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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怦然心動

許慎口中殘留的薄荷涼意尚未完全散去,舌根處泛起的甘甜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澀味。講臺上,歐陽靈兒清瘦的背影在黑板前移動,粉筆劃過黑板的“吱呀”聲,像鈍刀子刮擦著他緊繃的神經。那句脫口而出的“是挺流暢的”和她那聲含義不明的“嗯”,像兩根無形的絲線,將他的心懸吊在半空,在羞恥與一絲微茫的期待間來回晃蕩。

窗外的桂花香,經過一夜秋露的浸潤,愈發顯得清幽沉郁,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它不再僅僅是嗅覺的感知,更像一種彌漫在空氣里的、帶著時間重量的氛圍。許慎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牽引,總是不由自主地滑向身側。歐陽靈兒正低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烏黑的發髻(今天她將長發松松挽起,用一支素雅的木簪固定)下,露出一段纖細白皙的后頸,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玉色光澤。

他的視線,像小心翼翼探路的螞蟻,最終又落在那被深藍色校服褲包裹的、擱在椅子橫檔上的小腿。那道存在于記憶和想象中、如同名貴小提琴琴身般流暢完美的弧線,此刻安靜地蟄伏著。然而,這安靜本身,卻因他昨日信紙上笨拙的描繪和她那句石破天驚的“比喻不錯”,而充滿了無聲的張力。他感覺那道弧線仿佛擁有了生命,正無聲地散發著某種磁場,攪動著周圍的空氣,也攪動著他混亂的心緒。

就在這時,歐陽靈兒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她停下筆,沒有抬頭,只是極其輕微地側了側臉,鬢邊一縷未束住的青絲滑落,輕輕拂過她光潔的頰畔。這個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東方仕女畫般的婉約韻致,卻讓許慎像被窺破了心思的賊,猛地收回視線,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

他慌亂地翻開桌上的語文課本,試圖用那些方塊字筑起一道屏障。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紙頁,指尖下是《項脊軒志》里歸有光那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字里行間沉淀的物是人非的哀慟,此刻卻奇異地與他胸腔里那份無處安放的、青春的悸動與惶惑交織在一起。枇杷樹的亭亭如蓋,映照著他心中那棵因她而瘋狂滋長、卻不知如何修剪的情愫之樹,同樣枝繁葉茂,同樣充滿了一種帶著疼痛感的生命力。

午后的自習課,空氣慵懶。陽光透過窗欞,在課桌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灰塵在其中無聲地舞動。許慎強迫自己埋首于數學試卷,復雜的幾何圖形在眼前扭曲變形。身邊的歐陽靈兒卻顯得格外安靜,她面前攤開的不是課本,而是一本線裝的、紙頁泛黃的薄冊子,封面是素雅的靛藍色,上面用娟秀的毛筆小楷寫著《牡丹亭·驚夢》。

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指尖泛著健康的粉色,此刻正極其輕柔地撫過那些豎排的、繁體印刷的詩行。她的神情專注而寧靜,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沉浸在文字世界里的柔和笑意。陽光落在她翻動書頁的手指上,仿佛給她鍍上了一層溫潤的光暈,也照亮了書頁上那些古老的唱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許慎的目光被牢牢吸引過去。他看不懂那些工尺譜,也不甚明了湯顯祖筆下那場生死纏綿的綺夢,但他能感受到她閱讀時那種全身心投入的氛圍。那專注的側影,那指尖輕撫書頁的溫柔動作,甚至那隨著默讀而微微翕動的唇瓣,都散發出一種沉靜而強大的吸引力。她整個人仿佛與那本泛黃的古籍,與那些流淌了數百年的情思,融為了一體,浸潤在一種古老而雋永的詩意里。

這畫面如此美好,卻又讓許慎感到一種深深的隔閡。她像一幅懸掛在時光深處的古畫,只可遠觀,帶著一種他無法企及的、源自書卷和家學的沉靜氣韻(他隱約記得她提過祖父是位研究古典文學的教授)。而自己呢?那個躲在詩集里寫滿矯情比喻、連表達心意都只會揉皺信紙的笨拙少年,與眼前這幅浸潤在《牡丹亭》意境里的畫面,顯得格格不入,如同粗糙的陶罐擺在了青花瓷瓶旁。

一種混合著自慚形穢和強烈向往的情緒攫住了他。他忍不住,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聲問道:“你……在看《牡丹亭》?”

歐陽靈兒聞聲,緩緩抬起頭。她的目光從泛黃的書頁移向許慎,眼神里還殘留著幾分沉浸在“游園驚夢”中的恍惚與迷離,如同剛從一場四百年前的綺夢中醒來。陽光落在她的瞳孔里,折射出琥珀般溫潤的光澤。

“嗯,”她應了一聲,聲音也帶著點夢囈般的輕柔,“杜麗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寫得真好。”她的指尖輕輕點在那句唱詞上,動作帶著一種天然的、浸潤了書卷氣的優雅。

許慎的心跳漏了一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八個字,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底那個塞滿了紫墨水、薄荷糖和心跳聲的潘多拉魔盒。他看著她,嘴唇動了動,那句“就像我對你一樣”幾乎要沖口而出,但最終還是被巨大的羞怯和昨日陰影死死摁了回去,化作喉間一聲含糊的咕噥。

歐陽靈兒似乎并未察覺他內心的劇烈掙扎。她的目光落回書頁,停留在另一處,唇角那抹柔和的弧度加深了些許,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東西。她忽然抬起眼,再次看向許慎。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清晰的、帶著點促狹又帶著點認真探究的光芒,那光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映照出許慎瞬間的慌亂。

“許慎,”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像怕驚擾了書頁間的精靈,但每個字都清晰地敲在許慎的鼓膜上,“你有沒有覺得,杜麗娘對著園子感慨‘良辰美景奈何天’,那種明明心里驚濤駭浪,嘴上卻只能繞著彎子說話的樣子……”

她頓了頓,那雙彎彎的眼睛里,笑意如同水波般漾開,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狡黠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溫柔,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補充道:

“跟你寫在信里的那些比喻——比如那把‘充滿了聲音’的小提琴——很像?都是工筆細描其形,寫意暗傳其神。”

“轟——!”

許慎感覺自己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血液猛地沖上頭頂,耳畔嗡嗡作響,臉頰燙得幾乎要燃燒起來!

她知道了!她果然什么都看到了!不止是那句“小提琴的弧線”,連那個他自己都覺得荒謬至極的“充滿了聲音”也看到了!而且,她竟然用《牡丹亭》里的杜麗娘來類比!用“工筆細描其形,寫意暗傳其神”來評價他那些羞于見人的、揉皺了的紫墨水字句!

工筆?寫意?她是在說他的比喻手法?還是在說……他這個人?說他那些笨拙的、繞彎子的、不敢直說的心意?

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再次將他淹沒。他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想立刻消失!但同時,在那滅頂的羞恥之下,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悸動,像深水中掙扎的氣泡,頑強地冒了出來——她用了“工筆”和“寫意”……這似乎……并不是純粹的嘲弄?甚至帶著點……欣賞其藝術性的意味?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子堵住,只能徒勞地翕動著。他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木頭人,僵硬地坐在那里,承受著她目光的洗禮。那目光帶著笑意,帶著探究,帶著一種了然于胸的沉靜,像秋日的陽光,既溫暖又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

歐陽靈兒看著他瞬間石化、面紅耳赤、眼神慌亂躲閃的模樣,嘴角那抹促狹的笑意更深了。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輕輕合上了那本泛黃的《牡丹亭·驚夢》,將那片古老的綺夢暫時封存。線裝書合攏時發出輕微的“啪”聲,像一聲悠遠的嘆息,也像為許慎此刻的窘迫敲下了一個休止符。

她將書收進抽屜,動作從容優雅。然后,她像往常一樣,手指在筆袋旁摸索了一下,拿起一顆薄荷糖。

許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以待。

那只熟悉的手伸了過來,帶著一絲淡淡的墨香(或許是來自那本古籍)和熟悉的薄荷氣息。綠色的星辰再次被輕輕放在他攤開的數學試卷邊緣——那道他絞盡腦汁也未能解開的幾何題旁邊。

放下糖,收回手。動作依舊行云流水,沒有絲毫遲疑。

只是這一次,當她的指尖即將完全離開桌面時,許慎似乎感覺到,那微涼的、帶著書卷氣的指尖,極其短暫地、若有若無地,輕輕拂過了他因緊張而擱在桌沿的、微微顫抖的手背。

那觸碰,比前幾次都更清晰,也更短暫。像一片帶著秋露的竹葉,輕盈地掠過水面,留下轉瞬即逝的漣漪和冰涼。

許慎渾身一顫,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

歐陽靈兒已經若無其事地轉回身,拿起筆,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書本中。陽光落在她挽起的發髻和那支素雅木簪上,寧靜而美好。

只有許慎知道,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怎樣的驚濤駭浪。他低頭,看著試卷旁那顆靜靜躺著的薄荷糖,又看看自己手背上那仿佛還殘留著一絲冰涼觸感的地方。

窗外的桂花香,無聲地流淌進來,混合著古老書頁的墨香和指尖殘留的薄荷清氣。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帶著微顫,拾起了那顆糖。指尖觸碰到糖紙的微涼,掌心卻仿佛還烙印著那本《牡丹亭》的溫熱和她那句石破天驚的點評:

“工筆細描其形,寫意暗傳其神。”

他剝開糖紙,將冰涼的薄荷糖含入口中。這一次,那強烈的涼意并未讓他嗆咳。它只是緩緩地、不容抗拒地蔓延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清醒,也帶著一種更深的、源自古老詩篇和她智慧雙眸的、令人心悸的甜意與困惑。

他望向窗外。一株金桂開得正盛,細碎的花瓣在秋風中簌簌飄落,如同灑下一場靜謐的、帶著香氣的金色雨。那紛揚的花瓣里,他仿佛看到了杜麗娘在園中顧影自憐的嘆息,看到了自己信紙上揉皺的紫色墨跡,也看到了歐陽靈兒那雙洞悉一切、帶著促狹笑意的彎彎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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