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臘八粥香的幻覺
- 心口丘陵
- 研霧遠山
- 2924字
- 2025-07-08 13:14:34
那擦肩而過的冰冷觸感,像一柄淬了寒冰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許慎勉強維持的麻木冰殼。它并未帶來劇烈的疼痛,而是釋放出冰層下早已洶涌的、黑暗粘稠的絕望寒流,瞬間將他吞沒。他獨自站在空蕩冰冷的教室后方,書包沉重地墜著臂彎,感覺自己正沉入一片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徹骨寒意的深海。歐陽靈兒消失的走廊盡頭,仿佛成了吞噬所有溫度與色彩的黑洞入口。
自那之后,許慎將自己更深地縮進了冰殼之中。他不再抬頭,不再讓自己的目光有任何機會飄向斜前方那個靠窗的位置。他將物理課本豎起來,像一道冰冷的壁壘,徹底隔絕了那片令他窒息的視野。聽覺也仿佛被冰封,張薇與周圍同學的談笑,老師講課的聲音,都變成了遙遠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失去了所有意義。世界在他周圍坍縮,只剩下面前攤開的習題集,和筆尖劃過紙張時發出的、如同冰層摩擦的、干澀刺耳的沙沙聲。
日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灰白色的重復中流逝。窗外的世界徹底進入了隆冬。天空是永恒的鉛灰色,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永無止息地呼嘯著,抽打著光禿禿的、裹著厚厚冰甲的樹枝,發出嗚咽般的悲鳴。積雪被反復踩踏、凍結,覆蓋上新的雪沫,形成堅硬、骯臟、泛著灰黑光澤的冰殼,覆蓋了整個校園,也覆蓋了許慎冰封的心湖。
期末考試,如同一場無法回避的極地風暴,終于降臨。
考場的窗戶上凝結著厚厚的、形態猙獰的冰花,將本就慘淡的天光過濾得更加昏暗陰森。冰冷的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墨水和一種混合了緊張與麻木的、令人不適的氣息。監考老師裹著厚重的羽絨服,在過道間緩慢踱步,腳步聲在死寂的空間里被放大,帶著沉悶的回響。
許慎坐在指定的位置上,指尖冰冷僵硬。他攤開試卷,目光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鉛字和圖表。公式、符號、定理……這些曾被他當作填充內心空洞的冰冷材料,此刻在試卷上扭曲變形,像一群在冰面上絕望掙扎的黑色蝌蚪,拒絕進入他早已凍結的思維。大腦一片空白,如同被深冬的極寒徹底凍透的荒原,寸草不生,連回音都沒有。
他拿起那支灌著黑色墨水的簽字筆。筆身冰冷,像握著一根冰棱。筆尖懸在空白的答題區域上方,微微顫抖,卻遲遲落不下去。那干澀的沙沙聲,此刻也消失了。時間仿佛凝固,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風雪呼嘯,像命運冰冷的嘲笑,穿透厚厚的墻壁,持續不斷地灌入耳中。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香氣,如同幽靈般,穿透了考場冰冷的、混雜的氣息,鉆入了許慎的鼻腔。
是臘八粥的香氣。
溫暖、醇厚、帶著谷物慢熬后的甜糯和豆類的沙軟,混雜著紅棗的甘甜和桂圓的馥郁。這香氣如此熟悉,帶著節日的暖意和人間的煙火氣,像一道微弱卻執著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考場冰冷的死寂,也刺穿了許慎冰封的感官壁壘!
許慎渾身猛地一僵!筆尖在試卷上失控地劃出一道深深的、丑陋的黑色長痕。這股香氣……臘八節到了?他竟完全忘記了時間。這溫暖熟悉的味道,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某個被冰封的角落!
他仿佛瞬間回到了去年臘八。同樣是冰冷的冬日,教室里卻彌漫著節日的暖意。歐陽靈兒帶來了一個小小的、保溫的搪瓷罐。她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一股濃郁溫暖的粥香瞬間彌漫開來。她笑著,眼睛彎成了月牙,盛了一小碗遞給他,聲音帶著一絲難得的雀躍:“嘗嘗?我奶奶熬的,加了雙份桂圓和冰糖!”
他記得那碗粥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碗壁,溫暖了他凍僵的手指。記得那軟糯香甜的口感在舌尖化開,驅散了所有的寒意。記得她看著他吃時,嘴角那抹溫柔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笑意,像冬日里難得一見的暖陽……
那香氣,那溫度,那笑意……所有被冰封的、關于她的色彩、溫度和聲音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這突如其來的粥香解凍的冰凌,帶著尖銳的棱角,狠狠地、猝不及防地刺向他冰封的心臟深處!
“咯啦——!”
冰封的心湖深處,仿佛傳來一聲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冰層碎裂聲!一股尖銳的、混合著巨大酸楚和無法言喻委屈的洪流,瞬間沖垮了那搖搖欲墜的麻木堤壩!眼眶毫無征兆地一陣滾燙,視野瞬間變得模糊。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洶涌而上的哽咽死死壓回喉嚨深處。握著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要捏碎那冰冷的筆桿。
他猛地低下頭,額頭幾乎抵在冰冷的試卷上。試卷上那道被他劃出的丑陋黑痕,在模糊的淚眼中扭曲變形,像一個無聲的控訴和嘲笑。臘八粥的香氣依舊固執地縈繞在鼻尖,那溫暖的幻象與此刻考場的冰冷絕望形成地獄般的反差,幾乎要將他撕裂。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從斜前方傳來。
許慎的身體瞬間繃緊,像被電流擊中。他甚至不需要抬頭,一種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感知,就讓他清晰地知道這聲音的來源。
是歐陽靈兒。
他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抬起了沉重的頭顱。
透過模糊的淚光,他看到她站起了身。動作平靜,沒有絲毫猶豫。她將試卷輕輕放在桌角,拿起筆袋。深色的羽絨服包裹著她纖細的身影,在昏暗陰冷的考場光線下,像一個沉默而決絕的剪影。
她沒有看他。一眼都沒有。
她的目光平視前方,越過監考老師,落在教室門口的方向。那眼神,空洞,平靜,帶著一種徹底剝離了所有情感的、冰冷的漠然。仿佛這考場,這試卷,這空氣里殘留的臘八粥香氣,這身后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個淚眼模糊、心臟正在無聲碎裂的許慎,都與她毫無關系,不過是窗外呼嘯而過的、冰冷的雪沫。
她邁開腳步。
羽絨服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死寂的考場里卻清晰得像冰刃刮過耳膜。她的腳步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走向終結的沉重感。她一步一步,走過講臺,走過監考老師身邊,沒有停頓,沒有回頭。
許慎的目光死死地追隨著那個背影。那個他曾在斜后方被迫凝望了無數次的背影。那個曾在他心湖投下冰冷側影的背影。那個曾與他擦肩而過、留下刺骨寒意的背影。此刻,它正一步一步,無比清晰、無比決絕地,走向教室門口,走向那片象征著徹底脫離的、昏暗的光線。
每一步,都像踏在他冰層碎裂的心臟上。
她走到了門口。身影在門框構成的、昏暗的光影里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然后,她抬起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隔絕內外冰冷世界的門。
一股更加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考場,卷起試卷的邊角,也卷走了空氣中最后一絲微弱的臘八粥暖香。
她的身影,沒有絲毫留戀,沒有絲毫停頓,徹底地、消失在了門外那片灰白混沌的風雪之中。
“砰。”
門被重新關上。隔絕了風雪,也隔絕了那個背影。
考場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窗外的風聲依舊凄厲。臘八粥的香氣徹底消散,只留下冰冷的、絕望的空氣。
許慎依舊維持著抬頭的姿勢,目光空洞地凝固在緊閉的教室門上。試卷上那道丑陋的黑痕旁邊,一滴溫熱的液體,終于掙脫了束縛,無聲地墜落,在冰冷的紙面上迅速暈開,洇成一朵深色的、絕望的濕痕。
冰封的心湖,徹底崩塌了。
不是轟然巨響,而是無聲的陷落。所有的冰層都化為齏粉,露出底下那早已被絕望和冰冷浸透的、黑暗無光的深淵。那擦肩而過的冰冷,那被迫的凝望,那無聲的拂落,那空座的宣告……所有累積的寒冰,都在那個決絕消失的背影里,在這一滴滾燙的、遲來的淚水中,完成了最終的凝固。
臘八粥的暖意,成了最后的、最殘忍的幻覺。
而那個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成了他青春歲月里,一塊永遠無法融化、帶著永恒刺骨寒意的、凝固的終章。筆尖懸停在試卷上方,那沙沙的書寫聲,連同關于未來的所有期許,都隨著那個背影,一同被埋葬在了這個臘八節的、呼嘯的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