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沉默的薄荷糖躺在許慎的英語課本邊緣,像一枚被施了定身咒的綠色星辰。許慎的手指蜷縮著,懸在糖的上方,卻遲遲沒有拾起。歐陽靈兒若無其事的平靜,比任何追問都更讓他心慌意亂。窗外的桂花香混合著晨讀的嗡嗡聲,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困在一種無處著力的懸空感里。
“許慎,”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著一絲公式化的催促,“物理作業,就差你的了。”
許慎猛地一激靈,像被從深水里拽出來。他慌忙低頭去翻找書包,動作有些手忙腳亂,差點把桌上的薄荷糖碰掉。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糖紙,又是一陣心悸。
“在……在找。”他聲音干澀,不敢抬頭看她,只把物理練習冊抽出來,胡亂翻到昨天的作業頁,遞了過去。
一只白皙的手伸過來接住練習冊。許慎的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只手,掠過她干凈圓潤的指甲,纖細的手腕,最終……落點不可避免地滑向她擱在椅子邊緣的小腿。
深藍色的校服褲包裹著勻稱的線條。此刻她安靜地坐著,看不到奔跑時那道驚心動魄的弧線。但許慎的腦海里,那把小提琴的曲線卻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伴隨著那句魔咒般的“比喻不錯”,像幽靈般纏繞著他。他感覺耳根又開始發燙,慌忙移開視線,死死盯著自己攤開的英語課本,仿佛那上面印著救贖的密碼。
“嗯?”歐陽靈兒接過練習冊,卻沒有立刻離開。她似乎隨意地翻動了一下,目光落在許慎的作業上,停留了幾秒。許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在自己潦草的解題步驟里又看出什么“比喻不錯”的端倪。
“第三題,”她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帶著點探討的意味,“你用的動能定理,其實用動量守恒更簡潔點。”她的指尖在許慎的作業紙上輕輕點了點,離他的手臂只有幾厘米的距離。
許慎感覺被她指尖點過的地方皮膚微微發緊。他僵硬地轉過頭,終于鼓起勇氣看向她的臉。她正低頭看著他的作業,側臉線條柔和,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遮住了眼中的情緒。她的表情很專注,就是那種同學間討論習題時最常見的、心無旁騖的樣子。
“哦……是,是嗎?”他喉嚨發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我再看看。”
“你看這里,”她自然地俯身湊近了些,洗發水的清香混著淡淡的桂花氣息再次將他籠罩。她的手指劃過他作業紙上畫的粗糙小車圖示,“初始狀態和碰撞后的狀態,系統外力為零,用動量守恒一步就能出來結果。”
她的指尖離他的手臂更近了,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說話時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皮膚。許慎的呼吸瞬間變得小心翼翼,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身旁這咫尺的距離和她手指劃過紙面的軌跡上。她靠得這么近,卻只是為了講一道物理題!這種極致的“正常”,反而讓一切顯得更加詭異。
“嗯……懂了。”他含糊地應著,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再次滑向她。這次,他注意到她為了俯身看題,一只腳微微向前伸了一點,校服褲的布料在膝蓋處繃緊了些,隱約勾勒出下方小腿的輪廓。
那道該死的、如同小提琴琴身般流暢的弧線,在他腦海里轟然炸響!信紙上揉皺的紫色墨跡,那句“充滿了聲音”的傻話,還有她平靜的“比喻不錯”……所有畫面瞬間涌入,讓他頭暈目眩。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是……是挺流暢的。”
話一出口,許慎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流暢?他在說什么鬼?!是在說她的解題思路?還是……他驚恐地看到,歐陽靈兒翻動練習冊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時間仿佛凝固了零點一秒。
然后,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從作業紙移到了許慎的臉上。那雙總是彎彎的眼睛,此刻并沒有明顯的笑意,反而帶著一種深潭般的平靜和……一絲極淡的、難以解讀的探究。她的視線,似乎不經意地掃過他瞬間漲紅的臉頰和慌亂躲閃的眼神,最終落在他緊握著拳頭、指節微微發白的手上。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的張力。桂花的甜香似乎都凝滯了。
許慎感覺自己的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撞得他肋骨生疼。他死死地盯著英語課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母,那些字母像一群亂舞的黑色小蟲,完全無法進入他的大腦。完了!他又說錯話了!她一定聽懂了!她在心里嘲笑他!他像個被放在顯微鏡下觀察的、無處遁形的傻瓜!
就在許慎幾乎要被這巨大的羞恥和尷尬壓垮時,歐陽靈兒卻輕輕地、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那聲“嗯”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沒有任何明確的指向。
然后,她直起身,拉開了那令人窒息的距離感。她合上許慎的練習冊,語氣恢復了平常的輕快,甚至帶著一絲許慎無法分辨真假的輕松:“好了,交齊了。”她抱著收上來的一摞作業本,轉身走向講臺,馬尾辮在腦后輕輕晃動。
許慎僵在原地,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又像被架在火上烤過一遍,渾身都是冰火兩重天的虛脫感。他剛才說了什么?“是挺流暢的”?他居然在她面前,對著她的小腿(雖然沒直接說)用了“流暢”這個詞!而她,只是回了一個含義不明的“嗯”!
這比任何激烈的反應都更讓他抓狂!她到底在想什么?是在默許他的荒謬?還是在積攢著更大的嘲弄?
他頹然地趴在桌上,額頭抵著冰涼的英語課本。那顆沉默的薄荷糖就在他眼前,散發著清冷的光澤。他伸出手,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煩躁,一把抓過那顆糖,動作粗魯地剝開糖紙,將整顆冰涼的薄荷糖狠狠塞進嘴里。
瞬間,強烈的、帶著刺激性的冰涼感在口腔里爆炸開來,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狠狠扎刺著味蕾和神經末梢。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粗暴的涼意如此猛烈,瞬間沖上他的鼻腔和眼眶,激得他生理性地瞇起眼睛,倒吸了一大口冷氣,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差點飆出來。
他趴在桌上,咳得撕心裂肺,肩膀不受控制地聳動。這狼狽的咳嗽聲在漸漸安靜下來的教室里顯得格外突兀,引來幾道好奇的目光。
講臺上,剛剛放下作業本的歐陽靈兒聞聲回過頭來。她看著許慎趴在桌上咳得滿臉通紅的側影,看著他因為咳嗽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閃動了一下——不是嘲弄,不是擔憂,更像是一種……了然?一種看到預想中反應的、微妙的確認?
隨即,她的嘴角極快地向上彎了一下,一個極其短暫、如同幻覺般、轉瞬即逝的弧度。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快得像是窗外掠過的一縷清風。
然后,她平靜地轉回身,拿起粉筆,開始在黑板上書寫新的公式。粉筆摩擦黑板的“吱呀”聲重新響起,蓋過了許慎漸漸平息的咳嗽聲。
許慎喘著粗氣,口腔里殘留著薄荷的冰涼和嗆咳帶來的辛辣感。那顆糖在舌下緩慢融化,強烈的涼意退去后,熟悉的甘甜終于絲絲縷縷地泛了上來,卻再也無法撫平他心中的驚濤駭浪。他偷偷抬眼,望向講臺上那個纖細挺拔的背影。
陽光透過窗戶,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邊。她寫字的姿態很專注,手臂抬起時,校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許慎的視線,鬼使神差地,再次落向她小腿的方向。那道想象中的、流暢如小提琴琴身的弧線,在光影中似乎若隱若現。
他猛地閉上眼,將口中那顆帶著冰涼甜意的薄荷糖,狠狠地、無聲地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