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延平府一帶鄉村陸續爆發了瘟疫,死者不可計數。
而搵七的判決,也終于下來了。
因他在案中積極配合,終究留得一條性命,被判流配三千里外,發往云南鎮雄衛,由四名差役押解啟程,編入勞役,十年不得回籍,家屬亦不得隨行。
這日清晨,城外官道邊,張平安、鄭鯤、翠蓮等人一早便等在路旁,來送搵七最后一程。
差役們念著張平安的面子,破例點頭,允了翠蓮上前,與搵七話別。
翠蓮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走上前,里面是一身舊冬衣、鞋襪,還有一頂洗得發白的棉帽。
將包裹遞給他,隨后又端出一碗冒著熱氣的雞蛋湯,紅著眼圈,輕聲道。
“你瘸了一條腿,走路比旁人更難些,這飯趁熱吃些罷,你若冷了,想家了,就念念咱南平的熱粥。”
搵七捧著碗,淚水滾落,卻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翠蓮伸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淚痕,強忍著抽噎,轉身前又給差役手中塞了銀子,盼著能在路上多照顧些。
鄭鯤在一旁開口,語氣雖硬,卻有幾分動情:“你這廝,到了外頭,可沒人再護著你了,別再做蠢事!”
搵七點了點頭,表示明白,隨即差役一聲喝令,搵七便被押著往前走去。
鄭鯤伸手擦著淚珠,強忍著沒哭出聲,倒是翠蓮更堅強一些,只是定定的看著大哥的背影。
張平安搖了搖頭,正欲開口叫上鄭鯤和翠蓮一同回去,忽覺鼻間傳來一股異香,氣味清冽中夾雜著一絲奇異的甘苦,宛若藥香。
他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
只見遠處城門口,一輛馬車疾馳而出,車輪飛旋揚起塵土。
隔著微微掀起的簾子,他隔得老遠,恍惚看見一張略帶熟悉的面孔。
那人目光似有觸及他這邊,隨即簾子落下,遮住了所有視線。
就在那一瞬,他感到肩膀有些異樣,隨著簾子的落下,那異樣也隨之消失。
張平安眉頭微皺,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肩,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個藥瓶。
這藥瓶,是在裕民糧行抓捕行動中,從鄭安喬房間搜出的。
當時抓到的四人中,楊岑與韓五德因罪責較輕,被判杖責六十,徒刑三年。
而那靈玄及其玉陽子則因妖言惑眾,勾結強盜,已被押送延平府,逃不過一個死罪。
至于這藥瓶的主人鄭安喬,核查其身份無誤,永安縣確實有個叫鄭安喬的寡婦,丈夫戰死后人跟著失蹤,沒想到流落至南平縣。
而發現她僅是協助制藥,并未參與其它勾當,故而被判無罪釋放。
可張平安心中,卻始終有些不安。
他知道,這藥瓶里裝的,并不是一般的迷藥,而是一種劇毒藥粉。
那等毒性,用來防身顯得未免太狠了些。
但若她一口咬定此物只是防身所用,你也無從辯駁。
所以當時他終究沒有將這事講出來,免得節外生枝,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此女既已離開南平,日后怕是也無緣再見。
張平安念頭一轉,便將她拋在了腦后,未再深思。
而此時的劉府,卻早已是一片愁云慘淡。
府門外貼著鮮紅封條,鎖鏈緊扣,昔日朱門高墻,如今已是死氣沉沉。
劉府家產田地盡數充公,仆役遣散,昔日風光一朝散盡。
案卷中所列證據,條條指向劉德與強盜之勾連,銀賬往來,俱已齊備。
唯獨劉德本人卻始終不見蹤影,如人間蒸發。
劉明亦受其牽連,只是究竟他知情幾分,參與幾分,無人能下定論。
依照律令規程,方鏡已將案情悉數整理,呈報延平知府審閱,若證實劉明亦涉重罪,恐怕須由布政司再度報至刑部,裁決生死。
劉府已然敗落,但程序一步也不能省。
沈氏面如死灰,一夜白頭,眼中滿是凄然。
她也沒想到,禮佛回來,偌大的家也敗了。
她深吸一口氣,轉頭對劉如意緩緩說道:“你大哥逃了,你爹怕也是難逃一死,你妹妹又是癡傻之人,留在這兒,不過是受人欺辱。”
她抬手撫了撫如意的頭發,帶著一絲哽咽:“隨我回娘家吧,無論如何,我也會給咱娘三求來一口飯吃。”
劉如意卻固執地搖了搖頭,語氣堅定道:“娘,你帶著妹妹走吧,不找到大哥,我是不會離開的。”
沈氏一愣,隨即眼圈一紅,聲音凄然:“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還能犯糊涂?你一個弱女子,留在此地還能做什么?”
劉如意咬著牙,忽然一掌拍在墻上,感受著鉆心的痛,卻令她更加清醒,同時對劉德的恨意也達到了頂點。
“娘,不找到劉德,爹就死定了,如今只有大哥,能證明爹是被冤枉的。”
沈氏身形一晃,幾乎站不穩,苦笑一聲:“清白?還有什么清白?衙門搜出來的錢糧如同小山,還牽涉人命,日后若再連坐我們婦孺三個,咱們都會沒命的。”
劉如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一個頭,淚水滾滾而下。
“娘,女兒求你了,哪怕是死,我也想死個明白,若父親真的背負這等罵名含恨而死,女兒不甘心!”
沈氏神色黯然,傷心的摸著女兒的臉,又看了看旁邊傻笑的三女兒劉月兒.,一時難以抉擇。
她凄然而笑道:“你呀天生要強,可誰讓你不是男兒身呢,劉德這個畜生,害了咱們一家,你還念著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覺得他是受人利用,被人欺騙,可真的重要嗎?”
劉如意并不知道答案,也無法回答。
她只是想做點什么,無論是對是錯,只求心中不再空落落地茫然無依。
當沈氏帶著三妹踏上回娘家的路時,她站遠處目送,直到那破舊的驢車消失在巷尾灰塵中,輕輕從懷中取出一本嶄新的話本。
封面干凈挺括,書名赫然是《少年包拯》。
她指尖劃過那幾個字,眼神透出幾分怔然,書頁翻到一處,熟悉的話浮現在眼前:凡事求個明白,算是本性難改,可以還你公道,我又何樂不為?
劉如意默念著這幾句,輕聲重復,仿佛咀嚼著一顆苦澀的藥丸,這幾句話她打心里喜歡。
醫館內,秋陽正好,院中寂靜。
張平安今日難得清閑,挽起袖子,伏案寫字。
那是他正在續寫的話本,故事正入緊要關頭,少年包拯正在思考案情。
他正沉入情節中,耳邊卻咚咚兩聲輕響。
有人敲了敲桌案。
張平安微微一愣,抬頭望去,卻見面前立著一人,臉上留著楊梅瘡痕跡,病癥卻已是好了。
他忙起身拱手,道:“田先生,怎么有空到我這小醫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