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城市尚未完全蘇醒,招娣已匯入地鐵站的人流。她步履輕快,時間掐得分毫不差,抵達廣州南站不久,便登上了開往懷城的高鐵。車廂平穩運行,窗外景物飛逝成模糊的色塊。她指尖在手機屏幕上跳躍,與兆輝的微信對話框里,字句流淌。他已從鎮里動身,此刻正在懷城等她。
五十分鐘的車程,倏忽而過。懷城高鐵站帶著小城的喧囂撲面而來。招娣未作停留,手機叫了一輛滴滴。車輪碾過熟悉的街巷,心跳在期待中微微加速。
奶茶店里冷氣充足,彌漫著甜膩的香氣。兆輝已先到,看到她推門進來,隔著幾張桌子朝她揮了揮手,笑容明朗。招娣走過去,在他對面的高腳凳坐下,動作帶著一絲刻意的輕盈。
“喏,”兆輝指了指她面前那杯凝結著水珠的奶茶,“你點名要的?!?
招娣拿起杯子,指尖觸到冰涼的濕意。杯壁上標簽清晰:少冰正常糖。她將吸管精準地刺破封口的塑料膜,湊近唇邊,淺淺吸了一小口,冰涼甜潤滑入喉間。
“你從梁村過來的?”她放下杯子,隨口問道。
“嗯,剛到不久?!彼麘抗庠谒樕贤A羝?,帶著點笑意,“你今天倒是真早?!?
“起得早些罷了。”她又啜飲一口,語氣聽似漫不經心,眼神卻在他臉上逡巡。
兆輝的視線不加掩飾地,自下而上,緩緩掃過她全身。她今日穿了件寬松的粉紅長T恤,下身是極短的牛仔短褲,T恤下擺蓋過褲沿,只余兩條筆直白皙的長腿,腳上一雙干凈的小白鞋。坐在高腳凳上,腰肢的線條被拉得愈發纖細修長。
未等他開口品評,招娣已揚起臉,唇角彎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好看嗎?”
“很漂亮。”他由衷贊嘆,目光灼灼。
招娣的笑意更深,帶著點小得意:“哈哈,畢竟天生麗質嘛?!?
空氣里漂浮的輕松糖霜,在下一秒被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驟然擊碎。
“做我女朋友吧?!?
兆輝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直直劈入招娣的耳中。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周遭的嘈雜人聲、杯碟碰撞聲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一股強烈的眩暈感毫無預兆地襲來,讓她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奶茶杯。她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努力找回聲音的鎮定,尾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你……這算是表白了嗎?”
兆輝沒有回答,只是伸出右手,堅定地、溫熱地覆上她擱在桌面的左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有力,目光沉靜如水,直直望進她的眼底,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對呀,做我女朋友吧?!痹捯袈湎?,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個極輕、極快的吻,羽毛般落在她的唇上。
蜻蜓點水般的觸碰,卻如同點燃引信。招娣的臉頰“騰”地一下燒得通紅,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眩暈感再次洶涌而至,甚至比之前在酒店門后被他熱烈親吻時更甚。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回流,留下空茫的震蕩。
“你是不是等我這句話好久了?”兆輝的聲音帶著了然的笑意,低低響起。
“是的”——這兩個字在招娣的喉嚨里翻滾,卻像被無形的棉花堵住,吐不出來。她只能看著他,眼神里盛滿了無處遁形的光亮,然后,極輕、極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兆輝眼底的笑意更深,左手也伸過來,穩穩地牽住了她的右手。兩人在狹小的奶茶店卡座里,十指相扣,四目相對,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虛化了。“以后,”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就讓我來照顧你吧?!?
招娣依舊只是點頭。腦子里像塞滿了溫熱的棉花糖,暈乎乎,甜滋滋。此刻,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再次吻上他的唇,汲取那份令人安心的氣息。然而,他卻遲遲沒有動作。
整整一天,那句“做我女朋友吧”都像一個被按了循環鍵的魔音咒語,在她腦海里反復回響、震蕩。他們并肩逛過上午喧鬧的步行街,在熟悉的餐館共進午餐,下午漫無目的地逛了商場,又去爬了那座可以俯瞰小城景致的塔山。陽光熾烈,人聲鼎沸,她卻始終像踩在云端,腳步虛浮,眼神迷離,一切感知都隔著一層朦朧的糖紙。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他們沿著體育館外圍漫步,綏江在夜色中靜靜流淌。招娣很少這樣細致地打量故鄉的夜晚,此刻才發現,這座記憶中的小縣城,不知何時已悄然舒展,沾染了更多“城”的氣息。江風帶著白日未散的余溫,裹挾著水汽,拂過面頰。
“我很快就要去深圳了。”兆輝的聲音混在晚風里,飄入她的耳中。
“我知道呀?!闭墟窇?,夜風吹起她披散的長發,在身后輕輕飄揚。
“以后,”他頓了頓,側過頭看她,目光在昏黃路燈下顯得格外深邃,“可能見面的時間會變少了。”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你確定,要談一場異地戀嗎?”
招娣也停下腳步,轉過身,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帶著一絲挑釁的亮光:“你不敢嗎?”
兆輝沒有回答。他一步上前,手臂有力地環住她的腰身,將她拉向自己。江風似乎也在此刻屏息。“只要你不怕就行。”他的聲音低沉下去,隨即,溫熱的唇便覆了上來。
這個吻,帶著江水的微腥和夏夜的繾綣,綿長而投入。他們忘情地吮吸著彼此的氣息,唇齒交纏,渾然忘卻了身邊偶爾經過的散步人影。二十歲的愛情,像夜色里驟然綻放的煙火,帶著不顧一切的熾烈與坦蕩,無所顧忌地燃燒著。
那一晚,在懷城某個商務酒店標準間的門后,兆輝像以往許多次一樣,將她抵在微涼的墻壁上,低頭熱烈地吻她。身體被擠壓在門板與他的胸膛之間,呼吸交纏,空氣稀薄。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襲來,然而這一次,招娣的心底卻涌動著前所未有的輕盈與坦然。身份不同了。她是他的女朋友。這認知像一道赦免令,驅散了所有隱秘的羞恥感,只剩下純粹的情動與歸屬。
翌日清晨,陽光透過未拉嚴的窗簾縫隙,在房間地毯上投下一條狹長的光帶。兩人早早退了房,推開酒店厚重的玻璃大門,步入懷城濕漉漉的晨光里??諝鈳е蛞褂旰蟮奈龊筒菽镜那鍤?,沁人心脾。
“我們一起去爬塔山吧。”兆輝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環上招娣的腰身,掌心溫熱地貼著她的薄衫。
“好呀。”招娣應著,側頭靠了靠他的肩膀,仔細回憶,“上一次爬塔山……好像還是好多年前,跟閨蜜一起了。”
兆輝用手機叫了一輛滴滴。車子很快將他們送到塔山腳下。清晨的山麓已顯出生氣,不少帶著孩子的市民,或步履輕快,或走走停停,人聲和鳥鳴交織,透著小城特有的生活氣息。
兩人并肩,踩著被晨露微微打濕的石階,不緊不慢地向山上走去。招娣是愛拍照的,沿途遇見造型別致的亭臺,或是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古樸雕塑,便忍不住拉著兆輝停下?!皝?,合個影?!彼e起手機,鏡頭里映著兩人的笑臉和身后的景致。走走停停,拍照嬉笑,大半日光景才消磨在登頂的路上。終于抵達觀景臺,視野豁然開朗。整個懷城盡收眼底,像一幅攤開的畫卷。那些曾經熟悉的邊界已被不斷延伸的道路和新起的樓盤打破,小縣城正以一種蓬勃的、略帶無序的姿態,向四周快速擴張。
“感覺懷城現在變得大多了?!闭墟酚介g吹來的、帶著草木清氣的風,不自覺地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座正在蛻變的故鄉。
“是啊,”兆輝的目光也投向遠處,“以前覺得懷城巴掌大一塊地方,現在看看,新樓盤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
山風撩起招娣額前的碎發,她側過頭,望向兆輝線條分明的側臉,聲音被風吹得有些輕:“你有想過回來嗎?”
“回來?”兆輝微怔,帶著一絲疑惑看向她。
“就是……回來工作?!闭墟费a充道,眼神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探尋。
“應該不會吧,”兆輝的目光重新投向山下那片不斷蔓延的鋼筋水泥叢林,語氣平淡卻篤定,“在這里,估計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彼D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走出樊籠后的清醒,“好不容易才走出去,怎么可能還想要回來呢。”
“我也覺得我不會回來,”招娣接話,目光也望向遠方,帶著對另一種生活的確認,“除了我爸,我們全家都在佛山,我早就習慣在佛山生活了?!?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題散漫如山頂飄過的云絮,腳下的水泥道路將他們引向更高的峰頂。山風穿過林隙,帶來遠處模糊的城市喧囂。
下午的時光,被他們揮霍在懷城熟悉的街巷里。陽光將影子拉長又縮短,他們像兩只貪戀蜜糖的蝴蝶,在離別前最后的時光里,努力汲取著每一刻的溫存,試圖將熟悉的氣息、溫度、觸感,更深地刻入記憶。直至暮色四合,晚霞給樓宇鑲上金邊,兆輝因老家尚有未了之事,踏上了返回梁村的車。招娣則獨自走向高鐵站,踏上了返回佛山的列車。
車廂平穩地行駛,窗外是飛速倒退的暮色中的田野和燈火漸次亮起的村落。招娣靠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玻璃上滑動,嘴角卻噙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心滿意足的微笑。仿佛胸腔里揣著一個飽滿而甜蜜的秘密,正隨著列車的節奏輕輕鼓脹。佛山的萬家燈火在前方漸次清晰,像一片溫暖的海,等待著她攜著這份嶄新的身份與期許,安然歸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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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兩人一早就退了房,走出酒店大門,清晨的空氣濕潤而涼爽。
“我們一起去爬塔山吧?!闭纵x攬著招娣的腰身說。
“好呀。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爬過塔山了呢?!闭墟纷屑毣貞?,上一次去爬塔山還是多年前跟閨蜜一起爬的。
兆輝打了一輛滴滴,兩個人很快便來到了塔山腳下。清晨的塔山,已經有不少人帶著小孩在此爬山了。
兩個人并排不緊不慢地走在上山的路上,招娣喜歡拍照,沿途看到好看的亭臺和雕塑,就想合個照,爬了大半天才到觀景臺。他們在觀景臺俯瞰整個懷城,這座小縣城正在快速向四周擴張。
“感覺懷城現在變得大多了。”招娣展開雙臂,感受著山間吹來的風。
“對呀,以前覺得懷城好小,現在多了好多新樓盤。”兆輝說。
“你有想過回來嗎?”招娣轉頭問。
“回來?”兆輝疑惑。
“就是回來工作?!闭墟费a充道。
“應該不會吧,在這里估計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闭纵x遙望懷城,繼續說:“好不容易才走出去,怎么可能還想要回來呢。”
“我覺得我也不會回來,除了我爸,我們全家都在佛山,我早就習慣在佛山生活了。”招娣說。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一直聊到山頂。
下午的時光依舊消磨在懷城的街巷間,像要抓住離別前最后的溫存。直至傍晚,兆輝因老家有事需處理,返回了梁村。招娣獨自踏上返程的列車,心滿意足,仿佛懷揣著一個飽滿而甜蜜的秘密,駛向佛山的萬家燈火。
接下來的日子,被切割成截然不同的兩半。兆輝在老家的瑣事與新工作的準備中忙碌穿梭;招娣則與閨蜜朋友流連于奶茶店的悠閑時光。白日的喧囂退去后,夜晚便成了他們的私密頻道。招娣驚奇地發現,關系的正式確立,竟悄然改變了交流的介質——從前只流淌于微信文字框里的關切,如今化作了耳機里真實溫熱的嗓音,常常一聊便忘了時間,任由指針滑向凌晨一兩點。
期間,兆輝短暫地去了一趟廣州,歸來后便一直待在梁村老家。七月十六日,他如期抵達深圳的公司報到,次日便辦妥了入職手續。新生活的齒輪開始高速運轉。
“這幾天真是太累了,”深夜的電話里,兆輝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想不到進了公司還要軍訓和上課?!?
“軍訓?”招娣握著手機,有些愕然。上班,怎么會有軍訓?
“嗯,入職培訓的一部分,”他解釋道,“要軍訓一陣子,還要上各種課,學公司各部門的運轉。我們甚至還有班長、學習委員、體育委員、生活委員……簡直像又回到了學校?!?
招娣忍不住輕笑出聲:“那你豈不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哈哈?!?
“比上學累多了,”兆輝嘆口氣,“課程排得密不透風?!?
幾天后,招娣的手機屏幕亮起,是一條來自舊日同學李晟的短信。他說自己過生日,想邀請她周末到深圳聚聚。
目光觸及“深圳”二字,招娣的心跳漏了一拍——深圳。一個念頭瞬間清晰。她幾乎要立刻答應,指尖懸在屏幕上方,又頓了頓,回復道:“都有誰去呀?”
李晟的回復很快:“就幾個老朋友。一起來吧,好久沒見了,好好聚聚。”
招娣與李晟一直保持著聯系,她生日時,他也曾特地從深圳趕來。略一思忖,她打下:“我可以帶個朋友一起過去嗎?”
“可以呀。男生還是女生?”李晟問。
“還不確定呢,我得先問問?!闭墟坊貜屯?,立刻切到了與兆輝的聊天界面,指尖帶著點雀躍的輕快:“這周五晚上你有空嗎?”
消息發送出去,如同石沉大海。她看了看時間,下午,他應該還在緊張的軍訓中,無暇看手機。等待的時光變得黏稠漫長。直到傍晚六點多,手機才終于震動起來。
“晚上下課后有空的,怎么啦?”兆輝的回復帶著訓練后的倦意。
招娣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李晟這周五過生日,他邀請我過去。你……一起去嗎?”
兆輝似乎有些顧慮:“他沒邀請我,我過去不太好吧?”
“我跟他說了,”招娣急忙解釋,“他很歡迎的。反正也是當年的同班同學,你就當是陪我?”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親昵:“就當是我邀請你?!?
屏幕那端沉默了幾秒,隨即跳出回復:“好的,那我答應你的邀請。”緊接著又問:“在哪里聚?”
“就在深圳?!闭墟房焖偾孟逻@三個字,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
“他在深圳工作?”兆輝似乎有些意外。
“對呀。”招娣回道。
“好,那我們星期五見吧?!闭纵x應承下來,很快又發來一條:“好了,我要去上晚課了?!?
招娣回了一個簡短的“好”字,便迫不及待地切出聊天框,指尖輕盈地點開12306的購票頁面。目的地:深圳。星期五。車次信息在屏幕上滾動,映亮了她眼底跳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