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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未起的黎明

  • 心口丘陵
  • 研霧遠山
  • 3511字
  • 2025-07-08 13:23:14

臘八節考場里那個決絕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像一柄冰錐,徹底鑿穿了許慎冰封的世界,也鑿穿了他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麻木。心湖冰層崩塌,露出的并非滾燙的巖漿,而是無邊無際、黑暗冰冷的絕望深淵。自那以后,時間對他而言,失去了流動的意義。日子不再是線性的推進,而是一塊塊沉重、冰冷、灰白色的磚石,被機械地壘砌起來,構筑成一道隔絕過去與未來的、密不透風的高墻。

高三的下半學期,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絕對零度的沉寂中呼嘯而過。窗外的季節更迭失去了色彩——冬雪融化后,并未帶來春暖花開,只有連綿的陰雨和倒春寒的凜冽。枝頭遲遲不見新綠,只有濕冷的、光禿禿的枝椏,在鉛灰色的天空下伸展著絕望的姿態。空氣里殘留的最后一點泥土氣息,也被濃重的、屬于備考的焦慮和油墨味所取代。

許慎將自己徹底沉入了題海的冰洋深處。他不再需要豎起物理課本作為壁壘,因為斜前方那個靠窗的位置,在他刻意回避的視野里,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歐陽靈兒依舊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她的存在,她的缺席,她的疲憊,她的疏離,都如同窗外單調的雨聲,成了這絕望背景里無關緊要的白噪音。他不再感知,不再思考,只是像一架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吞咽著無窮無盡的試卷、公式、單詞表。筆尖在紙上劃出的沙沙聲,是這冰封世界里唯一的、永恒的、單調的節奏。

那本深藍色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連同那瓶早已凝固成紫黑色晶體的墨水,被徹底鎖進了書桌最底層的抽屜深處,與那盞蒙塵的琴燈一起,沉入了永恒的黑暗。抽屜合上時那一聲沉悶的輕響,像是對一個時代最后的蓋棺定論。

時間,終于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了六月。

高考的考場,設在城市另一端的重點中學。巨大的階梯教室被改造成森嚴的戰場。慘白的日光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將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毫無血色,像陳列在冷庫里的標本。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新印刷試卷的油墨味,以及一種混合了恐懼、孤注一擲和終極麻木的、令人窒息的氣息。窗外的蟬鳴撕心裂肺,如同為這場青春的角斗奏響的、狂亂而絕望的終曲。

許慎坐在指定的位置上,指尖冰涼。他攤開語文試卷,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方塊字。閱讀理解、古文翻譯、現代文分析……題目像一道道冰冷的閘門,矗立在他面前。大腦如同被徹底格式化的硬盤,一片空白,只有那單調的筆尖沙沙聲在死寂的空間里無限放大,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在刮擦著他的神經。

他強迫自己拿起筆,筆尖懸在作文格的上方。作文題目是關于“選擇與堅守”。多么諷刺。他的選擇?他的堅守?不過是冰封下的茍延殘喘,是絕望深淵里的無聲墜落。筆尖顫抖著,落下第一個字,歪歪扭扭,像凍僵的蚯蚓在爬行。思維如同生銹的齒輪,艱澀地轉動,擠出一些空洞無物、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辭藻。

時間在筆尖與試卷的摩擦中,在日光燈的嗡鳴中,在窗外歇斯底里的蟬噪中,粘稠地、令人窒息地流逝。

就在他絞盡腦汁、試圖將那些蒼白空洞的句子塞滿作文格時,一陣極其輕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從斜前方傳來。

許慎握著筆的手指,瞬間僵硬如鐵。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一種深入骨髓的、近乎宿命般的感知,讓他無需抬頭,就清晰地知道這聲音的來源。

是歐陽靈兒。

他像一尊被冰封了千年的石像,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儀式感,抬起了頭顱。

視野里,那個纖細的身影站了起來。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或留戀。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深色的校服褲,烏黑的長發扎成干凈利落的馬尾。日光燈慘白的光線勾勒出她清晰而緊繃的側臉線條,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她的眼神,空洞而遙遠,沒有聚焦在任何地方,仿佛穿透了考場冰冷的墻壁,望向了某個不可知的未來。

她沒有看試卷,沒有看監考老師,更沒有看向后方——那個埋葬了所有過往的角落。

她只是平靜地拿起試卷和答題卡,整理好,然后,邁開腳步。

腳步聲在死寂的考場里異常清晰。嗒、嗒、嗒……每一步都踏在許慎那顆早已冰封、卻在此刻發出無聲碎裂的心臟上。她走過講臺,走過神情肅穆的監考老師身邊。日光燈的光暈在她身上流轉,那個纖細挺直的背影,在許慎眼中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刺目,又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即將消逝的虛幻感。

她走到了門口。身影在門框構成的、明亮的光影里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陽光從走廊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她身上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那一瞬間,許慎仿佛產生了幻覺——仿佛看到了高二那個九月,陽光穿過教室窗欞,落在她發梢沾染桂花香氣的模樣。溫暖,明亮,帶著讓人心悸的生命力。

但這幻覺轉瞬即逝,快得像被強光灼傷后殘留的盲點。

然后,她抬起手,推開了那扇通往外界、通往未知未來的門。

刺眼的陽光和外面鼎沸的人聲瞬間涌入,像一股洶涌的熱浪,撲向這冰冷死寂的考場。她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沒有絲毫留戀,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這埋葬了兩年青春和所有無望情愫的戰場,便毅然決然地、一步踏入了那片明亮而喧囂的光明之中。

“砰。”

門被重新關上。

隔絕了陽光,隔絕了喧囂,也徹底隔絕了那個背影。

考場重新陷入死寂。日光燈的嗡鳴和窗外歇斯底里的蟬噪,重新成為主宰。刺眼的陽光仿佛還殘留在視網膜上,灼燒著許慎空洞的眼睛。

他依舊維持著抬頭的姿勢,目光死死地凝固在那扇緊閉的、隔絕了所有光亮的門上。試卷上,那篇空洞的作文只寫了一半,歪歪扭扭的字跡凝固在慘白的格子里,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諷。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絕望,混合著一種遲來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傷,終于沖破了最后一道冰封的閘門,如同黑色的海嘯,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猛地低下頭,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堅硬的桌面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咸腥的鐵銹味。

喉嚨里堵著滾燙的硬塊,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無聲的嗚咽,在胸腔里瘋狂沖撞,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劇痛無比。眼前的世界徹底模糊、旋轉、崩塌。冰封的心湖早已干涸龜裂,露出的不是溫暖的土壤,而是無盡的、黑暗的虛空。那個消失在光明中的背影,成了刺穿這虛空的、唯一的光,卻也是宣告他青春徹底終結的、最殘酷的判決。

不知過了多久,監考老師冰冷的提醒聲如同從遙遠的水底傳來:“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十五分鐘。”

許慎猛地一震,像從溺斃的深海中被打撈出來。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淚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和額頭上因撞擊留下的紅印。他眼神空洞地看著試卷上那片未完成的、如同廢墟般的作文。

他不再試圖去填滿它。

他拿起筆,筆尖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平靜,在那片空白作文格的中央,重重地、緩慢地,畫下了一個巨大的、濃黑的、扭曲的問號。

“?”

像一個無聲的控訴,一個終極的困惑,一個凝固在青春終點的、永恒的謎題。

畫完,他扔下筆。身體里所有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了。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緊閉的門。門外,是陽光,是喧囂,是她走向的、沒有他的未來。門內,是死寂,是冰冷的試卷,是他被徹底埋葬的過去和一片漆黑的現在。

考試結束的鈴聲,如同喪鐘般尖銳地響起。

許慎隨著麻木的人流走出考場。刺眼的陽光讓他瞇起了眼。校園里人聲鼎沸,家長焦急的呼喊,考生解脫的歡呼或崩潰的哭泣,匯成一片巨大的、混亂的聲浪,沖擊著他早已麻木的耳膜。他像一具行尸走肉,穿過鼎沸的人群,穿過灼熱的陽光,走向回家的路。

推開家門,房間里空無一人,彌漫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死一般的寂靜。

他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沒有開燈。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在書桌上投下長長的、昏黃的光影。

他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黑暗深處,靜靜地躺著那本深藍色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和那盞蒙塵的琴燈。他拿出詩集,翻到第116首。那片夾過信紙的地方,依舊空白。他拿出那瓶凝固的紫墨水。墨水瓶冰涼沉重,里面的紫黑色晶體在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幽暗、絕望的光澤,像一塊被強行凝固的、永不愈合的傷疤。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從抽屜深處,拿出了那個被揉皺的、泛黃的紙團——那封寫滿了不敢言說的情愫、關于“小提琴弧線”和“玫瑰綻放聲音”的信。

紙團冰冷、堅硬,帶著時間的塵埃。

他沒有展開它。他甚至沒有勇氣再去觸碰那些滾燙而羞恥的字句。

他只是將這本詩集、這瓶凝固的紫墨水、還有這個承載了他所有悸動與絕望的紙團,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地,用抽屜里找到的舊報紙包裹起來。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處理易碎的遺骨。

最后,他拉開書桌最深處、帶鎖的那個小抽屜——那個從未使用過的、如同墓穴般的地方。他將這個包裹,輕輕地、鄭重地放了進去。

“咔噠。”

一聲清脆的落鎖聲響起。

像把一整個青春,連同所有未曾啟齒的愛戀、所有笨拙的比喻、所有揉皺的期待、所有冰冷的絕望和那個消失在光明中的背影,一同腌成了琥珀。封存在了永恒的黑暗里。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冰冷的鎖孔上,反射出一點微弱、冰冷、轉瞬即逝的光芒。窗外,屬于他們的夏天,終于喧囂著落幕了。而他的心,也隨著那聲落鎖,徹底沉入了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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