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行的門鈴在深夜十一點響起時，海少宸正獨自練習新曲子。老陳已經回家，留他鎖門。這個時間點，不該有客人。

“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了。“海少宸放下吉他，朝門口說道。

玻璃門外的身影沒有離開，反而輕輕敲了敲門：“海少宸先生？我是林夏老師的助理。“

海少宸的手指僵在琴弦上。音樂節過去三天了，他以為與父親的那次短暫交集已經結束。現在，深夜的琴行里，這個名字再次被提起，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

“有什么事？“他沒有開門，聲音透過玻璃傳出去。

“林老師讓我送些東西給您。“助理舉起一個牛皮紙信封，“他說...您看了就明白。“

海少宸猶豫了一會兒，最終走過去開了門。助理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西裝革履，面帶疲憊。他將信封遞給海少宸：“林老師臨時有事回BJ了，但他特意囑咐我一定要親手交給您。“

信封很輕，但拿在手里卻像有千斤重。海少宸點點頭：“謝謝。“

助理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禮貌地告辭了。海少宸鎖上門，回到鋼琴前坐下，盯著信封看了很久才慢慢拆開。

里面是一張泛黃的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一個嬰兒被裹在藍色毯子里，眼睛還沒完全睜開，背景是醫院的病房。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少宸出生第一天，2003年5月7日“。

海少宸的呼吸變得急促。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照片，嬰兒顯然是他自己，而字跡...應該是父親的。他的手微微發抖，打開折疊的信紙。

“少宸：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們可能已經在音樂節上見過面了。是的，我認出了你，盡管我不敢確定。你長得太像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這些年，我一直在關注你的消息。林妙告訴我你在學音樂時，我既高興又害怕。高興因為你繼承了我的天賦，害怕因為音樂這條路太苦，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當年離開你們母子是我一生最大的錯誤。那時我太年輕，太自私，以為追求音樂夢想就必須放棄一切。我想解釋，但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我只想說，我從未停止愛你母親，也從未停止思念你。

信封里有張老照片，是你出生那天拍的。那時我還陪在你母親身邊，但第二天我就因為唱片公司的緊急通告離開了。我原以為很快就能回來，沒想到一去就是二十年。

如果你愿意，我希望我們能見面談談。我的聯系方式在背面。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會尊重。

——林夏“

信紙在海少宸手中微微顫動。他反復讀著“我從未停止愛你母親“這一句，每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心上。二十年了，父親第一次試圖解釋，第一次說“思念“。這些話語來得太遲，卻又恰好在他剛剛開始嘗試放下的時候出現。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張曉楠的短信：

【還在琴行嗎？我路過看到燈亮著。】

海少宸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一點半了。他回復：

【嗯，馬上走。】

不到兩分鐘，琴行的門又被敲響。張曉楠站在門外，手里提著兩杯奶茶，頭發被夜風吹得有些亂。看到海少宸蒼白的臉色，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發生什么事了？“她輕聲問，目光落在桌上的信封和照片上。

海少宸側身讓她進來，沉默地遞給她那封信。張曉楠讀完，眼睛瞪得大大的：“這是...你爸爸寫的？今晚？“

“助理...剛送來。“海少宸的聲音干澀。

張曉楠小心地拿起那張照片：“這是你？好小一只。“她試圖讓氣氛輕松些，但看到海少宸的表情后立刻嚴肅起來，“你...想見他嗎？“

海少宸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后頹然坐在鋼琴凳上：“不知道。“

二十年的缺席，一封信就能彌補嗎？那些沒有父親陪伴的生日，那些被同學嘲笑“沒爹的孩子“的時刻，那些看著母親獨自承擔一切的日日夜夜...一句“我從未停止愛你“就夠了嗎？

“嘿。“張曉楠坐到他身邊，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

這句話和父親信中的用詞幾乎一樣，但從張曉楠口中說出來，卻帶著完全不同的溫度。海少宸轉頭看她，發現她的眼睛在燈光下呈現出琥珀般的顏色，里面盛滿了堅定和溫柔。

“謝謝。“他輕聲說，突然感到一陣疲憊襲來，肩膀垮了下來。

張曉楠猶豫了一下，然后輕輕抱住他：“會好起來的。“

這個擁抱很輕，一觸即離，但海少宸卻感覺一股暖流從接觸點蔓延至全身。張曉楠身上有淡淡的柑橘香氣，混合著夜風的清涼，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平靜。

“要不要彈點什么？“張曉楠提議，“音樂總能讓你平靜下來。“

海少宸搖搖頭：“今天...不想彈。“

“那我彈給你聽？“張曉楠已經坐到了鋼琴前，“雖然我彈得不好，但《第三個夏天》的旋律我還記得。“

沒等海少宸回應，她的手指已經落在琴鍵上。簡單的旋律在琴行里回蕩，遠不如海少宸彈奏時的流暢，但每個音符都飽含情感。海少宸閉上眼睛，讓自己沉浸在音樂中。漸漸地，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

“好多了？“一曲終了，張曉楠輕聲問。

海少宸點點頭。他拿出手機，對著信和照片拍了一張，然后小心地收進書包：“回家吧...太晚了。“

夜風拂過臉頰，街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海少宸把張曉楠送到她家樓下，這是他們習慣的路線。

“明天見。“張曉楠朝他揮揮手，“別想太多，好好睡一覺。“

海少宸目送她進入樓道，直到看見她家的燈亮起才轉身離開。回到家，母親的房間門縫下還透出光亮。她總是熬夜工作，為了多掙些錢。海少宸站在門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里的照片和信。他應該告訴母親嗎？關于父親突然的聯系？

最終，他輕輕走回自己的房間，沒有打擾母親。躺在床上，他再次翻出那封信，一遍遍讀著，直到眼睛酸澀，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海少宸被手機鈴聲驚醒。是個陌生號碼。

“喂？“他聲音沙啞。

“少宸？“電話那頭是個低沉的男聲，“我是...林夏。“

海少宸瞬間清醒，猛地坐起身。父親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比在音樂節上聽到的更近，也更真實。

“收到...信了。“海少宸艱難地說，嗓子發緊。

“我很高興。“林夏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不知道該怎么彌補這些年...“

海少宸握緊手機，胸口發悶。電話兩端都陷入沉默，只有微弱的電流聲證明通話還在繼續。

“我能...見你嗎？“最終林夏打破沉默，“下周我會回城，就一天。“

海少宸的喉嚨發緊。見面？面對面交談？他還沒準備好。

“我...考慮一下。“他最終說道。

掛斷電話，海少宸坐在床邊，盯著墻上的海報發呆。那是他最喜歡的樂隊，主唱有著和父親相似的氣質。他曾經刻意回避這個事實，但現在不得不面對——無論他多么怨恨父親，他們之間總有些無法割斷的聯系。

學校教室里，張曉楠已經在座位上等他。看到海少宸進來，她立刻投來探詢的目光。海少宸輕輕搖頭，表示不想在公共場合談論這件事。

“周毅那個混蛋又在散布謠言。“課間時，張曉楠壓低聲音告訴海少宸，“說你是因為父親的關系才贏得音樂節比賽。“

海少宸的肩膀繃緊了。周毅自從音樂節后就一直針對他，但這次太過分了。

“別理他。“張曉楠拍拍他的手，“大家都知道你的實力。“

但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午飯時間，海少宸去洗手間時，聽到周毅和幾個籃球隊的人在走廊拐角處說話。

“聽說他爸當年就是靠關系上位的，“周毅的聲音充滿嘲諷，“現在又幫兒子鋪路，真是龍生龍...“

海少宸的拳頭攥緊又松開。他應該轉身離開，假裝沒聽見，但父親的信和照片在書包里沉甸甸的，那些話語在他腦海中回響。

“周毅。“他走出拐角，聲音比平時響亮，“道歉。“

周毅和朋友們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會被當事人聽到。但周毅很快恢復鎮定：“憑什么？我說的是事實。“

“不是事實。“海少宸一字一句地說，“我父親...沒有幫我。評委...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哈！那他為什么賽后找你？“周毅挑釁地向前一步，“別裝了，大家都知道——“

“閉嘴！“張曉楠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她快步走到海少宸身邊，臉色漲紅，“周毅，你除了嫉妒還會什么？海少宸的才華是公認的，而你只會用這種下作手段！“

周毅的臉色變得難看：“張曉楠，你總是護著他，該不會是喜歡這個沒爹的——“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走廊里回響。張曉楠的手還懸在空中，微微發抖。周毅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再敢說一句，“張曉楠的聲音顫抖但堅定，“我就去校長室舉報你校園霸凌。“

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周毅最終悻悻地離開了，但臨走前惡狠狠地瞪了海少宸一眼。人群散去后，張曉楠的肩膀才垮下來，手指還在輕微顫抖。

“謝謝。“海少宸輕聲說。

張曉楠搖搖頭：“他太過分了。“她抬頭看著海少宸，“你...還好嗎？“

海少宸點點頭，但內心并不平靜。看到張曉楠為他挺身而出，甚至不惜與周毅當眾沖突，他的胸口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溫暖、酸澀、又帶著一絲甜蜜。他想保護她，就像她保護他一樣。

“我爸爸...今早打電話了。“放學路上，海少宸突然開口，“他想...見面。“

張曉楠驚訝地看著他：“這么快？你...準備見嗎？“

海少宸望著遠處的夕陽：“不知道。“

“如果不見，你會后悔嗎？“

這個問題讓海少宸停下腳步。是的，如果拒絕見面，他可能會永遠活在“如果“的陰影中。但見面又意味著要面對二十年的傷痛和疑問。

“我...害怕。“他輕聲承認。

張曉楠靜靜地看著他：“害怕是正常的。“她頓了頓，“但我覺得...你應該給自己一個答案。“

海少宸看著她被夕陽染紅的臉龐，突然問道：“如果...是你，會怎么做？“

張曉楠思考了一會兒：“我會見。不是因為原諒，而是為了自己。“她認真地說，“有些問題，只有面對才能放下。“

海少宸點點頭。也許她說得對。二十年來，父親一直是他心中無法觸碰的傷口，而現在，是時候直面這個傷痛了。

回到家，海少宸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我...愿意見面。“他簡短地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林夏如釋重負的聲音：“謝謝。下周三下午三點，林妙的咖啡館，可以嗎？“

“嗯。“

掛斷電話，海少宸坐在書桌前，拿出吉他。手指撥動琴弦，一段全新的旋律流淌而出。他閉上眼睛，讓音樂帶領自己進入一個沒有時間、沒有傷痛的空間。漸漸地，歌詞在腦海中成形，關于未寄出的信，關于遲到的解釋，關于一個男孩對父親又愛又恨的復雜情感。

他彈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指發疼，嗓子干啞。窗外，月亮已經升得很高，銀光灑在床前的地板上。海少宸放下吉他，拿出筆記本，記下這首新歌的名字——《未寄出的信》。

周三很快到來。海少宸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午飯幾乎沒動。張曉楠不時擔憂地看他一眼，但很體貼地沒有多問。

“需要我...陪你去嗎？“放學時，她終于忍不住問道。

海少宸搖搖頭：“我自己...面對。“

張曉楠理解地點點頭：“那結束后給我發消息？無論多晚。“

“嗯。“

林妙的咖啡館在下午的光線中顯得格外溫馨。推門進去時，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林妙從吧臺后抬起頭，看到海少宸，眼睛一亮。

“他已經在等你了。“她輕聲說，指了指最里面的角落。

海少宸深吸一口氣，朝那個方向走去。角落里，林夏正低頭看著什么，面前放著兩杯冒著熱氣的飲料。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眼神復雜。

二十年了，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海少宸站在桌前，突然不知該如何開口。

“少宸。“林夏站起身，聲音有些顫抖，“謝謝你來了。“

海少宸點點頭，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桌上放著的是一本相冊，翻開的頁面上是幾張嬰兒照片，有些已經泛黃。

“這些...是你小時候的照片。“林夏輕聲解釋，“我一直保存著。“

海少宸的手指輕輕撫過照片邊緣。這些都是他從未見過的記憶碎片，關于那個他還不會記事的時期。

“你媽媽...還好嗎？“林夏小心翼翼地問。

海少宸簡短地說了母親的近況。談話艱難地進行著，兩人都在小心避開那些敏感話題。直到飲料喝了大半，林夏才終于切入正題。

“我知道道歉無法彌補什么。“他直視海少宸的眼睛，“但我希望你知道，離開你們是我一生最后悔的決定。“

海少宸握緊了杯子：“為什么...不回來？“

“一開始是賭氣。“林夏苦笑，“后來是羞愧。我聽說你媽媽再婚了...“

“她沒有。“海少宸打斷他，“一直...一個人。“

林夏的臉色變了：“我以為...林妙說她...“

“林妙...撒謊了？“海少宸的心跳加速。這些年父親不聯系他們，是因為被誤導母親已經再婚？

“不完全是。“林夏搖頭，“她只是...夸大了一些事實。她說你媽媽恨我，永遠不想見到我，而且有了新的家庭...“

海少宸的胸口發悶。原來他們一家人的分離，部分是因為這樣的誤會？但即使如此，二十年啊，父親難道就不能親自確認一下嗎？

“我...懦弱。“林夏似乎讀懂了他的想法，“每次想聯系你們，就怕聽到你媽媽親口說恨我。時間越長，越不敢面對...“

談話持續到傍晚。林夏講述了他這些年的經歷，音樂事業的高峰和低谷，兩次失敗的婚姻，以及始終無法填補的空虛。海少宸大部分時間沉默地聽著，只在關鍵處問幾個問題。

“我下周要去歐洲巡演。“臨走時，林夏說，“如果你愿意...我想邀請你和你媽媽一起吃頓飯。不奢求原諒，只是...想正式地道歉。“

海少宸沒有立即答應：“我...問問媽媽。“

走出咖啡館，夕陽已經西沉。海少宸站在路邊，感到一種奇怪的輕松感。二十年的謎團終于有了部分答案，雖然傷痛不會立刻消失，但至少，他不再被未知折磨。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張曉楠的短信：

【怎么樣？還好嗎？】

海少宸回復：

【嗯。想見你，琴行？】

不到半小時，張曉楠就氣喘吁吁地推開了琴行的門。海少宸坐在鋼琴前，正在彈奏那首《未寄出的信》。看到張曉楠進來，他沒有停下，而是用眼神邀請她坐下。

張曉楠安靜地坐在一旁，聆聽著這首充滿情感的曲子。當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琴行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很美。“張曉楠輕聲說，“新創作的？“

海少宸點點頭：“《未寄出的信》。“

“見面...怎么樣？“

海少宸簡單地復述了談話內容。說到林妙可能夸大事實的部分時，張曉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所以這些年...是因為誤會？“

“部分原因。“海少宸輕聲說，“但主要還是...他的懦弱。“

張曉楠若有所思：“你...會原諒他嗎？“

“不知道。“海少宸誠實地說，“但至少...不再那么恨了。“

張曉楠微笑著點點頭：“這就是進步。“她猶豫了一下，“那...你媽媽知道了嗎？“

海少宸搖搖頭。告訴母親這件事需要更大的勇氣，他還沒準備好。

“需要我陪你嗎？“張曉楠問，“當你告訴她的時候？“

海少宸看著她關切的眼神，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張曉楠的手腕：“謝謝。“

張曉楠的臉微微泛紅，但沒有抽回手。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拉長他們的影子。在這個安靜的黃昏，海少宸突然覺得，無論未來如何，至少此刻，他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