔津县| 乌审旗| 托克托县| 乳源| 山丹县| 广河县| 浪卡子县| 独山县| 龙川县| 尚志市| 新河县| 康定县| 留坝县| 乐安县| 高平市| 惠水县| 兰溪市| 囊谦县| 广安市| 兴化市| 河池市| 天水市| 深圳市| 翁牛特旗| 砀山县| 内江市| 台南市| 新疆| 曲松县| 泗洪县| 阿城市| 临汾市| 新巴尔虎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