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的石板反射著正午刺目的陽光,朱厲的話在倪元璐耳中炸響。
南都……會來嗎?
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卻又被緊隨而至的巨大冰寒死死摁了下去。
倪元璐并非不通實務的書呆子,他比誰都清楚南直隸那幫勛貴文臣的德性!
秦淮河的槳聲燈影、江南的絲竹溫軟,早已銷蝕了太多人的脊梁。
指望他們提兵北上,星夜勤王?無異于癡人說夢!
他下意識地低頭,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袍袖上。
仿佛想從那繁復的錦紋中尋找一絲支撐,尋找一絲可以反駁學生的理由。
可最終,都化作一聲長嘆。
朱厲看著倪元璐的樣子,繼續開口,聲音低沉:
“老師,你當學生真的不想手刃李自成么,為鞏永固、王家彥他們報仇么?
學生想!學生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但……學生不敢!
李自成若死,西安必落建虜之手!多爾袞的八旗鐵騎將自西席卷而下,與關外之敵連成一片!
屆時,我大明北疆盡失,腹背受敵,才是真正的絕境!
留李自成在西安茍延殘喘,至少…能替我們暫時擋住建虜西進的馬蹄,維系這搖搖欲墜的均勢!”
說到這里,朱厲語氣一頓,目光看向倪元璐,嘆了口氣。
“老師,其實你們…都弄錯了!
我大明眼下最大的心腹之患,絕非是那已經敗了的李自成,亦非肆虐川楚的張獻忠!
而是——蟄伏在遼東,磨牙吮血,時刻覬覦我華夏大地的建虜多爾袞!
老師可曾想過?縱使我大明…若真有山河破碎之日。
無論是李自成坐了龍庭,還是張獻忠取了天下,終究…還是我漢家衣冠!
可若讓那關外的建虜鐵蹄踏破山河,入主中原……
那將是我華夏神州一場浩劫!一場萬劫不復的沉淪!
莫要忘了,太祖高皇帝當年,為驅除蒙元,恢復中華,耗費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漢家兒郎的鮮血!
如今,我等怎能讓那歷史重演……”
說完,朱厲輕嘆,躬身行禮,快步向著宮外走去。
身后的小桂子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連忙跟了上去。
偌大的宮道上,烈日照在倪元璐的身上。
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此刻充滿動容。
殿下沒有與他辯駁那婚事是否合理,順應祖訓。
也沒有直言一定要娶那吳家小女。
殿下只是想把這天下之勢,掰開了、揉碎了擺在他倪元璐面前。
剩下的,讓他自己去思量考慮。
待朱厲行至宮門外,李若璉早已駕著馬車早已等在那里。
朱厲正欲登車,身后宮門深處,傳來了倪元璐蒼老的聲音:
“殿下——!”
那聲音在宮門之中回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決然。
“老臣——這就去尋王公公,商議吳府提親事宜!”
朱厲背對著宮門,嘴角無聲地勾起一絲笑意。
成了。
這頭倔強的老牛,終于被牽過了河。
他緩緩轉身,對著宮門陰影下那道模糊卻挺直的身影,深深一揖。
這一拜,既是謝師,亦是君臣之諾。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刺目的陽光。
漆黑的馬車在沉默中啟動,轆轆駛離宮門,很快便沒入北京城喧囂而混亂的街巷深處。
……
周府巷口。
管家周順遠遠望見那駕車的李若璉,嚇得渾身一個激靈,尖聲朝門內嘶喊:
“快!快稟報老爺!太、太子殿下駕到!”
門內一個機靈的小丫鬟聞言,提著裙角,飛也似地向內院奔去。
等朱厲馬車停在門前。
國丈周奎正喘著粗氣,肥胖的身軀幾乎是從門內“滾”了出來,重重伏倒在門前的石階上:
“老…老臣…叩見太子…殿下…千歲…”聲音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
車簾掀開,朱厲緩緩下車。
想當初,自己來這周府可是不太受待見。
若不是李若璉持刀威脅,怕也是少不了諸多麻煩。
如今不過幾天,自己這外公居然親自跑出來迎接了。
朱厲搖頭輕笑,緩步上前:
“外公快快請起,孤近些日子在這聽雨軒住的舒服,想著再來叨擾幾日。
外公不會不同意吧?”
周奎臉上的肥肉猛地一僵,如今太子擒拿李自成一事京中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他哪敢怠慢。
隨即堆起十二分的諂笑,聲音洪亮得近乎夸張:
“哎呀呀!殿下說的哪里話!外公歡喜還來不及!
這人老了,獨自守著這空落落的大宅子,悶得慌!
巴不得殿下能常來,給外公添點生氣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親熱地引著朱厲向內走去。
二人聊著聊著,朱厲突然發問:
“外公,那些銀子等過些日子收了稅,我讓倪大人給您先送來一部分。”
周奎聽后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連連擺手:
“不打緊不打緊,那些錢就當外公捐給國庫了。
如今打贏了李自成,外公這臉上也是沾光的很啊!”
穿過垂花門,朱厲目光不經意掃過正堂。
那張長長的紫檀木桌案上,此刻竟已堆滿了用大紅綢布精心包裹的禮盒。
層層疊疊,幾乎要溢出來。
看來,嗅覺靈敏的“聰明人”,動作比他想象得更快。
周奎順著朱厲的目光看去,臉上頓時浮起尷尬又得意的訕笑:
“不瞞殿下,自打今兒個一早,咱這門檻都快被踏破了!都是來給殿下道賀的!
一個個都說殿下神勇無雙,智擒闖賊,挽狂瀾于既倒!這不……”
他搓著手,指指那堆“小山”,“都央著外公務必把這些‘心意’轉呈殿下。
說是為殿下討賊略盡綿薄……外公實在推脫不過,只好先收著,等殿下示下。”
朱厲輕輕一笑,隨意地擺了擺手,語氣淡漠:
“既是送與殿下的‘心意’,外公便代為收著吧。孤暫居此處,也用不上這些外物。”
“這、這如何使得!”周奎連忙擺手,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好了外公,”朱厲語氣溫和卻不容置喙,“些許小事,莫再推辭。”
在朱厲看似隨意實則堅決的態度下,周奎才“勉為其難”地應承下來。
或許是周皇后那溫婉面容在腦海中一閃而。
朱厲此刻看著眼前這市儈貪婪的老頭,竟也順眼了幾分。
一行人行至聽雨軒幽靜的小院外。
朱厲停下腳步,臉上難掩倦色:
“外公,昨夜至今未眠,孤先歇息片刻。若有要事,知會小桂子便是。”
“好好好!殿下安心歇息!老臣這就讓人備下殿下愛吃的酒菜,等殿下醒了享用!”
周奎忙不迭地應道,滿臉堆笑。
朱厲微微點頭,帶著李若璉三人進入聽雨軒內。
小桂子機靈地留在外間,輕輕合上了厚重的門扉。
閣樓內光線稍暗,隔絕了外界的紛擾。
朱厲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疲憊地將外袍隨手褪下,癱倒在床榻之上。
他目光掃過侍立一旁,同樣衣衫破爛的李若璉,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意:
“李若璉,你也一夜未合眼了,找個地方,歇息片刻。
待孤醒了,便將那李自成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