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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側影

教室后方那個靠近衛生角的座位,像一個被遺忘的孤島。冰冷的桌椅,角落隱約的消毒水氣味,前排同學遮擋視線的后腦勺——這一切構成了許慎新的、被放逐的世界邊緣。他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石像,沉默地存在著。時間在這里流淌得異常緩慢、粘稠,帶著一種令人麻木的滯重感。筆尖劃過草稿紙的沙沙聲,成了這冰封世界里唯一的、單調的背景音。

那本深藍色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像一塊冰冷的界碑,矗立在新桌面的左上角。他再也沒有翻開過它。那支沉甸甸的舊鋼筆,連同筆袋深處那瓶徹底凝固、如同紫黑色淤血的墨水,被徹底封印,如同埋葬在凍土深處的史前遺物。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簽字筆下流淌出的、毫無溫度的公式與符號,是物理課本上那些冰冷堅硬的定律,是化學方程式里毫無生氣的原子排列。他用這些冰冷的、確定無疑的知識,試圖填滿內心的巨大空洞,試圖在冰原上筑起一道理性的堤壩,抵御那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虛無。

前排,靠窗的位置,不再空著。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當許慎像往常一樣,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走進教室,走向他那個孤島般的座位時,目光習慣性地、不帶任何波瀾地掃過那片區域。

那個位置,有人了。

歐陽靈兒回來了。

她安靜地坐在那里,背對著他。烏黑的長發依舊用那根素色絲帶束著,垂落在深色校服的肩背上,勾勒出纖細而挺直的輪廓。她的側臉對著窗戶的方向,晨光勾勒出她鼻梁秀氣的線條和低垂的眼睫。她正低頭看著攤開的書,姿態沉靜,如同冰封湖面上的一座孤峰。

許慎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像繞過一塊路邊的石頭,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放下書包,拿出課本,動作機械而精準。胸腔里那顆冰封的心臟,甚至連一絲微弱的“咯吱”聲都沒有發出。她的回歸,如同窗外的枯枝上多掛了一片冰凌,不過是這冰冷背景里一個無關緊要的變動。

然而,物理位置的改變,卻帶來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殘酷的視角。

他坐在她的斜后方。

這個角度,讓他被迫地、無法回避地,將她納入了視野的余光之中。他不需要刻意去看,只要稍稍抬眼,或者僅僅是目光平視前方,那個靠窗的位置,那個纖細挺直的背影,那束垂落的黑發,就像一幅無法關閉的、持續播放的默片,固執地停留在他的視野邊緣。

張薇,那個新搬來的、性格開朗的同桌,正熱情地和歐陽靈兒說著什么。張薇的聲音不高,但在許慎這個距離和角度,斷斷續續的詞語像冰冷的碎片,飄進他的耳朵。

“……你總算回來啦!前幾天去哪兒了?神神秘秘的……”

“……我媽給我找了個特厲害的家教,突擊數學和物理……”歐陽靈兒的聲音傳來,平靜無波,如同冰層下的暗流,聽不出情緒,“……沒辦法,快一模了。”

“哇!家教!怪不得!”張薇的聲音帶著夸張的羨慕,“我就說嘛!那你這幾天肯定累壞了吧?看你臉色……”

“還好。”歐陽靈兒的回答極其簡短,帶著一種不容深談的疏離感。她微微側了側臉,似乎想避開張薇過于關切的目光。就在她側臉的瞬間,許慎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精準地捕捉到了她的側影。

晨光清晰地映照著她的側臉。那曾經如同溫潤白玉的肌膚,此刻透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睡眠不足的青色陰影。那總是彎彎的、盈滿笑意或促狹光芒的眼睛,此刻低垂著,長睫在眼瞼下投下濃密的扇形陰影,遮掩著深處的情緒。她的嘴唇微微抿著,唇角不再有那熟悉的、上揚的弧度,而是拉成了一條平直的、帶著隱忍和疲憊的線條。

這張側臉,熟悉又陌生。它依舊有著令人心折的輪廓,卻失去了所有的溫度與光彩,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卻失去了靈魂的瓷器。那層無形的冰殼,不僅隔開了她與許慎,似乎也隔開了她與整個世界。她的疲憊和疏離,是如此清晰地寫在臉上,不加掩飾,卻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許慎的心臟,在冰封的深處,極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像一根早已凍僵的神經,被冰針刺了一下,傳來一陣轉瞬即逝、幾乎無法察覺的鈍痛。他立刻收回了目光,像被那蒼白的側影燙到了一般。他死死盯住攤開的物理課本,強迫自己的視線聚焦在那些冰冷的公式上。筆尖用力劃過紙面,留下一個深深的、幾乎要戳破紙張的黑色墨點。

他不需要知道她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她的疲憊,她的疏離,她的“家教”,她的“一模”……都與他無關。那是她冰殼內的世界,他早已被驅逐出境。

然而,視覺的牢籠卻無法掙脫。上課時,老師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但他的眼角余光,卻像被磁石吸附的鐵屑,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前方那個位置。他看到她在筆記本上飛快地書寫,手指依舊纖細白皙,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專注和疲憊。他看到她在老陳提問時,平靜地站起來回答,聲音清晰但毫無波瀾,像在背誦標準答案。他看到張薇偶爾湊近她低聲說話時,她只是微微點頭,或者極其簡短地回應一兩個字,嘴角甚至沒有牽動一絲敷衍的笑意。

她的背影,她的側影,像一個無聲的、冰冷的符號,持續不斷地投射在許慎冰封的心湖上。每一次不經意的瞥見,都像一塊微小的冰礫,投入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冰面。冰面沒有碎裂,但冰層深處,那細微的、持續的、令人煩躁的“咯吱”聲,卻再也沒有停止過。

他試圖用更深的麻木去對抗。他強迫自己埋首于題海,讓那些冰冷的數字和符號占據所有的思維空間。他不再帶那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甚至將它塞進了書桌抽屜的最深處。他努力將自己縮進一個更小、更堅固的冰殼里。

但那種被迫的、持續的凝望,成了一種無聲的酷刑。像被困在冰湖中央的人,眼睜睜看著岸邊唯一的光源——那光源冰冷、遙遠、拒人千里——卻又無法移開視線。每一次瞥見,都在提醒他那個曾經鮮活存在的溫暖世界,以及如今橫亙在兩人之間、無法逾越的萬丈冰淵。

放學鈴聲響起,如同解脫的號角。學生們像出籠的鳥雀,迅速收拾東西離開。許慎也立刻收拾好書包,動作帶著一種逃離般的急切。他站起身,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斜前方。

歐陽靈兒正獨自收拾著書包。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張薇已經和其他女生說笑著離開了。教室里很快空了大半。

就在許慎抱著書包,準備快速離開這個令他窒息的空間時,歐陽靈兒也收拾好了。她背上書包,轉過身。

兩人在空蕩下來的教室后方,猝不及防地,迎面相遇。

距離很近。近到許慎能清晰地看到她蒼白臉上那細微的毛孔,看到她眼下那淡淡的青影,看到她眼中那深潭般的、毫無波瀾的疲憊和疏離。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墨香與洗發水的氣息,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味道。

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許慎臉上。那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怨恨,沒有歉意,沒有探究,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或波動。就像看著教室里的任何一件物品,比如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那目光,比窗外的寒風更刺骨。

許慎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定在原地,無法動彈,也無法移開視線。冰封的心湖深處,那持續不斷的“咯吱”聲驟然加劇,仿佛冰層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痛苦的呻吟。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一秒。兩秒。

然后,歐陽靈兒極其自然地、平靜地移開了目光。仿佛他只是擋在過道上的一件無關緊要的障礙物。她側過身,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她的肩膀,極其輕微地、若有若無地擦過了許慎僵硬的臂膀。

那一觸,微涼,輕盈,帶著衣料的摩擦感。卻像一道帶著高壓電流的冰鞭,狠狠抽打在許慎的靈魂上!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冰冷、刺痛和難以言喻的屈辱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勉強維持的麻木堤壩!

他猛地一顫,幾乎站立不穩。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纖細挺直、卻散發著拒人千里寒意的背影,毫不停留地穿過教室后門,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線里。

空氣中,只留下那一絲極其短暫的、擦肩而過的微涼觸感,和她身上那股冰冷的、帶著墨香的氣息。

許慎獨自站在空蕩冰冷的教室后方,像一尊被遺棄的、布滿裂痕的冰雕。書包沉重地墜在臂彎。冰封的心湖表面,似乎終于被那擦肩而過的冰冷徹底擊穿,露出底下洶涌的、黑暗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寒流。那無聲的凝望,那擦肩而過的冰冷,比任何激烈的沖突都更徹底地宣告了終結。她存在的本身,她冰冷的側影,她擦肩而過的漠視,成了壓垮他冰封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個靠窗的位置,連同那個消失在走廊昏暗光線里的背影,最終凝固成了他青春歲月里,一塊無法融化、無法觸碰、帶著永恒寒意的、蒼白的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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