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鳴見他二人聊了起來,似乎忘記正事,不由擺手道:“此事日后再談,平安還是先替家叔看病脈要緊。”
張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先觀其色:只見李春芳雙頰反呈潮紅,似胭脂染面,眼白布滿血絲,正是陽亢陰竭之象,其氣息中帶著腐腥之味,仿佛五臟郁熱灼傷,難以散去。
他溫聲寬慰:“李侍郎且寬心,容在下為你診脈。”
說罷他在榻前坐下,伸手探脈,三指輕搭李春芳左腕寸關(guān)尺。
只覺脈象滑數(shù)如走珠,卻又時有一滯,分明是促脈,主痰熱火毒攻心,再探右脈,沉細(xì)如絲,正見氣血兩虧。
正在診脈之際,李春芳忽然一陣劇咳,胸口起伏如鼓。
李鳴和吳承恩皆面露驚惶,欲上前探查,張平安卻神色如常,沉聲道:“無妨。”
隨即取出銀針,手腕一抖,輕刺其合谷穴,針入半分,李春芳悶哼一聲,但片刻后呼吸竟?jié)u趨平穩(wěn),臉色也稍稍緩和。
李鳴見狀,隨即說道:“平安,你這醫(yī)術(shù)果然高明。”
張平安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隨即取過紙筆,斟酌片刻,提筆開方:生石膏一兩、黃芩三錢、金銀花五錢、甘草二錢,以清熱解毒;輔以黨參四錢、茯苓三錢,健脾益氣。
他寫罷抬眼又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縱有萬機(jī)待理,也需顧惜根本,日常飲食一日三餐不可或缺。”
李春芳聞言,苦笑兩聲,咳嗽中夾著痰音:“小友苦心,老夫自是知曉,只是如今朝堂不定,人人自危,老夫也不能免俗啊。”
李鳴忙勸道:“叔父,您和嚴(yán)嵩并無牽扯,何必多慮。”
李春芳擺了擺手,不愿再提此事,轉(zhuǎn)而說道:“小友,你殿試那篇策問,老夫已看過著實(shí)膽大無比,開海禁以活萬民,弛商舶而實(shí)府庫,立意雖好,可惜不合時宜,以后切莫再提。”
張平安心知他是殿試的讀卷官,看過自己的文章也不奇怪,當(dāng)日情緒使然,筆隨心走,如今被對方提起,定然還有下文。
果然李春芳接著說道:“其實(shí)在行人司任職也不錯,傳旨四方,可以韜光養(yǎng)晦,多研究些治世之學(xué)問便可。”
張平安拱手說道:“多謝李侍郎提點(diǎn),學(xué)生記下了。”
李春芳聞言,微微一笑,隨即示意李鳴取來一匣銀錁子。
張平安連忙推辭:“李侍郎,這是何意?還請將銀子收回吧。”
李春芳面色一板,嗔怒道:“你莫不是嫌老夫的銀子不干凈?”
張平安連道不敢,只好將銀子收下,他原本有意與吳承恩再敘幾句,或可探聽一二《西游記》寫到何處,可惜李春芳此時精神已疲,需要靜養(yǎng),他便未再多做打擾。
一連好幾日,疫病并沒有像人們期望的那樣突然消失,反而時不時在五城各處冒頭。
醫(yī)者們推測,這與天氣忽然轉(zhuǎn)熱有關(guān),做苦力的和體弱的人最容易染上。
太醫(yī)院急急上奏至西苑,皇帝批了旨意,要妥善處置,于是在南城設(shè)立了瘴癘坊,把病患集中收治,病死的則送到城外掩埋。
消息一出,很多人都擔(dān)心進(jìn)去就再也出不來,就算身子不舒服也強(qiáng)忍著不敢聲張,只是縮在家里硬撐。
年輕人還能勉強(qiáng)扛過去,但年長的和小孩子可就危險了。
不知是誰先傳出來,說水車胡同的張平安醫(yī)道高明,于是有人趁著夜色敲開他家的門來求醫(yī)。
張平安見此情形,也沒推辭,在門外搭了個簡陋的棚子,為來人診治,在他診治下果然藥到病除,很快口碑傳開,他在京城的神醫(yī)名頭也就越來越響。
閑暇時,他也時常去李府走動,主要是和吳承恩聊上幾句。
張平安很清楚《西游記》雖然是嘉靖年間起筆的,但直到吳承恩死后萬歷二十年才得以刊印,原因多半還是一個窮字,這吳承恩沒有官身,家里哪有收入來源,哪有時間也解決這些事情。
他暗暗琢磨,要是能在嘉靖朝就讓這部書流傳開來,甚至自己也能參與其中,那也是一樁極有成就的事情,想想后人看西游記時,有書卷署名有他的名字,真是做夢都會笑醒。
這天傍晚,天色微暗,張平安小兩口正坐在樹蔭下納涼。
晚風(fēng)吹來,卻帶著股悶熱,他不由得想起在南平時的冰窖,那才是真正的享受,即便是在大夏天,若能在冰窖邊上隔出一間小屋,住進(jìn)去也涼快得很。
正想著,忽然砰砰砰幾聲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院中的寧靜。
李玉蘭起身,疑惑地望向門口:“夫君,這么晚了,誰會來敲門啊?”
張平安微微一笑,說道:“還能是誰,十有八九是求醫(yī)的,你先回屋去,我到前院看看。”
李玉蘭點(diǎn)點(diǎn)頭,提著裙擺轉(zhuǎn)身回了屋。
張平安起身,往前院走去,還未到門口,便見曹升與鄭鯤已站在門側(cè)守著。
院門緩緩打開,外頭站著三名身形高大的精壯男子,衣衫整潔卻透著一股肅殺之氣,三人身前則是一個面白無須的年輕男子,神色從容,眼神清亮,似乎并非普通求診之人。
饒是曹升一向性子灑脫,此刻見了那三個虎背熊腰的壯漢,也不由得收斂了神色,老實(shí)地立在一旁。
張平安負(fù)手上前,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幾位可是來求醫(yī)的?”
那年輕人拱手說道:“我家老爺是北城的綢緞商,連日高熱不退,已三日了,特來請張行人移步,望能出手相救。”
鄭鯤聞言,冷冷上前一步,擋在張平安身前:“既是求醫(yī),理當(dāng)親自前來,怎的只是派你們過來?”
年輕人笑意不改,語氣仍舊客氣:“我家老爺病體沉重,實(shí)在不便行動,無奈之下,只得請先生屈尊走一趟。”
鄭鯤回到張平安身側(cè),低聲勸道:“先生,小心有詐。”
張平安卻神色如常,聽這人說話時嗓音尖細(xì),卻好像是個無根之人,所謂的“綢緞商”恐怕也只是幌子,那位老爺身份更是非比尋常。
于是他抱拳淡淡道:“在下醫(yī)術(shù)粗淺,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另覓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