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陰影依舊盤踞,但昭陽大長公主賀朝陽的敵意仿佛暫時蟄伏,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后宮的中心,此刻轉移到了皇后的鳳儀宮。
牧?,幎俗谡钪魑坏镍P椅上,一身素雅的常服,發髻間僅簪一支點翠鳳釵,襯得她愈發沉靜。下首坐著幾位身著誥命服飾的婦人,正恭敬地匯報著京郊幾處慈幼局、恤孤堂的用度與安置情況。牧?,幝牭脤W?,偶爾頷首,或提出一兩句精準的詢問,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她處理這些慈善事務時,條理清晰,恩威并施,儼然已有母儀天下的風范,只是那眼底深處,始終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寒冰。
“……娘娘仁慈,今冬炭火棉衣已足備,孩子們感念天恩……”為首的誥命夫人正說著,殿外傳來內侍細聲的通稟:“啟稟皇后娘娘,鎮國大將軍牧梁齊求見?!?
殿內幾位夫人立刻噤聲,垂首斂目。牧?,幧裆蛔?,只微微抬手:“宣?!?
沉重的殿門開啟,一身玄色武將常服的牧梁齊大步走入。多年邊關的風霜在他身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記,身形依舊挺拔如松,但那股曾經烈火般的張揚早已沉淀為一種巖石般的冷硬和壓迫感。他向牧裕瑤行禮,動作干脆利落,帶著軍人的鐵血氣息:“臣,牧梁齊,參見皇后娘娘。”
“兄長免禮,賜座。”牧?,幍穆曇粢琅f平靜無波,聽不出多少兄妹重逢的溫情。
牧梁齊在下首坐下,目光如電般掃過殿內幾位誥命夫人。那幾位夫人頓感壓力倍增,連忙起身告退。殿內很快只剩下帝后二人。
“兄長此時入宮,有何要事?”牧?,庨_門見山,沒有多余的寒暄。
牧梁齊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低沉而直接,帶著北境特有的粗糲:“娘娘,臣聽聞,禮部幾位老臣,已聯絡了一些朝中清流,準備聯名上書,奏請陛下……充實后宮,廣納妃嬪,以固國本?!?
牧?,幎酥璞K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隨即恢復如常,輕輕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她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抬起眼簾,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平靜地看向牧梁齊:“哦?兄長對此事……有何看法?”
牧梁齊迎著她的目光,毫不掩飾眼中的憂色和一絲……警惕:“娘娘!此事不可不慮!陛下登基已近四年,中宮穩固本是社稷之福。然陛下至今膝下猶虛,朝臣以此為借口,實則是想借機將自家女兒送入后宮,培植外戚勢力!娘娘,您是牧家唯一的支柱,更是臣在朝中的根基!若后宮新人入主,誕下皇子,其家族必起攀附爭權之心,屆時……恐動搖娘娘之位,亦會掣肘臣在北境的權柄!”他的話直白而赤裸,將權力斗爭的殘酷本質血淋淋地剖開在妹妹面前。他怕的不是皇帝納妃,怕的是新的外戚勢力崛起,威脅到牧家兄妹好不容易重新掌控的權力。
牧?,庫o靜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直到牧梁齊說完,殿內陷入一片沉寂。她放下茶盞,瓷器與檀木桌面相碰,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兄長所言,句句在理?!彼穆曇粢琅f平穩,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冰冷,“你憂心本宮地位不穩,更憂心你大將軍的權柄旁落。”
牧梁齊眉頭緊鎖:“娘娘!”
牧?,幪种棺×怂脑掝^,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鳳儀宮庭院中蕭瑟的冬景:“你的擔憂,本宮明白。但兄長,你可知陛下當初為何力排眾議,在孝期剛滿便立本宮為后?”
她轉過身,目光直視牧梁齊,那眼神銳利如刀,竟讓久經沙場的大將軍也感到一絲壓迫:“并非僅僅因為先帝遺命,也并非僅僅為了安撫牧家舊部。陛下曾親口對本宮說過……”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朕娶你,不是為了讓你陷入這深宮無盡的爭斗漩渦。’”
牧梁齊瞳孔微縮,顯然沒料到皇帝會有此言。
“陛下待本宮,有結發之情,更有……一份不愿辜負的承諾?!蹦猎,幍穆曇衾锝K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但轉瞬即逝,重新被冰封,“他不想本宮重蹈后宮傾軋的覆轍。所以,他從未提過納妃之事?!?
牧梁齊的臉色變了變,似乎想說什么,卻被牧?,幗酉聛淼脑挻驍?。
“但是,兄長,”牧?,幍穆曇舳溉晦D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你的擔憂,恰恰證明了另一件事——你怕了?!?
牧梁齊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被戳破的狼狽。
“你怕新人入宮,分走陛下的恩寵?不,你怕的是她們背后的家族勢力崛起,威脅到你牧大將軍在北境說一不二的地位!你怕本宮這個皇后一旦失勢,你牧梁齊在朝中便如無根浮萍!”牧裕瑤步步緊逼,言辭犀利如刀,“兄長,你今日來找本宮說此事,表面是為本宮著想,實則是為了你自己!你怕失去權柄!”
牧梁齊臉色鐵青,雙拳在身側緊握,卻沒有反駁。牧裕瑤的話,撕開了他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直指核心。
“正因為你怕,正因為你如此在意這份權柄,”牧裕瑤的聲音緩和下來,卻更顯冷酷,“本宮才更要勸陛下……充實后宮!”
牧梁齊愕然:“娘娘?!”
“陛下不欲納妃,是顧念本宮,不愿讓本宮為難?!蹦猎,幾呋伉P座前,姿態重新變得雍容而疏離,“但帝王無私事。膝下無嗣,朝臣不安,國本動搖,這是事實。陛下頂著壓力不納妃,這份壓力最終會轉嫁到本宮身上,轉嫁到……你牧大將軍身上!屆時,彈劾你我兄妹‘獨占君心’、‘阻塞言路’的奏折,會如雪片般飛來!你我在朝堂,將更加舉步維艱!”
她看著牧梁齊變幻不定的臉色,繼續道:“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由本宮親自出面,說服陛下選妃,一來可堵悠悠眾口,彰顯本宮賢德大度,穩固中宮之位;二來……正可借此機會,引入新的力量,分散朝臣目光,也……壓制你牧大將軍日益膨脹的權柄!”
最后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牧梁齊心口!他的妹妹,竟然要主動引入勢力來壓制他!
“娘娘!您……”牧梁齊又驚又怒。
“兄長,”牧?,幋驍嗨曇魩е蝗葜靡傻耐?,已然是皇后的口吻,“本宮不是在與你商議,是在告知你。牧家能走到今日,靠的不是獨占鰲頭,而是懂得制衡與借勢。陛下對本宮的情分是基石,但這份情分,經不起無止境的消耗和猜忌。選妃,勢在必行。人選,就從那些上書最積極的、根基深厚但又并非鐵板一塊的朝臣家中挑選。本宮自有分寸?!?
她看著牧梁齊眼中翻涌的復雜情緒——不甘、憤怒、被背叛的刺痛,最終都化為一種深深的無力。他知道,妹妹心意已決。眼前的牧?,帲缫巡皇悄莻€需要他保護的孤女,而是真正執掌后宮、洞悉權術的皇后。她的決定,他無法改變。
牧梁齊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單膝跪地,聲音帶著沙啞和妥協:“臣……謹遵娘娘懿旨。娘娘深謀遠慮,臣……佩服?!彼拖铝祟^,掩去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厲色。即便要選,他也要確保選進來的人,是他牧梁齊……至少不是敵人!
當晚,賀軒轅處理完政務,踏著月色來到鳳儀宮。他揮退宮人,殿內只余帝后二人。
“裕瑤,”賀軒轅看著燭光下妻子沉靜的側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關切,“今日牧梁齊來過了?可是為了選妃之事煩擾你?”
牧?,帥]有拐彎抹角,她親手為賀軒轅斟了一杯溫茶,開門見山:“陛下,臣妾今日,是來勸陛下……下旨選妃的。”
賀軒轅端著茶盞的手一頓,愕然抬頭:“?,??你……”他眼中滿是驚訝和不解,“朕說過……”
“陛下待臣妾之心,臣妾銘感五內?!蹦猎,幵谒磉呑拢曇糨p柔卻堅定,“正因如此,臣妾更不能讓陛下為難。國本之事,重于泰山。朝臣上書,乃是職責所在,亦是民心所向。陛下若一味拒絕,非但有損圣明,更會讓臣妾背負‘善妒’、‘不賢’之名,令陛下與臣妾都陷入被動?!?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然地看著賀軒轅:“陛下曾說,娶臣妾,不是為了讓臣妾陷入爭斗。臣妾感念。但陛下可知,臣妾身為皇后,最大的職責并非獨占君恩,而是輔佐陛下,安定后宮,穩固社稷。若因臣妾之故,令陛下背負壓力,令朝堂不安,那才是臣妾最大的失職?!?
賀軒轅深深地凝視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心疼、愧疚、感動,還有一絲被理解的釋然。他放下茶盞,溫熱的大手輕輕覆上牧裕瑤微涼的手背:“委屈你了。”
“臣妾不委屈。”牧?,幏词治兆∷氖?,露出一抹極淡卻真摯的笑意,“選妃入宮,并非壞事。一來可安朝臣之心,二來,宮中多些姐妹,也熱鬧些。臣妾會替陛下把關,定會挑選知書達理、家世清白的女子,不會讓陛下煩憂?!彼龥]有提牧梁齊的擔憂,更沒有提自己借此制衡兄長的意圖。在皇帝面前,她只需要展現皇后的賢德與大度。
賀軒轅沉默片刻,最終將她攬入懷中,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朕……答應你。人選……由你定奪。只是?,?,無論后宮如何,你永遠是朕唯一的皇后?!彼某兄Z依舊,只是此刻,在這即將打破的二人世界里,顯得格外沉重。
牧?,幰蕾嗽谒麘阎?,感受著那熟悉的溫暖和力量,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封的冷靜。制衡牧梁齊的棋子,即將落入這深宮的棋盤。而她,這位親手推動棋局的皇后,早已將個人的情愛,置于冰冷的權力與家族存續的天平之下。窗外的月色清冷,無聲地映照著鳳儀宮中,這對帝后之間復雜難言的信任、犧牲與算計。
消息傳到牧梁齊耳中,他獨坐將軍府書房,案前燭火跳躍,映著他陰晴不定的臉。良久,他猛地一拳砸在書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好……好一個‘自有分寸’!”他低聲嘶吼,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卻又無可奈何。
最終,那火焰緩緩熄滅,化為一種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算計。
“選妃?行……那就選!”他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但選誰進來……本將軍……也要好好‘斟酌’一番!”即便妹妹要引入制衡的力量,他也要確保這力量,最終能被自己……或至少不被對手所掌控!他鋪開一張紙,提筆開始寫下幾個早已在心底盤桓許久的、或可“信得過”的家族名字。深宮選秀的帷幕尚未拉開,暗處的角力,已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