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鏡聽完二人言語，越想越覺得有理，也越發(fā)感嘆張平安心細如發(fā)，能及早察覺劉德等人的陰謀，實屬難得。

不過，他心里也明白，劉德之流雖可惱，還不足為懼，真正棘手的，是那些藏在幕后的強盜。

一旦讓玉陽子天命所歸的謠言擴散開來，再借此蠱惑鄉(xiāng)民，聚攏成勢力，最終帶著銀子和糧食前往集峰山，與匪首會合，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在海瑞身上，忽而呵呵一笑，道：“海教諭，你也辛苦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這糧食可是一天一個價，本縣也擔心衙門里有人手腳不干凈，還得勞你多盯著些，尤其是那曹主簿，他這人大毛病沒有，卻是愛貪些小便宜?！?

張平安嘴角微微抽搐，卻是想到和曹主簿第一次見面，對方發(fā)下來的撫恤銀少了一大半之多。

海瑞神色一正，點頭道：“我自然會盯緊些地，只是今天從廟里運回來的那批糧食......”

方鏡卻是一擺手，再次打斷，道：“本縣知道你心憂百姓，可咱們做事，總得講究律法規(guī)矩不是？公私要分明，本縣自會擬一份賑濟用的公文上報延平府，你就不必操心了?！?

海瑞聽罷，略一點頭，答道：“縣尊能如此思量，是百姓之福?！?

張平安卻隱隱覺得方鏡答應得太快了些，未必真心，只是此時不便多言，便順口應道：“縣尊高義?！?

等海瑞與張平安一同離開，方鏡目光微閃，目送二人背影遠去，這才緩緩摘下官帽，輕輕一抖。

“賑濟的公文那是寫不得的?！?

他輕嘆一聲，眼神卻愈發(fā)熾熱。

“這場蝗災，遭災的又豈是南平一縣，這批糧食若是運用得好，少不了我的嘉獎。”

“而一些小小苦楚，南平百姓還受得住，可錯過了這次機會，升遷可就難了。”

自己事前已做足準備，如今又有任家的糧食做保底，雖說南平百姓日子苦了些，卻也餓不死，相反還要感謝我的恩典。

將這批糧食交上去由布政使司統(tǒng)一支配，借此將功勞據(jù)為己有，才是一步妙棋。

若學海瑞只會空談理義，哪有本縣的前程重要，本縣也是太想進步了。

想到這兒，方鏡隨即戴好官帽，抖了抖袖袍，重新板起官架，步出燕堂。

與此同時，劉府的后宅側(cè)門悄然開啟。

田管家探出半個身子，左右張望，正欲溜出，便被兩名站崗的差役攔了下來。

這二人正是王五與孫凡。

王五眼睛一瞪，卻是認得田管家，沉聲喝道：“田富貴，干什么去？”

田管家訕笑著將幾兩碎銀遞上，抱拳低聲道：“兩位差爺請了，在下腹中不適，想出去買點藥。”

孫凡接過銀子，放在手里輕輕掂了掂，嘴角勾起：“如今城門管得緊，你們劉府一個都別想擅自出入，要是被查到，直接拿人問罪。”

田管家連連賠笑：“哪能呢，在下真是去買藥，絕無他意?！?

王五冷哼一聲：“買了藥就快滾回來?！?

“是是是，在下知道。”田富貴連聲答應，貓著腰急匆匆離去。

他繞至東城門附近，那處有座年久失修的五帝廟，廟中供奉的五位帝君，素為地方百姓所尊，傳說能驅(qū)疫除災，護佑鄉(xiāng)民。

此處香火雖不鼎盛，卻也不斷。

田管家買了香燭紙錢，進廟焚香，跪拜于神像前，神態(tài)恭敬。

不多時，一名身穿舊衣，手持掃帚的雜役從殿后踱步而來，走到他身旁，低聲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田管家仍磕著頭，語氣淡淡：“放心，麻煩已經(jīng)解決。”

那雜役盯了他片刻，聲音低冷：“你可要想清楚，若是劉德被人找到，你的命也保不住。”

田管家面色一沉，眼中閃過一絲不悅，語氣也冷了幾分，道：“既然不信我，又何必來找我?guī)兔?？?

雜役冷哼一聲，語帶譏諷：“云姑娘或許信得過你，我卻不信，你終究不是我們這一邊的人?！?

田管家冷笑一聲，抬起頭來，眼中透出一抹刻骨的恨意。

“劉明搶了我家的田地，逼死我爹娘，我對他們父子，只有恨。”

“更何況若不是云姑娘出手，我早就是一具尸體了，她救了我這條命，這是我欠她的?！?

雜役原本輕蔑的神情微微一滯，眼神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便又冷下臉來：“你最好說的是實話，若有半點虛言，你知道后果?！?

田管家緩緩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塵土，神情已恢復平靜。

他淡淡地看了對方一眼，說道：“我沒有必要騙你，咱們也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告辭?！?

田管家走出五帝廟，只覺內(nèi)心十分舒坦。

在南平縣，他有兩大仇人。

一個是當年把他趕出下梅村的孫家人。

這家人早遭了報應，孫三牛逃走后，兩個老的也被他趕走，就如同他們當年將他們一家趕出村子一樣，輪回報應分毫不差。

另一個仇人，就是劉明。

他低聲下氣入了劉府當下人，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親手報仇，而如今，他也做到了。

想到這里，他嘴角微勾，腳下更快幾分。

隨即，他趕去藥館，抓了兩副藥。

一副是給自己吃的，另一副，他則握在手中，眼神看向街角那趴在地上，渾身邋遢的男子。

田管家走了過去，站在那人面前，低頭一笑，道：“杜廷錫，你要的東西我給你弄來了，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吃了吧，如你所想的那樣，劉家，也要倒了。”

杜廷錫伸出手，將藥接過來，沙啞著聲音說道：“你這個人，真的很怪，背棄自家老爺，竟然還笑得如此坦然?！?

他又搖了搖頭：“算了，和我無關，我終于可以放心去死了?！?

說完，他便艱難地撐起身體，向遠處一點點爬去。

田管家站在原地，看著杜廷錫一步一挪地爬遠，身影如一只被遺棄的老犬，越來越小。

他望著那身影，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

是的，他和云姑娘他們終究不是一條心。

那些計劃，從頭到尾，都是云姑娘想出來的。

劉德不過是執(zhí)行者而已，畢竟劉明的名頭在南平縣實在是太好用了，再加上他在劉府做內(nèi)應，便能牢牢掌控劉德的一舉一動。

但凡劉德心中生出半點攜款潛逃之念，對方便會立刻出手，將其斬草除根。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直到那天，陳進元的兒子意外吃了藥，當場暴斃，因此引來了陳進元的報仇舉動。

田管家至此才生出另一個念頭：不能讓云姑娘的計劃得逞。

正巧，他發(fā)現(xiàn)杜廷錫時常在劉府周邊徘徊，那眼神里藏不住的仇恨，他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故意走漏了風聲，向杜廷錫透出一些關鍵信息。

這樣做，雖然對不起云姑娘，但他對得起身為一個大明百姓的良心，而且這也是一個輕易扳倒劉明的機會，他不會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