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像個倒扣的悶鍋。

毒辣的日頭毫無遮攔地炙烤著大地，連風都帶著滾燙的鐵銹味。

整個桃花村，卻籠罩在一種屏息般的寂靜里。

今天是高考頭一日，陳招娣、李珊珊她們，此刻正坐在縣一中的考場里，與決定命運的試卷搏殺。

陳啟明坐在陳阿婆院子那棵老榆樹稀疏的樹蔭下，身下是冰涼的竹榻。

他手里慢悠悠搖著一把破蒲扇，小臉沉靜，目光卻越過低矮的土墻，投向通往公社的那條塵土飛揚的大路。

陳阿婆坐在門檻上，手里納著鞋底，針線穿梭得飛快，嘴里無聲地念念有詞，定是在為招娣她們祈福。

大黃趴在陳啟明腳邊，舌頭伸得老長，呼哧呼哧喘著氣。

這份表面的寧靜，被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猛然撕碎。

“小祖宗！小祖宗！”陳鐵柱像頭受驚的蠻牛，一頭撞開院門沖了進來，汗水和著塵土在他黝黑的臉上沖出幾道泥溝，粗布褂子前襟濕透，緊緊貼在胸膛上，隨著劇烈的喘息起伏，“出……出大事了！”

陳阿婆手里的針差點扎到手指，驚得站起身。

陳啟明搖扇的手頓住，目光銳利如針：“慌什么！喘勻了氣，說清楚！”

“李家溝！李家溝那幫人瘋了！”陳鐵柱扶著膝蓋，大口喘氣，眼里是驚怒交加的血絲，“他們……他們堵在響水灣！抄著家伙，鋤頭、魚叉、扁擔……見人就打！說我們桃花村搶了他們的河，占了他們的地！大壯哥帶人跟他們頂住了，可他們人多，眼看要打起來！大壯哥讓我趕緊回來報信！”

“響水灣？”陳啟明眉頭倏地擰緊，小小的身子從竹榻上滑下，“那不是我們剛拿到公社批復，允許擴大捕撈的范圍嗎？離李家溝的蛤蟆灘隔著一大片淺灘蘆葦蕩，八竿子打不著！”

“是啊！可李老倔那老東西，帶著一幫人，紅著眼珠子，一口咬死說公社批文上寫的就是蛤蟆灘！說我們仗著有錢有勢，欺負他們窮，要霸占他們祖祖輩輩吃飯的河！”陳鐵柱急得直跺腳，“他們手里……手里還揮著一張紙，說是公社的批文！上面蓋著紅戳子呢！”

公社批文？紅戳子？

陳啟明心中警鈴大作，一個冰冷的名字瞬間浮上心頭。

王福海！只有他這個掌管文書、經手文件的公社文書，才有這個能耐，有這個動機！

“水生呢？”陳啟明語速飛快。

“水生叔一早就押車送招娣她們去縣城考試了，還沒回！”

果然！挑的就是村里骨干力量被高考牽制的空檔！陳啟明眼中寒光一閃，小小的拳頭在身側攥緊。

這毒計，是要把桃花村架在火上烤！

沖突一旦爆發，流血傷人，無論對錯，一個“恃強凌弱”、“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帽子扣下來，剛有起色的集體經濟頃刻就能被打回原形，甚至更糟！支持他們的公社領導也必然受牽連。

“鐵柱！”陳啟明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陳鐵柱的慌亂，“你腿腳快，馬上去公社農機站！找張建軍書記！就說李家溝受人挑唆，持械圍堵我村正常生產的社員，事態緊急，沖突一觸即發，請他務必帶人火速趕到響水灣主持公道！記住，提張書記的名字！提‘主持公道’！”

“張書記？”陳鐵柱一愣，隨即重重點頭，“好！我這就去！”他轉身就要跑。

“等等！”陳啟明叫住他，小腦袋飛快運轉，騎水生的自行車去！快去快回！另外，經過村口時，讓守在那的二愣子他們幾個，敲鑼！把村里能動彈的爺們兒都給我叫上，往響水灣方向去！記住，是去壯聲勢，不是去打架！沒我的話，誰也不準先動手！”

“明白！”陳鐵柱應了一聲，像陣旋風般刮出了院子。

陳啟明轉向已經嚇得臉色發白的陳阿婆：“阿婆，把祠堂鑰匙給我！”

“小祖宗啊，你……”陳阿婆看著眼前這個明明只有四歲，眼神卻冷冽如刀的孩子，心慌得厲害，哆嗦著手從腰間解下一串沉甸甸的黃銅鑰匙遞過去。

陳啟明接過鑰匙，對大黃低喝一聲：“守好家！”大黃立刻豎起耳朵，警惕地站在院門口。

他自己則邁開小短腿，飛快地跑向位于村子中央的陳家祠堂。

沉重的祠堂大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悶響。

里面光線昏暗，彌漫著香燭和舊木頭的混合氣味。

陳啟明目標明確，直奔供奉祖先牌位神龕側后方一個上了三道鎖的厚重樟木箱。

他踮起腳，有些費力地用鑰匙一一打開銅鎖，掀開箱蓋。

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的，正是桃花村集體經濟的所有重要文件原件——公社的備案證明、與國營一飯店的采購合同、工分原始記錄冊，以及那份至關重要的、關于擴大捕撈水域的批復原件！

陳啟明抽出那份蓋著鮮紅公社革委會大印的批復文件，飛快地掃了一眼上面清晰無誤的“響水灣（東起老柳樹樁，西至黑石磯）”字樣，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他將文件仔細折好，塞進自己特意縫在里衣上的暗袋里。又從箱底摸出一面邊緣有些破損的黃銅鑼。

他抱著銅鑼跑出祠堂，夏日正午刺眼的陽光讓他微微瞇了下眼。

遠處，村口方向已經傳來了急促而響亮的銅鑼聲：“哐哐哐——！響水灣出事了！能動彈的爺們兒，抄家伙去壯場子啊！哐哐哐——！”

鑼聲就是命令。

桃花村瞬間從高考日的沉寂中蘇醒，家家戶戶的門被推開，男人們抄起手邊的鋤頭、扁擔、木棍，婦孺們則滿臉憂懼地站在門口張望。

人群像溪流匯入江河，朝著響水灣的方向涌動。

陳啟明抱著對他來說顯得過大的銅鑼，逆著人流，跑向村東頭陳守根家。

老族長正被這突如其來的鑼聲驚動，拄著拐杖要出門查看。

“守根！”陳啟明跑得小臉通紅，氣息微喘，聲音卻異常清晰，“帶上你的煙袋和那桿老秤！跟我去響水灣！快！”

陳守根看到陳啟明懷里抱著的祠堂銅鑼和他臉上從未有過的凝重，心知出了大事，二話不說，回屋抄起他那桿象征公平、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式大秤，又抓起桌上的長煙袋鍋子，跟著陳啟明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