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平日里講究科學育兒,
對女兒堅持斷奶的決定雖然頗有微詞,但終究不忍心讓女兒為難。
每次來看外孫女,母親總會忍不住嘮叨兩句:
“母乳喂養到兩歲是最好的,你看孩子瘦了一圈……”
父親則推推眼鏡,欲言又止地嘆氣。
可只要菲菲一皺眉,語氣稍重地說一句
“媽,這事我有自己的考慮”,他們便立刻噤聲,
只是心疼地看著女兒疲憊的臉色,默默幫忙沖奶粉、哄孩子。
而君盛的父母則截然不同。
君盛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企業家,做事雷厲風行,在家里也一向說一不二;
母親退休前是醫院泌尿科主任,對孩子健康問題格外較真。
見孫女因為斷奶哭鬧不止,奶奶心疼得直掉眼淚,轉頭就把火氣全撒在兒子身上:
“你看看你娶的媳婦,主意比天還大!
孩子的事,她一個人說了算?你這個當爹的,連句話都不敢說?”
老爺子更是直接拍桌子,指著君盛訓斥:
“你一個大男人,連自己老婆都管不?。?
孩子的事,能由著她胡來?你要是再這么窩囊,以后別說是我的兒子!”
君盛被罵得抬不起頭,只能硬著頭皮去找菲菲商量。
可菲菲自己也被雙方父母的埋怨弄得心煩意亂,見他來“勸和”,
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怎么,你爸媽說什么你就聽什么?那你自己去喂奶?。 ?
君盛被噎得啞口無言,只能訕訕地退出去,獨自坐在客廳里抽煙。
就這樣,他成了兩家人情緒的發泄口。
菲菲的父母心疼女兒,嘴上不說,但眼神里總帶著責備;
君盛的父母則直接開罵,說他沒用、窩囊、不像個男人。
菲菲被夾在中間,心里委屈,便把氣全撒在君盛身上:
“你爸媽要是這么有意見,干脆把孩子接過去養算了!”
君盛里外不是人,白天上班時精神恍惚,開會時走神,
文件送錯了部門,甚至把客戶的報價單填錯了數字。
領導皺著眉頭把他叫進辦公室:
“君盛,你最近怎么回事?再這樣下去,項目還做不做了?”
他只能低頭認錯,可一回到家,
面對的還是無休止的爭吵、孩子的哭鬧、父母的埋怨。
他忽然覺得,這個家,像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而他,被困在中間,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君盛開始害怕回家。
每天傍晚六點半,當寫字樓最后一盞燈熄滅,
他都要在地下車庫的車里坐夠整整二十分鐘。
車窗留一條縫,讓空調的冷風和外面滾燙的尾氣一起灌進來,可胸腔依舊悶得生疼。
他點上一支煙,抽到一半就摁滅,
再點下一支——尼古丁像一層薄薄的塑料膜,短暫地把“家”隔絕在外。
有時他會想起大學時讀過的那本書,
里面說“婚姻不是兩個人的結合,而是兩個家族的碰撞”。
當時覺得夸張,如今才懂,那“碰撞”的碎片,每一塊都扎在他身上。
周五傍晚,矛盾終于升級成一場“鴻門宴”。
菲菲的父母拎來一套進口輔食機,
君盛的父母則帶來一位號稱“母乳指導金牌講師”的老同事。
兩對老人圍著餐桌坐成涇渭分明的兩隊,孩子被奶奶抱在懷里,哭得聲嘶力竭。
講師把聽診器往脖子上一掛,開口就是數據:
“WHO指南明確指出,純母乳到兩歲可降低中耳炎風險 50%,呼吸道住院率 38%……”
菲菲的母親推推金絲眼鏡,淡淡回擊:
“《中華兒科雜志》今年 4月的大樣本研究也顯示,
母親工作壓力與嬰兒認知發育呈負相關,您要不要也聽聽?”
老爺子一拍桌子:
“負相關?我孫女才一歲,談什么認知!我只知道她現在瘦得跟貓崽子一樣!”
講師順勢補刀:“而且突然斷奶會導致依戀障礙,將來容易焦慮、缺乏安全感……”
話沒說完,菲菲“刷”地站起來,
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一聲:
“我天天晚上抱著她睡,一小時醒一次,我的安全感誰來給?”
空氣瞬間凝固。
君盛看見父親的臉色由紅轉青,母親的指甲深深掐進孩子的小包被。
菲菲的父親握拳抵在唇邊,欲言又止。
那一刻,他忽然生出荒謬的錯覺——自己仿佛成了圓桌中央那塊被架在炭火上的牛排,
吱吱作響,兩面焦黑。
夜里十一點,戰爭散去,
客廳里只剩一地狼藉的論文打印件、奶粉罐和嬰兒玩具。
君盛蹲在陽臺的洗衣機旁,機械地把吐奶的圍兜一件一件塞進去。
滾筒旋轉的聲音蓋過了主臥的啜泣,也蓋過了次臥父母的嘆息。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軟軟的小手突然搭上他的膝蓋。
孩子扶著洗衣機站起來,光腳踩著冰涼的瓷磚,嘴巴委屈地癟著,卻沒有哭。
她黑亮的眼睛盯著他,像一面小小的鏡子,把他扭曲的倒影完完整整裝進去。
君盛蹲下身,嗓子發澀:“寶貝,爸爸是不是很沒用?”
孩子聽不懂,卻伸出另一只沾著口水的小手,
啪一聲拍在他臉上——不重,像一片羽毛。
他卻猛地鼻酸,眼淚砸在孩子手背上,燙得兩個人都一抖。
第二天清晨,他比平時早起了半小時,先做了全家人的早餐:
蒸蛋羹里滴兩滴香油,小米粥里加一把南瓜丁,給菲菲磨了一杯低因拿鐵。
又把昨夜所有人甩下的期刊、報紙按主題分成三摞,在最上面貼便利貼——
“媽:母乳抗體持續時間 6~12個月,數據在第 3頁?!?
“爸:配方奶 DHA/ARA添加標準對比表,見右側。”
“菲菲:晉升答辯 PPT模板已拷進 U盤,放在電腦包側袋。”
做完這一切,他抱著還在睡的女兒,
輕輕用下巴蹭她毛茸茸的頭頂,小聲說:
“今天爸爸帶你上班,好不好?”
七點半,他破天荒給領導發消息:
上午請假,帶孩子去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做體檢,
并掛了一個“職場父母心理疏導”的號。
他把車停在單位樓下,把孩子綁在安全座椅上,
第一次用藍牙撥通了父母的電話:
“爸,媽,今天你們不用過來了,我想自己試試?!?
電話那頭的父親剛想發火,他又補了一句:
“不是逃避,是學怎么做父親。你們教我做生意,教我做人,可沒人教我當爸爸?!?
語氣平靜,卻帶著久違的堅定。
電話掛斷,他透過后視鏡看見孩子正專心啃一只硅膠搖鈴,
口水滴答答落在圍兜上,像一串透明的省略號。
而他終于明白:
牢籠不是家,是沉默。
鑰匙也不是對抗,而是開口說一句——
“讓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