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有孕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湖的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宮廷的每一個角落。賀禮如同流水般涌入鳳儀宮,琳瑯滿目,珠光寶氣,堆滿了偏殿的一角。太后、皇帝、牧梁齊的厚禮自不必說,連新晉的三位嬪妃,也依照規矩,送上了各自的心意。
昭陽大長公主賀朝陽的賀禮最先送到。是一尊通體瑩潤、雕工精湛的羊脂白玉送子觀音像。玉質溫潤無瑕,觀音神態慈和悲憫,懷中嬰孩栩栩如生。附上的禮單措辭恭敬得體,表達了對皇后鳳體安康、龍胎穩固的深切祝愿,看不出絲毫異樣。但鳳儀宮負責接收的內侍總管,在捧起玉像時,敏銳地感覺到底座一處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冰涼觸感,與整體溫潤的玉質略有不同。他不動聲色地記下,將玉像單獨安置在庫房深處,并加派了人手看守。賀朝陽……她的禮物,絕不會僅僅是祝福那么簡單。那冰冷的觸感,如同她重生后眼底深處永不融化的寒冰。
柳月儒的賀禮緊隨其后,聲勢浩大。幾大箱上好的蜀錦蘇緞,色彩艷麗,織工繁復,一看便知價值不菲。還有一套赤金鑲嵌紅寶石的頭面首飾,華貴奪目,彰顯著北地將門之女的豪氣。賀禮送到時,柳月儒本人也親自前來請安道賀,笑容爽朗,言語間滿是恭維與對皇后腹中龍裔的期待,絲毫看不出異樣。
蘇知蔓的賀禮則顯得精巧雅致許多。是一套前朝官窯燒制的雨過天青色茶具,釉色純凈,薄如蟬翼,配上一小罐極其難得的雪山云霧新茶。禮單上的字跡娟秀,言辭謙卑懇切,表達了對皇后娘娘的仰慕和對皇嗣的虔誠祈福。她本人并未親至,只讓心腹宮女代為轉達了因偶感風寒、恐驚擾鳳駕的歉意,姿態放得極低。
唐雪媚的賀禮最后送到,也最為簡樸。是一幅她自己精心繪制的《榴開百子圖》,筆觸細膩,石榴飽滿,籽粒晶瑩,寓意吉祥。另有一盒她家鄉特產的蜜漬梅子,言說此物最能緩解害喜之癥。她本人親自送來,姿態恭謹溫婉,臉上帶著真誠而略顯羞澀的笑意,只說了幾句“愿娘娘鳳體安康,早誕麟兒”的吉祥話,便告退了。
表面上的熱鬧與恭賀過后,鳳儀宮恢復了短暫的寧靜。牧裕瑤在貼身宮女的服侍下,半臥在軟榻上休息。她屏退了大部分宮人,只留下兩個最心腹的侍女。殿內熏著安神的百合香,氣氛靜謐。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心腹內侍極低的通稟:“娘娘,唐嬪娘娘去而復返,說……有要事私下稟報娘娘。”
牧裕瑤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讓她進來。”
唐雪媚獨自一人,腳步輕盈地走了進來,臉上已無方才的溫婉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緊張和決絕的凝重。她對著牧裕瑤深深一福:“臣妾冒昧打擾娘娘靜養,請娘娘恕罪。臣妾……有要事相稟,關乎娘娘鳳體安康!”
牧裕瑤揮退了貼身侍女,殿內只剩下她們二人。“唐嬪,何事如此慎重?”
唐雪媚深吸一口氣,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個用素帕小心包裹的物件,正是她方才送來賀禮中的那盒蜜漬梅子。她將盒子打開,里面并非梅子,而是一小疊折疊整齊的衣物碎片!那衣料,赫然是柳月儒送來的蜀錦中的一塊!
“娘娘容稟,”唐雪媚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方才在庫房清點賀禮,臣妾……無意中看到柳嬪娘娘送來的那幾匹蜀錦,色澤鮮亮,臣妾一時好奇,便想近前細看其織法。然而……”她指著其中一塊碎片上幾處幾乎無法察覺的、顏色略深的水漬痕跡,“臣妾幼時隨家母學過一些粗淺的辨藥之術,更兼家父藏書頗豐,臣妾偶然翻閱過一本前朝宮廷秘錄,其中記載了一種極其陰損的慢性奇毒,名為‘纏絲引’!”
牧裕瑤的眼神瞬間銳利如刀,身體也微微坐直:“纏絲引?”
“正是!”唐雪媚用力點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此毒無色無味,需以特殊藥汁反復浸泡織物,晾干后,毒質便深深沁入絲縷之中,尋常水洗亦無法去除。初時接觸并無大礙,只覺皮膚微癢,極易被忽視。但若制成貼身衣物長期穿著……”她眼中流露出恐懼,“毒質便會通過肌膚緩慢滲入體內,日積月累,初時令人精神倦怠,氣血漸虧;中期則導致宮寒難孕,月信紊亂;待到后期……則深入骨髓,損及臟腑,神仙難救!且中毒之狀極似尋常體虛血虧之癥,若非精通此道者,極難察覺!”
她將那片布料雙手呈上,聲音帶著懇切:“娘娘請看這幾處水漬,其分布看似無意,實則暗合浸泡時懸掛折疊的痕跡!臣妾斗膽,偷偷剪下這一小塊,又取了自己帶來的、絕無問題的蜜漬梅子汁液滴上少許……娘娘您細聞!”她將布料微微湊近。
牧裕瑤凝神細嗅,果然,在那清甜的梅子香氣掩蓋下,布料上殘留的梅子汁液邊緣,隱隱透出一股極其微弱、卻令人聞之頭腦微微發沉的、類似陳舊鐵銹混合著腐敗花葉的怪異氣息!若非唐雪媚事先點明并刻意引導,根本無人會注意!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牧裕瑤腳底竄遍全身!柳月儒!牧梁齊!他們竟敢!竟敢用如此陰毒的手段,在她剛剛懷孕、最需要調養氣血的時候,送上這浸泡了絕嗣慢毒的衣料!其心可誅!
牧裕瑤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手指緊緊攥住了軟榻的扶手,指節發白。她看向唐雪媚,眼神復雜:“唐嬪,你為何要告訴本宮這些?你可知……揭露此事,對你而言,風險極大。”柳月儒背后是牧梁齊,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
唐雪媚再次深深拜伏在地,聲音帶著決絕的坦誠:“娘娘明鑒!臣妾出身江南詩禮之家,自幼只知琴棋書畫,向往的是歲月靜好,平安喜樂。入宮非臣妾所愿,實乃家族使命,避無可避。臣妾深知后宮險惡,更無意卷入任何紛爭!臣妾所求,不過是能在這深宮一隅安穩度日,不牽連家族,不惹禍上身,平安終老而已!”
她抬起頭,眼中是清澈的恐懼和真誠的祈求:“柳嬪此舉,陰狠毒辣,令人發指!若娘娘鳳體因此有損,龍裔不保,后宮必將掀起滔天巨浪!屆時,無人能獨善其身!臣妾今日斗膽揭發,一是不忍見娘娘遭此毒手,二也是……自保!臣妾只想向娘娘表明心跡,臣妾絕無害人之心,更無爭寵奪權之念!只求娘娘能看在臣妾今日微末之功的份上,他日若后宮風波再起,能……庇佑臣妾一家平安!”
她的話語直白而懇切,將膽小怕事、只求自保的小人物心態暴露無遺,卻也顯得格外真實可信。在這步步驚心的深宮,她的愿望簡單得近乎卑微。
牧裕瑤凝視著跪伏在地的唐雪媚,心中的驚怒漸漸被一種冰冷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利用價值所取代。唐雪媚的坦白,將她自己完全置于了牧裕瑤的掌控之下。一個懂藥理、心思細、膽小怕事卻又關鍵時刻敢于為自保而站出來的棋子……其價值,或許比一個純粹的才女更大。
良久,牧裕瑤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沉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起來吧。你的心意,本宮明白了。”
唐雪媚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你今日所言,本宮記下了。”牧裕瑤的目光掃過那塊毒布,眼神冰冷,“柳嬪的‘心意’,本宮……自會好好‘回敬’。”她頓了頓,看著唐雪媚緊張的臉,聲音放得柔和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既只想安穩度日,本宮便允你這份安穩。只要你安分守己,不涉紛爭,本宮自會護你周全,保你家族無虞。至于你今日之功……”
牧裕瑤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意味深長的弧度:“本宮心中有數。這后宮,聰明人才能活得長久。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謝娘娘恩典!謝娘娘恩典!”唐雪媚再次深深行禮,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和感激,快步退了出去。
殿內重新恢復寂靜。牧裕瑤的目光落在那塊小小的毒布上,如同凝視著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
“來人。”她聲音冰冷。
心腹宮女無聲地出現。
“將柳嬪送來的所有蜀錦蘇緞,連同那個首飾盒子,給本宮原封不動地……送到柳嬪自己的宮里去。就說……”牧裕瑤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厲芒,“皇后念她新入宮,恐用度不足,特將她的心意轉賜于她,讓她……好好享用。”
“是!”宮女心領神會,立刻去辦。
牧裕瑤輕輕撫摸著依舊平坦的小腹,眼神變得無比幽深。柳月儒的毒計被識破,但這只是開始。賀朝陽的玉像、蘇知蔓的茶具、乃至后宮每一個看似無害的人,都可能隱藏著致命的殺機。
唐雪媚的投誠,意外地給她送來了一把刀,也讓她看清了這潭水有多渾。
她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宮斗?呵……本宮要的,從來就不是宮斗。”
她要的,是揪出牧家血案的元兇,是護住腹中的孩兒,是……在這血腥的棋盤上,完成她最終的目標。所有擋在這條路上的人,無論是誰,都將被這深宮冰冷的權謀,碾得粉碎。
鳳儀宮內的熏香換成了更為清淡安神的蘭草,試圖驅散昨日那場無聲交鋒殘留的陰霾。牧裕瑤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捧著一卷書,目光卻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投向庭院中幾株在初冬寒意中依舊挺立的翠竹。陽光透過窗欞,在她沉靜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娘娘,大將軍派人送賀禮來了。”心腹宮女輕聲稟報,打破了殿內的寧靜。
牧裕瑤眼皮微抬,并未放下書卷:“哦?又是什么?”聲音聽不出喜怒。
宮女呈上一個紫檀木精雕的禮盒,打開一看,里面并非金玉珠翠,而是幾樣極其難得、滋補氣血的珍品:兩支品相極佳、須發俱全的野山參,一盒色澤金黃、散發著奇異清香的極品血燕,還有一小罐用暖玉盒盛著的、據說是北境雪山深處千年雪蓮凝成的花露。禮盒內附著一張字跡剛勁有力的賀帖,上面只有簡單一句:
“賀喜皇后娘娘,愿娘娘鳳體安康,龍裔茁壯。兄梁齊敬上。”
這份賀禮,與昨日柳月儒送來的華貴衣料首飾形成了鮮明對比。野山參、血燕、雪蓮花露……每一樣都價值連城,卻更重實用,是實實在在用來給孕婦調養身體的珍品。賀帖上的話也樸實直接,沒有多余的恭維,只有兄長對妹妹的關切和對外甥(女)的期盼。
牧裕瑤看著這些東西,眼神微微波動。她揮了揮手,示意宮女將禮盒妥善收好。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紫檀木盒冰涼的邊緣,心中念頭飛轉。
這份禮,很“牧梁齊”。
直接、實用、價值高昂,帶著北地將門的粗獷和不加掩飾的關切。他是在用行動表明:皇后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牧家未來的希望,是他權柄穩固的核心保障!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證這個孩子的平安降生。這與昨日柳月儒送來的、暗藏“纏絲引”劇毒的蜀錦,其意圖和風格,簡直是天壤之別!
牧裕瑤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洞察一切的弧度。
柳月儒……她好大的膽子!
看來,這位被牧梁齊親手送進宮的棋子,并非如表面那般馴服。她表面上依附牧梁齊,背地里卻有自己的野心和算計!她送那毒衣,絕非牧梁齊授意!牧梁齊巴不得她這個皇后平安生下嫡子,怎會自毀長城?柳月儒此舉,恐怕是想一石二鳥:既能暗中除掉皇后這個最大的障礙,為自己上位鋪路;又能將禍水引向牧梁齊,一旦事發,皇后與牧梁齊這對兄妹必然反目成仇,她柳月儒便可坐收漁利!
好一個蛇蝎心腸、包藏禍心的女人!
牧裕瑤心中的殺意如寒冰凝結。柳月儒,已經不僅僅是一枚不聽話的棋子,而是一條隨時可能反噬的毒蛇!她必須死!但不是現在,更不能由她親自動手。
一個冷酷而精妙的計劃,瞬間在牧裕瑤心中成型。
她抬起頭,對心腹宮女低聲吩咐:“昨日柳嬪送來的那些蜀錦蘇緞,還有那套頭面,不必再送去她宮里了。”
宮女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找個穩妥的地方,全部封存起來。”牧裕瑤的聲音平靜無波,眼神卻銳利如刀鋒,“尤其是那些浸泡過‘纏絲引’的料子,小心包裹好,單獨存放,務必確保無人接觸,更不得沾染他物。記住,是‘全部’原封不動地封存好。”
宮女心中一凜,立刻明白了主子的用意,肅然應道:“是!奴婢明白!定會辦得妥帖!”
牧裕瑤滿意地點點頭。柳月儒送來的這份“大禮”,可是好東西。那些浸透了慢性劇毒的衣料,就是柳月儒自己親手遞上來的、足以讓她萬劫不復的鐵證!現在收著,將來……自有大用!
她輕輕撫摸著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著新的希望,也成為了所有陰謀匯聚的焦點。
“兄長啊兄長……”牧裕瑤在心中無聲地冷笑,“你送進來的,哪里是什么助力?分明是一條想要咬死我們兄妹的毒蛇!既然她如此不安分,如此急著找死……”
牧裕瑤的目光投向長樂宮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宮墻,看到了柳月儒那張英氣中帶著野心的臉。
“那就讓她,和那些真正想害我們的人……自己先斗個你死我活吧。”
她不需要親自動手。她只需要冷眼旁觀,在關鍵時刻,輕輕推上一把,或者……把那包致命的毒藥,巧妙地“送”到該去的地方。讓柳月儒的野心,成為點燃火藥桶的火星,讓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在自相殘殺中暴露出來,消耗殆盡。
牧裕瑤重新拿起書卷,姿態優雅地靠在軟榻上,仿佛剛才那番冷酷的算計從未發生過。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卻無法驅散她眼底深處那一片冰冷幽暗的深潭。這深宮之中,她已布下棋局,靜待獵物入彀。而柳月儒,這個離心離德的棋子,正懵然無知地走向她自己親手挖掘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