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足夠一條河流改道,足夠一座城市重塑筋骨,足夠將青春滾燙的悸動腌漬成堅硬而沉默的琥珀。許慎的生活,也像被投入時間長河的石頭,在歲月的沖刷下,磨去了所有尖銳的棱角和羞恥的溫度,沉淀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疏離與平靜。他成了作家。筆下的文字冷靜、克制,帶著一種旁觀者般的洞悉和淡淡的疏離感,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剖析著人情世態,卻唯獨剔除了他自己。那本鎖在南京舊家抽屜深處的詩集、凝固的紫墨水和揉皺的信箋,連同那個消失在高考考場光明中的背影,被時間覆蓋上厚厚的塵埃,成了記憶中一片刻意回避的、模糊的廢墟。
新街口,南京的心臟地帶。十年后的這里,霓虹更炫目,人潮更洶涌,高樓切割著鉛灰色的秋日天空,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巨大的玻璃幕墻和LED屏幕播放著光怪陸離的廣告,將空氣都染上一種電子化的喧囂。許慎坐在一家名為“紙間光年”的大型書店二樓的簽售區。面前的長桌鋪著深綠色的絲絨桌布,堆疊著他最新出版的小說集《無聲的河流》。封面設計簡潔冷峻:一條深藍色的、抽象化的河流蜿蜒流淌,在接近書脊的位置,有一個極其微妙、不易察覺的、如同樂器般流暢的弧度轉折——那是設計師的巧思,卻在不經意間,輕輕撥動了許慎心底那根早已銹蝕的弦。
窗外,不知哪家商鋪或街角的行道樹,飄來了熟悉的、沉郁的桂花香。九月的風,帶著金陵城特有的、混合著梧桐葉微澀與都市塵埃的氣息,穿過敞開的書店玻璃門,輕柔地鉆了進來。那香氣,絲絲縷縷,纏繞著油墨書香,瞬間穿透了十年的時光壁壘,精準地刺中了許慎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面前那支簽售用的、灌著優質黑墨水的鋼筆。筆身光滑冰涼。就在香氣鉆入鼻腔的剎那,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高二那間陳舊的教室,窗外金燦燦的桂花,信紙上洇開的那片小小的紫色云朵,還有……發梢沾染了那甜香的人。
心臟,在胸腔深處,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抽搐了一下。像一塊沉睡的凍土,被投入了一顆微溫的石子。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眼前。排隊的讀者隊伍蜿蜒,安靜而有序。他熟練地接過書,微笑,詢問名字,在扉頁簽下自己的名字和一句簡短的寄語。動作流暢,帶著職業性的溫和與距離感。
“下一位,謝謝。”書店工作人員輕聲提示。
一本嶄新的《無聲的河流》被遞到了他的面前。深藍色的河流在封面上流淌,那個微妙的弧度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許慎習慣性地拿起筆,筆尖懸在扉頁上方,準備落下公式化的簽名。他的目光隨意抬起,看向遞書的人。
時間,在那一瞬間,被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
空氣仿佛凝固了。書店里輕柔的背景音樂、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遠處收銀臺的滴滴聲……所有的聲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窗外隱約的風聲,和那越來越清晰的、沉郁的桂花香。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穿著杏色風衣的姑娘。風衣剪裁得體,襯得身姿纖細挺拔。烏黑的長發隨意地別在耳后,露出光潔的頸項和……一個小小的、造型簡潔的銀色耳釘。耳釘在書店頂燈的照射下,閃爍著一點清冷而含蓄的光芒。
她的面容,褪去了少女時期的圓潤,線條更加清晰利落,帶著歲月打磨過的沉靜氣質。膚色是健康的瑩白,眼下有著幾道極淡的、卻無法被時光抹去的細紋。然而,當她的目光與許慎相接時——
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在抬起的瞬間,先彎了起來。
像兩枚被時光打磨得更加溫潤、卻依舊跌入蜜罐的月牙。瞳孔深處,清澈依舊,卻沉淀了更深邃的光澤,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一絲久別重逢的復雜,還有那穿越十年光陰、卻依舊清晰可辨的、如同月牙跌入蜜罐般的笑意。
是歐陽靈兒。
許慎感覺自己的呼吸瞬間停滯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奔涌向四肢百骸,帶來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握著鋼筆的手指驟然僵硬,懸停在扉頁上方。那支灌著優質黑墨水的鋼筆,筆尖似乎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時空錯亂帶來的沖擊,一滴飽滿的墨珠,不受控制地凝聚、墜落——
“噗。”
極其輕微的一聲。
一滴濃黑的墨水,精準地滴落在扉頁潔白的紙面上。它迅速暈染開來,邊緣在纖維間緩慢地、不可逆轉地蔓延,勾勒出奇異的、深色的形狀——像一滴被放大了的淚,又像一小片驟然凝聚的、深色的云。
許慎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片洇開的墨跡上。高二那個九月,信紙上洇開的那片紫色星云,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時光,與眼前這片黑色的云重疊在了一起。額角被粉筆頭擊中的微痛感,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仿佛要撞斷肋骨的悸動,混合著此刻巨大的、如同海嘯般的震驚,瞬間將他淹沒!耳畔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尖叫,卻又什么都聽不清。
窗外的桂花香,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
他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目光,再次對上那雙彎彎的、帶著月牙笑意的眼睛。時光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卻奇跡般地未曾磨滅那眼底深處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驚訝,有探尋,有笑意,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故人重逢般的熟稔與溫暖。
十年分離的冰河,仿佛在這一刻,被這一滴墨水和這一眼對視,悄然撬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縫。
他的嘴唇動了動,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大腦一片空白,所有演練過千百次的社交辭令都化為烏有。只有那個深埋在心底、被時間腌漬得幾乎失去原味的名字,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沖破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設防,沖口而出:
“薄荷糖女孩?”
聲音干啞,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在這突然變得極其安靜的空間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歐陽靈兒那雙彎彎的眼睛里,笑意瞬間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劇烈地漾開,帶著巨大的驚訝和一種……塵埃落定般的了然。她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飛快地顫動了幾下,小巧的耳廓邊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了一層淡淡的、如同晚霞般的緋紅。那緋紅,在杏色風衣的映襯下,在銀色耳釘清冷光芒的對比下,顯得格外生動。
她看著許慎,看著他那雙寫滿了巨大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眼睛,看著他懸停在洇染墨跡上方的、微微顫抖的筆尖,嘴角緩緩向上彎起一個更大、更清晰的弧度,帶著一絲促狹,一絲懷念,一絲只有他們彼此才懂的、穿越了漫長時光的默契。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帶著桂花香氣的羽毛,輕輕落在許慎早已凍結的心湖上,卻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紫墨水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