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府典籍及營造古法修復考訂”的偏殿內,彌漫著舊紙與墨香的氣息。樓轅和黃角正將整理好的部分卷宗和圖錄呈給前來巡視進展的賀軒轅。
“……陛下,此卷《永隆工部營造實錄》殘損嚴重,但其中關于明園‘萬方安和’水法樞紐的記載,與黃大人觀測推算的星位布局竟有奇妙呼應,或可互為參詳補遺……”樓轅指著攤開的圖紙,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專業而專注。黃角在一旁適時補充著一些“天象”與“營造”關聯的玄妙說辭,將芯片分析出的部分能量節點信息巧妙地包裝在星象堪輿的理論中。
賀軒轅聽得頗為認真,不時頷首。他欣賞樓轅的學識和細致,也對黃角那套似乎總能自圓其說、帶著神秘色彩的“天道”推演保持著審慎的興趣。就在樓轅匯報告一段落時,侍立一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小心翼翼地插話道:
“啟稟陛下,還有一事。再過月余便是皇后娘娘千秋壽誕,又兼娘娘身懷龍裔,此乃雙喜臨門。按祖宗規制及當下情形,是否……該籌備慶典了?不知陛下屬意由何人總領其事?”太監的話提醒了眾人,皇后生辰加上懷孕,確實是宮中頭等大事。
賀軒轅聞言,臉上的線條柔和了幾分,顯然也想到了牧裕瑤。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決定,而是道:“此事……朕需問問皇后的意思。她如今有孕在身,慶典如何操辦,以她的意愿和身體為重。傳朕口諭,讓皇后定奪。”
鳳儀宮內,牧裕瑤聽完皇帝口諭,撫著微隆的小腹,眼神沉靜無波。殿內燃著安神的蘇合香,裊裊青煙升起。
“操辦慶典……”她低聲重復了一遍。這確實是個彰顯皇后尊榮、安撫各方的好機會,但同時也是個暗藏殺機的漩渦。誰來操辦?誰能在各方勢力覬覦下,既辦得體面風光,又不至于給她帶來麻煩,甚至……能成為她手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目光在腦海中迅速掠過新晉的三位嬪妃:
柳月儒?野心勃勃,心腸歹毒,背后還有牧梁齊的勢力。讓她操辦?無異于引狼入室,恐生事端。
蘇知蔓?八面玲瓏,心思難測,家族勢力盤根錯節。讓她操辦,難保不會借機安插人手,培植勢力。
唐雪媚?膽小謹慎,只求自保,但心思細膩,懂藥理,更重要的是,她已將把柄和所求坦露在自己面前……
牧裕瑤心中已有決斷。她抬眸,對傳旨太監平靜道:“回稟陛下,慶典一事,本宮思慮再三。柳嬪性情爽利,蘇嬪心思細膩,皆有其長。然唐嬪出自書香門第,心思縝密,處事周全,于禮儀規制、器物陳設一道頗有心得。此次慶典,便交由唐嬪總領其事,柳嬪、蘇嬪從旁協助。一切用度規制,按舊例即可,不必過于奢靡,以安穩祥和為主旨。本宮相信唐嬪能辦好此事。”
這個安排,既給了唐雪媚一個展示能力、提升地位的機會,又讓柳月儒和蘇知蔓參與進來,相互牽制,避免唐雪媚獨攬大權或被人輕易構陷。同時,將總責交給背景相對單純、且受控于自己的唐雪媚,風險更小。
旨意很快傳達到各宮。
唐雪媚接到旨意時,又驚又怕。驚的是皇后竟將如此重任交給自己這個毫無根基的新人;怕的是這差事燙手,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但想到皇后之前的承諾和庇護,想到這是自己唯一的“投名狀”機會,她只能強壓下恐懼,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開始著手籌備。
她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必躬親。從擬定賓客名單、安排宴席菜式,到采買慶典所需的各種物品、布置宮苑……每一筆賬目,每一份清單,她都親自過目,反復核對。她深知,這慶典辦得好未必有功,但若出了紕漏,尤其是賬目上的問題,她這個總領之人首當其沖。
這日,唐雪媚正埋首于一堆厚厚的采買賬冊中。陽光透過窗欞,照亮了紙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她纖細的手指劃過一行行條目,眉頭緊鎖。慶典需用的香料、綢緞、瓷器、果品……數量巨大,品類繁多。她一項項仔細比對內務府呈報的價格與市面行情,以及各宮歷年慶典的舊賬作為參考。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目光緊緊鎖定在幾項大宗采買的條目上:一批上等的蘇合香、龍涎香;數十匹用于制作宮燈的杭綢;還有一批官窯定制的慶典用青花瓷盤碗……
“不對……”唐雪媚低聲自語,心臟猛地一跳。她迅速翻找出幾份不同年份、類似慶典的賬目副本,又拿出自己暗中派人打探的近期京城相關物品的時價單,飛快地對照起來。
越是對照,她額上的冷汗越多。賬面上,這幾項大宗物品的價格,比市價高出近三成!比前幾年類似慶典的采購價也高出一成有余!這絕不是正常的物價波動!而且,負責這幾項采買的,都是內務府同一個司的幾名老吏,其中一人還是蘇知蔓入宮時,其父特意“關照”過的一個遠房親戚!
有人在做手腳!在利用慶典采買,大肆貪墨!而且數額不小!
唐雪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她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賬目是她總領,出了問題她難辭其咎!但若此刻揭發,勢必得罪內務府盤根錯節的勢力,甚至可能牽連到蘇知蔓!蘇嬪背后可是戶部實權侍郎!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嬪妃,如何抗衡?
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第一個念頭是去找皇后!只有皇后能救她!
唐雪媚立刻帶著那幾本關鍵的賬冊和自己整理出的比對清單,急匆匆趕往鳳儀宮。她臉色蒼白,步履都有些虛浮。
鳳儀宮內,牧裕瑤聽完唐雪媚帶著哭腔的稟報,又仔細翻看了她呈上的證據,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震怒的表情,反而異常平靜。
“娘娘!臣妾……臣妾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些蠹蟲,竟敢如此膽大包天!求娘娘為臣妾做主!”唐雪媚跪在地上,聲音發顫。
牧裕瑤放下賬冊,示意她起身。“起來吧。此事,本宮知道了。”她的聲音平穩,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你做得很好,心細如發,查出了紕漏。若非你及時發現,待到慶典結束,賬目封存,這些虧空便成了無頭公案,最終只會落在你這個總領之人頭上。”
唐雪媚聞言,心中稍安,但依舊惶恐:“那……娘娘,現在該如何處置?是否……是否立刻拿下那幾個貪墨的吏員?”
牧裕瑤緩緩搖頭,嘴角勾起一抹深沉的弧度:“不。現在拿下,不過是抓幾個小蝦米,動不了背后的人,反而打草驚蛇,讓他們把尾巴藏得更深。而且,慶典在即,不宜大動干戈,擾了喜氣。”
她看向唐雪媚,目光帶著贊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利用:“此事,你暫且當作不知。這幾項賬目,你照常批給他們,讓他們繼續去采買。”
“啊?”唐雪媚驚呆了,“娘娘!這……這豈不是縱容他們……”
“本宮自有道理。”牧裕瑤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你只需記住,這幾筆賬目,你親自謄抄一份留底,原件照舊。其他的,照常籌備便是。此事,到此為止,對任何人都不許再提,包括柳嬪和蘇嬪。”
唐雪媚雖然滿心疑惑和不安,但看著皇后那成竹在胸的沉靜目光,只能壓下所有疑問,用力點頭:“是!臣妾遵命!絕不再提!”
“嗯。”牧裕瑤微微頷首,“安心去辦事吧。你今日之功,本宮記下了。”
唐雪媚如釋重負,又帶著滿腹疑云,恭敬地退了出去。
唐雪媚離開后,牧裕瑤臉上的平靜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肅殺。她喚來心腹嬤嬤,低聲吩咐了幾句。
翌日,內務府負責慶典采買的那幾個關鍵吏員,被皇后宮中一位資歷極深、素以嚴厲著稱的老嬤嬤“請”去問話。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在一間僻靜的值房里。
嬤嬤并未提及賬目,只是面無表情地、慢條斯理地詢問著慶典籌備的各項細節,從物品的產地、成色,到運輸的路線、存放的條件……事無巨細,反復盤問。語氣平淡,眼神卻銳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幾個吏員起初還能對答如流,但隨著問題越來越刁鉆,涉及他們經手的具體環節,尤其是那幾項大宗采買的時間、經手人、驗貨細節時,其中兩人額頭開始滲出冷汗,眼神飄忽,回答也變得支支吾吾,前后矛盾。
嬤嬤并未當場發作,只是將他們的窘態盡收眼底。盤問持續了近一個時辰,最后,嬤嬤只冷冷地丟下一句:“皇后娘娘鳳體貴重,龍裔更是國本所系。此次慶典,不容有半分差池。爾等經手之事,務必慎之又慎。若因爾等疏忽懈怠,出了半點紕漏……哼。”一聲冷哼,如同冰錐刺入骨髓。
幾個吏員嚇得面如土色,跪地連連磕頭保證絕不敢懈怠。
嬤嬤走后,幾人癱軟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們心知肚明,嬤嬤雖未點破賬目,但那番敲打,句句都戳在他們的痛處!皇后娘娘……什么都知道了!這是在警告!是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劍!
貪墨的膽子瞬間被嚇破了。他們哪里還敢繼續伸手?非但不敢,還要想方設法把那幾項采買辦得漂漂亮亮,甚至可能自掏腰包去填補之前的虧空,以求將功贖罪,平息皇后可能的怒火。
一場潛在的貪墨風波,就這樣被牧裕瑤無聲無息地扼殺在萌芽狀態,敲山震虎,既保全了慶典的順利進行,又護住了無辜受累的唐雪媚,更讓那些蠹蟲惶惶不可終日。消息傳到柳月儒和蘇知蔓耳中,兩人反應各異。
柳月儒聽聞那幾個吏員被皇后嬤嬤叫去“問話”,心中暗罵蠢貨,同時也對皇后那看似不動聲色卻精準狠辣的手段生出一絲忌憚。
蘇知蔓則心中一凜,她雖不知具體,但隱隱感覺那幾個吏員與自己家族有些關聯,皇后此舉,難保不是某種敲打。她行事更加謹慎低調起來。
而唐雪媚,在得知吏員們被敲打后,懸著的心終于徹底放下,對皇后牧裕瑤的敬畏與感激更添十分。她更加確信,只要緊跟皇后,安分守己,必能在這深宮求得一方安穩。
鳳儀宮內,牧裕瑤輕輕撫摸著日漸隆起的腹部,眼神深邃。慶典的舞臺已經搭好,各方角色也已就位。她不動聲色地護住了該護的人,震懾了該震懾的鬼。接下來,就看這生辰慶典之上,又會掀起怎樣的波瀾。她如同一位經驗豐富的獵手,靜靜等待著獵物自己露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