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墨水呆子。”
那五個字,輕如嘆息,卻像投入許慎凝固心湖的五塊滾燙的隕石。每一個音節都裹挾著十年前教室里的粉筆灰、桂花香,還有信紙上那片洇開的、獨一無二的紫色星云。巨大的轟鳴在他耳蝸深處炸開,蓋過了書店里重新涌回的背景音樂、人聲,甚至蓋過了他自己驟然失序的心跳。
他僵在那里,懸在墨漬上方的鋼筆尖輕微地、神經質地顫抖著,一滴新的墨珠顫巍巍地凝聚,懸而未落。時間不再是暫停,而是徹底熔化了,粘稠地包裹著他,讓他動彈不得。眼前那雙彎彎的、帶著促狹笑意的月牙眼,與記憶中那個總是帶著點狡黠和甜香的少女影像嚴絲合縫地重疊。十年光陰的塵埃,在這一聲呼喚里被驟然拂去,露出底下依舊鮮活、甚至更加銳利清晰的輪廓。
歐陽靈兒耳廓上那抹晚霞般的緋紅,如同投入他冰封世界的火種,無聲地燃燒著。她看著他,嘴角的弧度未減,那笑意里沉淀了太多東西:驚訝褪去后浮起的了然,久別重逢的溫柔暖意,一絲絲對眼前這“呆子”失態模樣的調侃,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終于完成某種漫長等待的釋然。
“我……”許慎的喉嚨像被砂紙狠狠打磨過,干澀得只能擠出一個破碎的單音。他試圖找回那個在簽售臺上游刃有余、言辭得體的小說家許慎,但大腦深處只有一片灼熱的空白。所有精心構筑的冷靜、疏離、旁觀者的外殼,在這聲“紫墨水呆子”面前,脆薄得如同被墨滴洇染的扉頁。
“歐陽……小姐?”旁邊盡職的書店工作人員,帶著職業性的微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輕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凝滯。他顯然認出了這位“讀者”與作家的異常,試圖將流程拉回正軌。“請把您的名字告訴許老師,方便他為您簽名。”
“歐陽靈兒。”她終于將目光從許慎臉上移開片刻,轉向工作人員,聲音恢復了清亮,帶著一種成年人特有的、恰到好處的禮貌與距離感。那抹耳廓的緋紅卻并未褪去,反而像被她的聲音點亮,更加醒目。這個名字,清晰地落在空氣里,如同一聲驚雷后的余響,再次震蕩著許慎的耳膜。
歐陽靈兒。不是幻聽,不是記憶的錯構。是她。真真切切,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許慎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濃郁的桂花香混合著書店的紙墨氣息,嗆得他幾乎咳嗽。他強迫自己垂下視線,目光死死地落回扉頁上那片洇開的黑色墨跡上。那片墨,像一只不祥的烏鴉,停駐在潔白的紙面,也停駐在他此刻狼狽不堪的心上。它丑陋地嘲笑著他精心維持的體面,如同十年前那滴意外的紫墨水,瞬間暴露了他所有無處遁形的羞赧與悸動。
他必須做點什么。簽售還在繼續,后面還有等待的讀者。他是作家許慎,不是高二那個被粉筆頭砸中就會手足無措的呆子。
他握筆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試圖穩住那該死的顫抖。筆尖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落向那片墨跡的邊緣。他努力想寫下一個流暢的簽名,或者一句慣常的祝福語。然而,那滴懸著的墨珠終于不堪重負,隨著筆尖的移動,“啪嗒”一聲,精準地滴落在墨跡旁邊,迅速暈開一小團新的、更深的黑色。
雪上加霜。
許慎的動作徹底僵死。他能感覺到自己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像冰冷的爬蟲。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陽光曬得發燙的午后,站在講臺前,被全班的目光聚焦,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鉆進地縫。
一聲極輕、卻清晰可聞的輕笑,從對面傳來。
許慎猛地抬頭。
歐陽靈兒正看著他,那雙月牙眼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笑意,甚至帶上了一點點的……無奈?她微微歪了下頭,目光掃過他僵硬的手和那兩團尷尬的墨漬,然后,她的視線再次落回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了促狹,反而流淌出一種奇異的、近乎安撫的溫和。
“許老師,”她開口,聲音比剛才叫他“呆子”時放柔了許多,帶著一種刻意的、公眾場合的正式感,卻巧妙地化解了他的窘迫,“沒關系,不用簽了。書……這樣就很特別了。”她的目光在那兩團墨跡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就像……某種獨一無二的簽名。”
這句話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拂開了壓在他心口的巨石。許慎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幾乎讓他虛脫的疲憊和一種洶涌的、難以名狀的酸楚。她記得。她不僅記得“紫墨水呆子”,還記得那滴墨水的“獨一無二”。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依然干澀,但這一次,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盡管沙啞得厲害:“歐陽……靈兒。”這個名字從他唇齒間滾落,帶著十年的生疏和一種近乎燙傷的重量。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著她,仿佛害怕一眨眼她就會再次消失在人海,“這書……不能這樣給你。”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固執,“我……我重新簽一本。干凈的。”
“不用麻煩的,許老師。”她輕輕搖頭,伸手似乎想取回那本“墨染”的書。
“不麻煩!”許慎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比預想的大了一些,引得旁邊的工作人員和前排幾個讀者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他瞬間又感到了那種熟悉的灼熱爬上臉頰,但這一次,他沒有退縮。他飛快地伸手,將那本扉頁有墨漬的書按住,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像是守護著什么失而復得的珍寶。他轉向工作人員,語速快得有些生硬:“麻煩您,請幫我拿一本新的《無聲的河流》給這位……歐陽小姐。”
工作人員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連忙點頭:“好的好的,許老師您稍等。”轉身快步走向后面的書架。
小小的簽售臺前,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重新變得粘稠,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窒息,而是彌漫著一種奇異的、等待破繭的張力。窗外的桂花香似乎更濃了,絲絲縷縷纏繞著他們之間不足一米的距離。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鉛灰色的天光和霓虹的碎片,映出他們相對而立的身影——他微微前傾,手指按在書上,姿態帶著一絲僵硬的保護欲;她亭亭玉立,杏色風衣襯得身形纖細,目光沉靜地落在他因緊張而繃緊的側臉上。倒影里的畫面,如同一幅被時光刻意拉長、充滿無言敘事的靜幀。
許慎能清晰地看到她小巧的銀色耳釘在燈光下的微芒,能看到她風衣領口處露出的一小截白皙肌膚,甚至能看清她長而密的睫毛每一次輕微的顫動。十年分離的千山萬水,在這一刻被壓縮進這方寸之間,近得讓他心慌意亂。
他想問:這些年,你去哪了?
他想問:你過得好嗎?
他想問:你還記得那封信嗎?記得那片紫色的云嗎?
他想問:為什么……現在才出現?
無數個問題如同沸騰的氣泡,在他胸腔里翻滾、膨脹,幾乎要沖破喉嚨。然而,當他終于鼓起勇氣,將視線從玻璃倒影移回,再次對上她那雙清澈依舊、卻沉淀了更多故事的眼睛時,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唇邊,像被施了沉默的魔法。
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唇邊一個無聲的開合,一個未能成型的音節,凝固在初秋微涼的空氣里。那未封緘的唇,承載著十年的思念、困惑、震驚和此刻洶涌卻無法言說的復雜心緒,微微顫抖著。
歐陽靈兒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掙扎,看著他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她沒有催促,也沒有移開目光。她的眼神平靜而包容,像一片深邃的湖,映照著他所有的無措。她只是那樣安靜地等待著,嘴角那抹淺淺的、溫和的笑意,如同無聲的錨,暫時穩住了他這艘在時光風暴中劇烈顛簸的孤舟。
工作人員拿著嶄新的書匆匆返回,打破了這無聲的對峙。
“許老師,新書。”他將書遞到許慎面前。
許慎如夢初醒,猛地收回按在舊書上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書頁的觸感和某種無形的灼熱。他接過新書,手指依舊有些不穩,但比剛才好了許多。他翻開潔白的扉頁,拿起那支“肇事”的鋼筆。這一次,筆尖沒有猶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流暢地落下。
“致歐陽靈兒:”
然后,他停住了。慣常的祝福語——“閱讀愉快”、“歲月靜好”——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配不上這石破天驚的重逢。他需要寫點什么。寫點什么能穿透十年光陰,能回應那聲“紫墨水呆子”,能回應這滿室縈繞的桂花香,能回應她眼中那沉淀的、溫和的、等待的光。
筆尖懸停在紙面上方,墨色凝聚成一個飽滿欲滴的點。他的目光,越過書頁,再次看向她。那雙月牙般的眼睛,正安靜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注視著他懸停的筆尖,等待著他落下的第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