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妃之事,并未如朝臣所愿那般大操大辦。皇后牧裕瑤以“國喪未遠,不宜奢靡”為由,將規模壓到了最低。沒有鋪天蓋地的畫像海選,沒有繁復冗長的層層篩選,一切都在鳳儀宮的掌控下,低調而高效地進行。
最終塵埃落定,三位女子脫穎而出,被冊封為嬪:
唐雪媚:出身江南書香門第,父親是國子監一位德高望重的博士。此女姿容清麗,氣質溫婉,擅琴棋書畫,談吐間帶著江南水鄉的靈秀與書卷氣。家世清貴,在朝中根基不深,是牧裕瑤為皇帝挑選的,真正用來“解悶”的才女。
柳月儒:出身北地武將世家,父親官拜正四品宣武將軍,是牧梁齊舊部,關系盤根錯節。此女身量高挑,眉眼間帶著幾分英氣,舉止大方利落,騎射據說也頗為精通。她,正是牧梁齊那份“信得過”名單上,成功被送入后宮的關鍵棋子。
蘇知蔓:其父是戶部一位實權侍郎,家族經營多年,在朝中人脈廣泛但行事低調。此女容貌姣好,性情柔順,最是知情識趣,八面玲瓏。牧裕瑤選她,看中的是其家族在朝堂中平衡各方的能力,以及她本人表現出來的、易于掌控的“識時務”。
鳳儀宮正式宣旨的當天,牧梁齊收到消息,看著柳月儒的名字赫然在列,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了幾分,甚至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妹妹終究還是顧念著牧家,顧念著他這個兄長的!柳月儒入宮,等于在皇帝枕邊安插了一個可靠的耳目,牧家在宮中的根基便又多了一分保障。
當晚,賀軒轅照例來到鳳儀宮用膳。殿內燭火通明,精致的菜肴擺滿案幾,宮人們早已屏退。帝后二人相對而坐,氣氛卻比往日多了幾分微妙。
賀軒轅默默地為牧裕瑤布了幾樣她愛吃的菜,動作自然,帶著一如既往的體貼。他并未主動提及選妃之事,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牧裕瑤能感覺到,他平靜外表下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或者說,是等待解釋的沉默?
牧裕瑤放下銀箸,拿起溫熱的濕巾輕輕擦拭了嘴角,動作優雅。她抬眼,目光平靜地迎向賀軒轅深邃的眼眸,主動打破了沉默:
“陛下,今日選妃的旨意已經頒下。三位妹妹,臣妾都仔細考量過。唐氏溫婉知禮,蘇氏柔順可人,都是安分守己的性子,陛下盡可放心。”
她頓了頓,語氣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坦誠的銳利:“至于那位柳嬪,柳月儒……陛下想必也知曉,其父是牧梁齊的舊部。”
賀軒轅夾菜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看向她,眼神里沒有驚訝,只有深沉的、等待下文的平靜。
牧裕瑤直視著他,沒有絲毫閃躲:“臣妾知道,兄長定會想方設法將他的人送進來。臣妾……沒有刻意阻攔柳月儒入選。”
賀軒轅放下銀箸,身體微微后靠,目光沉沉地落在牧裕瑤臉上:“裕瑤,你明知……”
“臣妾知道。”牧裕瑤打斷他,聲音清晰而冷靜,“臣妾知道陛下想說什么。柳月儒是兄長安插的棋子,留在后宮,恐生事端,甚至可能成為兄長的喉舌耳目,對陛下不利。”
她微微傾身,燭光在她沉靜的眼中跳躍:“但陛下,正因為她是兄長的人,正因為兄長會信任她傳遞的消息……她才更有留下的價值!”
賀軒轅的眼神驟然一凝,銳利如電。
牧裕瑤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冰冷的權謀智慧:“陛下與兄長之間,看似君臣相得,實則暗流涌動。兄長手握重兵,性情剛烈,臣妾深知。有些話,有些事,陛下直接與兄長言說,或施以威壓,未必能達其效,反而可能激起不必要的反彈。若陛下想對兄長有所規勸、警示,甚至……必要時需要傳遞一些并非出自陛下本意、卻能穩住兄長或麻痹對手的信息……柳月儒,便是一個極好的‘傳聲筒’。
她看著賀軒轅眼中翻涌的思緒,繼續道:“陛下只需讓柳月儒‘看到’陛下想讓兄長‘知道’的,讓她‘聽到’陛下想讓兄長‘理解’的……她自會迫不及待地將消息傳遞給兄長。很多時候,這種‘間接’的方式,比陛下直接下旨或申斥,更為有效,也更……安全。”這幾乎是在明示,必要時可以利用柳月儒,向牧梁齊傳遞假信息或進行戰略欺騙!
賀軒轅沉默良久,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看著眼前沉靜如水的妻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深藏于溫柔表象下的、洞悉人心的冰冷權術和那份為了維護平衡不惜行險的決絕。她不是在為牧梁齊謀利,而是在為他這個皇帝,鋪設一條更迂回、也更安全的與權臣周旋之路!
“裕瑤……”賀軒轅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復雜難言的情緒,“你……何須如此?朕自有手段……”
“陛下手段,臣妾自然信服。”牧裕瑤微微垂眸,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兄長……終究是臣妾唯一的血親,也是……牧家僅存的男丁。”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顫抖,隨即又迅速恢復平靜,“臣妾不愿看到陛下與兄長走到兵戎相見、兩敗俱傷的那一步。柳月儒的存在,或許能為陛下多爭取一些……轉圜的余地。”
這番剖白,半是權謀,半是真情,將利用棋子與保全兄長之間微妙的平衡點展現得淋漓盡致。賀軒轅心中震動,他伸出手,越過案幾,緊緊握住了牧裕瑤微涼的手。那只手,依舊纖細,卻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
“朕明白了。”賀軒轅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裕瑤,辛苦你了。朕……信你。”
牧裕瑤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熱和力量,緊繃的心弦微微一松。她抬起眼,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有陛下這句話,臣妾便無所畏懼。”
殿內陷入短暫的溫馨沉默。
然而,就在賀軒轅以為話題結束時,牧裕瑤卻再次開口,聲音比之前更輕,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
“陛下,留下柳月儒,還有一層緣故……是臣妾的一點私心。”
賀軒轅疑惑地看著她。
牧裕瑤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宮墻,看到了某個遙遠而黑暗的所在:“這私心……與兄長有關,更與……多年前一樁懸而未決的血債有關。臣妾需要時間,需要……一些特殊的‘渠道’去查證一些事情。柳月儒……或許能成為打開其中一道門的鑰匙。”她沒有明說是什么血債,但賀軒轅幾乎瞬間就想到了——鎮國將軍府!那個籠罩在“土匪”疑云下的慘案!
“裕瑤!”賀軒轅握緊了她的手,眼中滿是震驚和擔憂,“那件事……朕從未放棄追查!你……”
“陛下!”牧裕瑤打斷他,回握他的手,眼神異常堅定,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決絕,“請陛下暫時……不要追問。此事牽扯甚深,水落石出之前,知道得越少,對陛下……越安全。臣妾并非信不過陛下,而是……不想讓陛下也陷入險境。待臣妾有了確鑿的眉目,定會向陛下稟明一切!請陛下……相信臣妾這一次!”
她的眼中,是賀軒轅從未見過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仇恨與一種孤狼般的執著。賀軒轅看著這樣的牧裕瑤,心頭劇震。他知道,那場慘案是她心中永不愈合的傷疤,是她性情大變的根源。她此刻的隱瞞,與其說是疏離,不如說是一種……近乎悲壯的保護。
賀軒轅沉默了許久。殿內只有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最終,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將牧裕瑤的手握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
“好。”他沉聲道,聲音帶著帝王的承諾和丈夫的憐惜,“朕不問。但裕瑤,答應朕,無論你要做什么,務必……以自身安危為重!朕……不能沒有你。”
牧裕瑤眼中瞬間涌上一層水光,她用力地點點頭,將頭輕輕靠在了賀軒轅堅實的肩膀上。燭光下,帝后相擁的身影,在冰冷的宮墻上投下相依的輪廓,溫暖而脆弱。
窗外,更深露重。
而在新晉柳嬪——柳月儒暫居的偏殿里,這位英氣勃勃的女子正對著銅鏡,仔細端詳著自己新得的宮裝和首飾。鏡中映出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帶著野心的弧度。棋子已經落位,這深宮之中,屬于她的棋局,才剛剛開始。她撫摸著鏡面,心中默念著牧大將軍的囑托,眼神漸漸變得幽深而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