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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殘光

黑暗。不再是深海般的粘稠窒息,而是變成了一種空曠的、無邊無際的虛無。意識像一粒微塵,懸浮在這片冰冷的、沒有上下左右的虛空之中。沒有痛楚,沒有聲音,沒有時間。只有一片永恒的、令人心慌的死寂。

我是誰?

我在哪里?

為什么……這么安靜?

混沌的念頭如同水泡,在虛無中偶爾浮起,又無聲地破滅。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永恒中的一瞬。一點極其微弱的、帶著暖意的光,如同遙遠的星辰,在虛空的盡頭幽幽亮起。

那光芒……很熟悉……像……像什么?

貝殼……心形的……表面流轉著虹彩……

晚晚……

一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虛無中蕩開微弱的漣漪。

誰在叫我?

光芒似乎亮了一瞬。緊接著,無數破碎的、帶著強烈情緒的畫面,如同被颶風卷起的殘片,毫無征兆地、瘋狂地沖撞進這片死寂的虛空!

……

冰冷的雨幕。密集的、冰冷的雨點砸在皮膚上,生疼。視線被雨水模糊。馬路對面,昏黃的路燈光暈下,兩個身影緊緊相擁!少年挺拔的背影,少女蒼白的臉埋在他的頸窩,他的手臂……環抱著她!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只剩下震耳欲聾的雨聲和……心碎的聲音!手中的蛋糕盒砸落,泥水四濺!跑!逃離這令人窒息的背叛!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滾燙的淚水,沖刷著臉頰……

撕裂的紙張。漠然的輔導員辦公室里。手中那本紅色的、承載著所有希望和母親最后期冀的錄取通知書,紙張的觸感光滑而脆弱。絕望和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毒蛇啃噬著心臟!用盡全身力氣!撕拉——!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紅色的碎片如同被凌遲的夢想,紛紛揚揚,灑落一地!如同她此刻徹底破碎的人生和……尊嚴。

染血的貝殼。潮濕陰暗的斗室。指尖捏著那枚冰冷的、曾幽幽流轉虹彩的貝殼。胸腔深處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和濃重的血腥氣!咳!溫熱的、帶著泡沫的暗紅液體噴濺而出!濺落在貝殼光滑的表面,也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虹彩被血污覆蓋,光芒……熄滅了。

深淵的凝視。刺眼的光柱!一張冷白、濺滿暗紅血污的臉逼近!那雙布滿駭人紅血絲的眼睛!瞳孔深處翻涌著驚駭、痛苦、悔恨、憤怒……還有……恐懼?他在恐懼什么?冰冷的鐵鉗般的手指死死捏住下頜!無法抗拒!無法逃離!巨大的羞恥感和被徹底窺見腐朽的滅頂屈辱!

絕望的嘶吼。“晚晚!你聽我說……雨里……那個女孩……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沈薇……她當時……剛做完心臟手術……才十二天……她暈倒了……我只是……只是扶住她……我沒有……從來沒有……”

……

同父異母……妹妹?!

心臟手術……十二天……暈倒……扶住……

原來……那場毀滅了她整個青春的“背叛”……那場讓她背負十年心碎與仇恨的“擁吻”……竟然……竟然只是……一個扶助?!

一個荒謬到令人發指、殘酷到錐心刺骨的……誤會?!

“呃——!!”

靈魂深處爆發出無聲的、凄厲到極致的尖嘯!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巨大的荒謬感、被命運玩弄至死的憤怒、十年苦難瞬間被顛覆的眩暈、以及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悲愴,如同毀滅性的海嘯,瞬間將她殘存的意識徹底撕碎!

“快!病人出現譫妄!肢體劇烈抽搐!血壓測不出!心率180!快!鎮靜劑加量!快推!!”

“呼吸機報警!氣道壓力升高!痰栓?!準備吸痰!動作快!”

“瞳孔對光反射消失!快!甘露醇降顱壓!聯系神經內科急會診!”

ICU病房內,警報聲如同死神的獰笑,瘋狂地撕扯著冰冷的空氣!燈光慘白刺眼,映照著醫護人員急促奔跑的身影和病床上那個如同陷入驚濤駭浪般劇烈抽搐、掙扎的身影!

林晚的身體在束縛帶下瘋狂地扭動、弓起!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突,指甲深深摳進掌心軟墊,留下帶血的凹痕!插著氣管插管的口中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恐怖嘶鳴!心電監護儀上的波形狂亂地扭動著,尖銳的報警聲不絕于耳!血壓數字瘋狂下跌,最終變成了一片刺眼的“***”!血氧飽和度如同斷崖般跌至70%!

各種急救藥物被迅速地、不顧一切地推入她瀕臨枯竭的血管。強效鎮靜劑注入,她狂亂的掙扎終于漸漸微弱下去,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軟軟地癱倒在病床上。但監測儀器上的數值并未好轉,反而更加兇險!

“瞳孔散大!對光無反應!”

“自主呼吸消失!完全依賴呼吸機!”

“多巴胺調到極限了!血壓還是上不來!”

“通知家屬……情況……非常非常不樂觀……隨時可能……”

主治醫生疲憊而沉重的聲音,透過ICU厚重的玻璃門,模糊地傳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釘在門外兩個男人的心上!

江嶼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困獸,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墻壁,身體無法控制地沿著墻面滑下,最終癱坐在ICU外走廊骯臟的水磨石地面上。他沾滿血污的臉上沒有任何血色,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絕望。額角剛包扎好的紗布邊緣,又滲出絲絲暗紅。

他親眼目睹了玻璃墻內那場驚心動魄的、如同煉獄般的搶救。看著林晚的身體在束縛帶下瘋狂地抽搐、掙扎;看著那些冰冷的針管和藥物被一次次注入她枯槁的軀體;看著監護儀上那些瘋狂跳動的、象征著生命急速流逝的數字;看著醫生護士臉上越來越凝重的表情……

然后,是那聲穿透玻璃、模糊卻如同重錘般砸在他心上的宣判:“隨時可能……”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晚晚……是因為他!是因為他強行闖入,是因為他不管不顧地吼出那個遲來的、帶著血腥味的真相!是他!是他親手將她推向了這最后的、無法挽回的深淵!

“不……不……”一個破碎的、帶著血沫的嗚咽,從他緊咬的牙關中艱難地擠出。他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甲深深摳進頭皮,仿佛要將那滅頂的痛苦和悔恨從腦子里挖出來!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許嘉就站在幾步之外。他背對著江嶼,面對著那扇冰冷的玻璃墻,雙手死死地握成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死白色,微微顫抖著。他的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充滿了壓抑到極致的悲憤和……一種深沉的無力。他沒有回頭看一眼地上如同爛泥般的江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但那緊繃的、微微聳動的肩膀,無聲地泄露著他內心同樣翻涌的驚濤駭浪。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ICU內隱約傳來的儀器報警聲和門外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冰冷的空氣中交織,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氛圍。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而痛苦。

突然,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走廊的死寂。

江嶼如同受驚般猛地抬頭!

只見陳默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他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密封文件袋,里面裝著幾張紙。他的目光迅速掃過癱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江嶼和背對著他們、如同石像般的許嘉,鏡片后的眼神異常復雜。

他走到江嶼面前,蹲下身,將那個文件袋遞了過去,聲音低沉而清晰:“江總,您要的東西……沈薇小姐十年前手術的完整病歷復印件,還有……林小姐的病理報告和最新的病危通知……都需要……簽字。”最后幾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

江嶼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文件袋,如同盯著一條吐信的毒蛇。沾滿血污和灰塵的手指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過去,接住。冰涼的塑料觸感讓他指尖一顫。

他低下頭。視線落在文件袋最上面那張紙上。

病危(重)通知書

患者姓名:林晚

診斷:1.胃癌(胃體低分化腺癌 IV期)并急性上消化道大出血術后 2.失血性休克 3.多臟器功能衰竭(心、肺、肝、腎、腦)4.心跳呼吸驟停復蘇術后 5.缺血缺氧性腦病(重度)……

目前病情:患者深昏迷,無自主呼吸,生命體征極不穩定,血壓需大劑量血管活性藥物維持,各臟器功能進行性惡化,腦功能嚴重受損,隨時可能出現呼吸、心跳再次停止,危及生命。

家屬簽字:_____________

后面一長串冰冷而殘酷的診斷和描述,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江嶼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他握著文件袋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紙張在他手中發出窸窣的哀鳴。

胃癌晚期……多臟器衰竭……腦損傷……隨時死亡……

這就是他十年尋找、十年悔恨換來的最終結局?這就是他強行闖入她的世界、吼出那個遲來真相的代價?!

巨大的悲愴和一種滅頂的自我憎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再也支撐不住,喉嚨里發出一聲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滾燙的淚水混合著額角滲出的血水,洶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文件袋上,洇開深色的、絕望的印記。

他顫抖著,沾滿血污的手指,死死攥住了陳默遞過來的筆。冰冷的金屬筆身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他死死盯著家屬簽字欄那片刺眼的空白。

簽?他有什么資格?一個害她至此的罪人?

不簽?難道眼睜睜看著她孤零零地走?連最后……最后一點名義上的陪伴……都不給她?

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幾乎要將他的靈魂撕裂!

就在這時,一直如同石像般背對著他們的許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灰敗。那雙總是溫和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紅血絲,如同干涸的血湖,里面翻涌著巨大的悲痛、無力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落在江嶼手中那份病危通知書上,落在江嶼沾滿血淚、痛苦扭曲的臉上。

沒有憤怒,沒有指責。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給我。”許嘉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江嶼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愕和……一絲極其卑微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祈求。

許嘉沒有看他。他只是伸出手,那只手同樣在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地伸向江嶼手中的文件和筆。

江嶼如同被燙到般,下意識地松開了手。文件和筆落入了許嘉的手中。

許嘉看也沒看那些冰冷的診斷和宣判。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家屬簽字欄那片空白上。他握著筆,沾著江嶼血淚的筆尖懸停在紙張上方,微微顫抖著。

時間仿佛凝固了。走廊里只剩下三人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終于,許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低下頭,筆尖落下。

家屬簽字:許嘉(朋友)

“朋友”兩個字,他寫得格外用力,筆尖幾乎要劃破紙張。每一個筆畫,都帶著一種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悲傷和……一種決絕的守護。

簽完字,許嘉將文件和筆重重地拍在陳默手中,仿佛那是什么極其骯臟的東西。他依舊沒有看江嶼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他轉過身,重新面向那扇冰冷的玻璃墻,背脊挺得筆直,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孤寂和沉重。他的雙手再次緊緊握成了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

江嶼呆呆地看著許嘉簽下的“朋友”二字,看著他那拒絕一切溝通、徹底將自己隔絕在外的冰冷背影。那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早已破碎的靈魂上。

朋友……

他連以“朋友”身份簽下她死亡通知書的資格……都沒有。

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涼和絕望,如同最冰冷的枷鎖,將他死死地釘在了原地,釘在了這片充滿死亡氣息的走廊冰冷骯臟的地面上。他像個被徹底遺棄的、多余的存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唯一有資格守護她的人,替她簽下通往生命盡頭的通行證。

殘存的光,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將他,連同那枚碎裂的貝殼、那遲來的真相、那十年的悔恨與尋找,一同吞噬、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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