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工棚里那部被砸碎的手機,仿佛也砸碎了李小沐與那個名為“家”的幻象之間最后一絲脆弱的連線。他沒有再打電話回去詢問,也沒有收到任何來自那個北方小院的消息。工地的活計成了他唯一的存在證明,汗水浸透安全帽下的頭發,沉重的磚塊和水泥袋壓彎脊背,只有這種純粹的、消耗性的疲憊,才能讓他暫時停止思考,停止感受心口那片早已凍結的荒蕪。工友三哥和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同情,但沒人再問起那晚的事。沉默,是底層人之間最普遍的默契。
直到半個月后,一通來自老家村支書的電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破了這層麻木的硬殼。
“小沐啊…你…你趕緊回來一趟吧!你爹…唉…買的那塊莊基地,手續有點麻煩,得你本人簽字…還有…”村支書的聲音吞吞吐吐,透著為難,“你家里…鬧得不像話了…你媳婦…唉…你還是快回來處理一下吧!”
李小沐握著工地上借來的破手機,指關節捏得發白。處理?還能處理什么?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家里那必然上演的、更加不堪的場面。一股冰冷的疲憊感,比任何憤怒都更深地攫住了他。
他請了假,再次踏上歸途。這一次,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平靜和深入骨髓的疲憊。他像一個早已被判了死刑的囚徒,麻木地走向刑場。
推開那扇熟悉的、吱呀作響的木門,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加荒誕和令人窒息。
小小的堂屋里煙霧繚繞,人聲鼎沸。幾張不知從誰家借來的麻將桌拼在一起,幾乎占滿了所有空間。村里的幾個閑漢、鄰居大嬸,正吆五喝六地打著麻將,洗牌聲、叫牌聲、哄笑聲混雜著劣質煙草的氣味,充斥在空氣里。地上滿是瓜子皮、煙頭,還有潑灑的茶水漬。他年邁的父母,像兩個局外人,被擠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父親李建國低著頭,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濃重的煙霧幾乎將他整個人籠罩,看不清表情。母親王秀蘭則一臉惶恐不安,雙手緊緊絞著衣角,時不時擔憂地望向里屋的方向。
而風暴的中心,顯然在里屋。蘇梅尖利的聲音穿透嘈雜的麻將聲,清晰地傳出來:
“…今天必須說清楚!這日子沒法過了!分家!必須今天就分”
李小沐的出現,像在滾油里滴進了一滴水。堂屋里的喧鬧瞬間安靜了幾分,打牌的人都停下了動作,目光復雜地投向他——同情、好奇、幸災樂禍…不一而足。
就在這時,里屋的門“砰”地一聲被推開!蘇梅滿臉通紅,頭發也有些散亂,顯然是剛經過一場激烈的爭吵或哭泣。她一眼看到站在門口的李小沐,以及滿屋子看熱鬧的人,那股壓抑已久的怨氣和表演欲瞬間找到了出口!
“李小沐!你回來的正好!”她幾步沖到堂屋中央,指著李小沐的鼻子,聲音拔得又尖又高,帶著哭腔,卻更像是刻意的控訴表演,確保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清:
“當著大伙兒的面!你給我說清楚!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她越說越激動,眼淚“適時”地涌了出來,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
“我蘇梅嫁到你們家,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給你生兒子,差點把命搭上!坐月子趕上你哥死,我媽死!現在倒好,你還在外面勾三搭四!你們全家合起伙來欺負我一個外鄉人!今天你要是不給我個痛快話!不立刻分家!我…我就抱著兒子從這屋里跳出去!死給你們看!”她作勢就要往里屋沖,仿佛真要去找兒子尋死。
**這最后一句惡毒的威脅,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了李小沐早已凍結的心臟深處!他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阿蓉那張因表演而扭曲的臉!抱著兒子跳出去?!她竟然用兒子的命來當籌碼?!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瞬間沖垮了那層麻木的平靜!他身體繃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舊傷疤里,幾乎要滲出血來!就在他幾乎控制不住要撲上去的瞬間,角落里傳來父親李建國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吼:**
**“夠了!!!”**
**緊接著是母親王秀蘭撕心裂肺的哭喊:“蘇梅!別!別動我孫子!我們分!我們搬!現在就搬!!”**
**李小沐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股洶涌的殺意被父母的絕望瞬間澆滅,只剩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悲哀。他看著蘇梅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計謀得逞的得意,再看看滿屋子看客或真或假的驚愕表情,最后看向角落里父母那兩張被絕望和屈辱徹底擊垮的臉…**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不大,卻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嘲諷,在死寂的堂屋里顯得格外瘆人。他一邊笑,一邊緩緩搖頭,笑聲越來越大,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
**“好…好…分家…”他抹了一把笑出來的淚,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萬念俱灰后的徹底放棄,“爸,媽,收拾東西。咱們…走。”**
**這三個字,“咱們走”,輕飄飄的,卻像一把重錘,砸碎了李建國堅守了大半輩子的根。老人佝僂的身體晃了晃,旱煙袋“啪嗒”掉在地上。他看著兒子那張布滿淚痕卻死寂一片的臉,又看看兒媳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渾濁的老淚終于無聲地滾落下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一輩子沒怎么直起過的腰,對著滿屋子沉默的鄉鄰,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轉身,走向自己住了幾十年的、簡陋的里屋,開始收拾那點可憐的家當。**
**那一刻,李小沐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里最后一點東西碎裂的聲音。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維系著他與這片土地、與“家”這個概念的最后一絲情感紐帶,徹底崩斷了。他對婚姻僅存的幻想,連同父親生活了半輩子的老屋,被蘇梅這場歇斯底里的鬧劇,徹底搬空,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廢墟。**
幾天后,在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中,李小沐和蘇梅坐上了開往縣城的班車。目的地:民政局。
沒有爭吵,沒有哭鬧,甚至沒有眼神交流。兩人并排坐著,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像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窗外的景色飛馳而過,是北方初春荒蕪的田野和光禿的樹丫。李小沐看著窗外,眼神空洞。蘇梅則低頭擺弄著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面無表情的臉。
民政局離婚登記處。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公式化的冰冷和壓抑。前面幾對夫妻,有的還在小聲爭執財產分割,有的紅著眼眶沉默不語。輪到他們。
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女人,眼皮都沒抬一下,公式化地問:“協議帶來了嗎?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
李小沐默默地把準備好的材料遞過去。那份薄薄的離婚協議書,是他昨晚在昏暗的燈下,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內容極其簡單:
*雙方自愿離婚。
*婚生子李XX(兒子大名)由男方李小沐撫養。
*女方蘇梅無需支付任何撫養費。
*雙方各自名下財產(債務)歸各自所有(承擔)。
女工作人員掃了一眼協議書,特別是“撫養費”和“債務”那兩條,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她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對過分平靜的年輕男女,尤其多看了李小沐一眼,那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憐憫。
“都想清楚了?孩子歸男方,女方不付撫養費?”她例行公事地問了一句。
“嗯。”李小沐的聲音低沉沙啞。
阿蓉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沒有解釋,沒有異議。程序快得驚人。簽字,按手印。鮮紅的結婚證被收回,換成了兩本墨綠色的離婚證。
當那本冰冷的、印著銀色國徽的綠色小本子遞到李小沐手中時,他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那綠色,像初春田野里最冰冷的荒草,也像工地上凝固的水泥。他捏著它,感覺不到絲毫“自由”的喜悅,只感覺手里攥著的是一座新墳,里面埋葬了他六年婚姻里所有的愛恨糾纏、所有的屈辱掙扎、所有對“家”的幻想和投入。那鮮艷的紅本換綠本,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宣告著一段熱烈開始的人生篇章,最終以最冰冷的方式徹底終結。
走出民政局大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蘇梅停下腳步,第一次轉過頭,看向李小沐。她的眼神復雜,有解脫,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但更多的是冰冷和疏離。
“兒子…我會回來看他。”她聲音干澀地說。
李小沐沒有看她,目光落在遠處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聲音平靜無波:“隨你。”
蘇梅似乎還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她緊了緊身上的包,轉身,沒有絲毫留戀地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鉆了進去。車子發動,匯入車流,很快消失在街角,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無痕跡。
李小沐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本綠色的離婚證,直到骨節發白。陽光照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他看著蘇梅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看手中冰冷的綠色。那鮮艷的紅色婚紗照,那二十萬的勒索,那視頻里瘋狂的打砸,父親佝僂的背影,母親絕望的淚眼…一幕幕畫面在腦海中飛速掠過,最終都定格在手中這本小小的綠本子上。
**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微微聳動。笑著笑著,他猛地抬手,狠狠將那本嶄新的離婚證摔在腳下堅硬的水泥地上!**
**“啪!”一聲悶響。**
**綠色的塑料封皮彈開,露出里面同樣冰冷的內頁。證件安靜地躺在灰塵里,像一個被遺棄的、微不足道的垃圾。**
**李小沐看也沒看它一眼,抬起穿著工地舊膠鞋的腳,毫不猶豫地、重重地踩了上去!鞋底在那象征著“終結”的綠色封皮上,留下一個清晰而骯臟的泥印。**
**“呵…”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血腥味的冷笑,像是吐出了積壓在胸腔里最后一口濁氣。**
**“自由?真他媽貴。”**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陣風。然后,他彎腰撿起那個沾滿泥印的綠本子,隨手塞進了褲兜深處,仿佛塞進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他挺直了那被生活反復壓彎的脊背,轉身,朝著汽車站的方向,大步走去。陽光拉長了他孤單而決絕的影子,前方,只有回工地的路。
三天假期結束。李小沐像完成了生命中一項最沉重的儀式,回到了青島的工地。他依舊沉默地干活,沉默地吃飯,沉默地忍受著工棚的喧囂。只是眼神深處,那片荒蕪的凍土之上,似乎多了一絲徹底解脫后的、死寂的平靜。
一個月后,村支書托人捎來了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他的戶口本,以及那本已經蓋好章、正式生效的離婚證。李小沐坐在工棚的床鋪上,借著昏暗的燈光,翻開了那本綠色的證件。目光在“撫養權歸屬”那一欄停留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兒子名字的鉛字。
他將證件合上,隨手塞進了那個裝著他全部家當——幾件舊衣服、安全帽、破手套——的蛇皮袋最底層。然后,他拿出那部新買的、最便宜的按鍵老人機(為了聯系家里看兒子),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媽,是我…證拿到了…嗯…兒子…還好嗎?”
電話那頭傳來母親壓抑的啜泣和兒子咿咿呀呀、無憂無慮的稚嫩聲音。那聲音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穿透了他心口厚重的冰層,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和無法言喻的溫暖。
**掛了電話,李小沐靠在冰冷的工棚墻壁上,緩緩閉上了眼睛。工友的鼾聲、機器的轟鳴在耳邊模糊成一片無意義的噪音。**
**黑暗中,他仿佛又聽到了那首很久以前的老歌,旋律斷斷續續,歌詞卻異常清晰:**
**“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放棄天長地久…”**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發現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
**放手?他放開的,何止是蘇梅?他放開的,是那個被謊言、勒索、瘋狂和債務徹底蛀空的婚姻空殼,是壓得他喘不過氣的二十萬巨石,是父親被迫離開老屋的屈辱,是母親日夜操勞的眼淚。**
**“你想飛?那就飛吧…”他在心里默念,對著那個早已消失在車流中的女人,也對著自己那被埋葬的青春和幻想。**
**褲兜里,突然震動了一下。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一閃而逝。他沒有去看。**
**前方,是無盡的工地勞作和沉重的債務。但至少,他的背上,只剩下了自己的十字架。還有…那個在電話里咿咿呀呀的、他必須為之站直了活下去的小小生命。他扛下所有債務、放棄撫養費、留下兒子的決定,是他能給蘇梅唯一的補償,也是他為自己崩塌的世界,保留的最后一塊、名為“父親”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