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骨灰在四川冰冷的山風中入土為安,帶走的不僅是阿蓉的母親,似乎也帶走了李小沐心里最后一點溫情的余燼?;氐奖狈侥莻€被債務陰影籠罩的小院,日子更像是在一口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瀝青鍋里掙扎。催收電話成了家里的??停Z氣越來越惡劣,威脅要上門、要起訴、要讓他“身敗名裂”。李小沐學會了在電話響起時調成靜音,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堆,麻木地聽著那無聲的震動在褲兜里徒勞地嗡鳴。阿蓉的購物欲在短暫的葬禮悲傷后,似乎變本加厲,仿佛只有不斷拆開新包裹,才能填補內心的空洞和不安。快遞盒在墻角堆成了小山,成了這個破敗家庭最刺眼、也最絕望的裝飾。
年關將近,債主催得更緊,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硝煙。李小沐的父母愈發沉默,臉上的愁苦像刻上去的皺紋,更深了。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與錢有關的話題,只是更加賣力地操持著家務,試圖用蒸騰的饅頭熱氣、擦得锃亮的鍋臺,來驅散彌漫在屋里的寒意。墻上那幅巨大的婚紗照,照片里蘇梅依偎在李小沐肩頭巧笑倩兮,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諷刺,像一個巨大的、褪色的謊言。
風暴,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毫無征兆地降臨。
天還沒亮透,窗外是守歲后特有的死寂。李小沐在冰冷的炕上(兒子跟蘇梅睡主炕)睡得昏沉,連日來的疲憊和心里的重壓讓他難得陷入深眠。突然,一陣急促的、帶著壓抑哭腔的推搡將他驚醒。
“小沐!小沐!快醒醒!出事了!蘇梅…蘇梅她…”母親王秀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臉色煞白,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驚恐和難以置信。
李小沐的心猛地一沉,瞬間清醒。他胡亂套上棉襖,跟著母親跌跌撞撞地沖向父母的臥室。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屋外的朔風更甚,從敞開的門縫里撲面而來。
臥室里,低瓦數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景象詭異而壓抑,如同定格在恐怖片里的一幕:
*父親李建國,那個一輩子腰桿挺不直的老實人,此刻竟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趴在**冰冷的土炕被窩里!他只穿著單薄的秋衣秋褲,枯瘦佝僂的脊背在昏黃燈光下微微顫抖。他手里死死攥著一部智能手機——那是李小沐淘汰下來給家里用的舊手機。屏幕亮著刺眼的光,映著他溝壑縱橫、此刻卻一片死灰的臉。他的手指,正以一種近乎痙攣的速度,**瘋狂地滑動著屏幕**,仿佛要穿透那層玻璃。
*而在炕沿邊的小馬扎上,坐著阿蓉。她披頭散發,穿著單薄的睡衣,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她雙手緊緊捂著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那嗚咽聲不大,卻充滿了絕望和控訴,在死寂的清晨里格外瘆人。
*地上,散落著幾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紙——那是打印出來的、密密麻麻的聊天記錄截圖!
**李小沐的目光瞬間被父親手中那刺眼的屏幕攫住!那上面滾動的一條條文字,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瞳孔!是他和林丫頭的聊天記錄!那些深夜里壓抑不住的思念,那些對現實的苦悶傾訴,那些連他自己都羞于再看的、帶著舊日溫存的字句…此刻,全都赤裸裸地、帶著審判的意味,暴露在父母昏黃的燈光下,暴露在妻子絕望的哭泣中!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父親那枯瘦手指瘋狂滑動的、令人窒息的“沙沙”聲,以及阿蓉那如同鈍器敲打心臟的嗚咽。**
“爸…”李小沐喉嚨干澀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李建國猛地抬起頭!那雙被生活磨礪得渾濁卻向來溫和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死死盯著李小沐,里面翻涌著震驚、憤怒、失望,還有一種被徹底擊垮的、深不見底的悲哀!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最終只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野獸受傷般的、沉悶的“嗬…”聲。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將手機摔在炕上,整個人蜷縮進被子里,只留下一個劇烈顫抖的背影。那部手機,屏幕依舊亮著,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屋內的一切。
“李小沐!”蘇梅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他,聲音嘶啞尖銳,帶著哭腔的控訴如同冰錐,“你告訴我!這上面說的是誰?!‘丫頭’是誰?!‘圓明園的約定’是什么?!‘忘不了你’?!你跟我說的加班,說的工地忙,是不是都在騙我?!是不是都在跟她聊騷?!你說啊!”她抓起地上的一張打印紙,用力摔向李小沐。
紙張在空中飄落,如同他此刻搖搖欲墜的人生。
李小沐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木雕。解釋?辯解?在那些白紙黑字面前,在父親佝僂顫抖的背影前,在妻子絕望的淚眼前,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巨大的羞恥感、被扒光示眾的憤怒、以及對父母承受這一切的愧疚,像無數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干澀沙啞,“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是…過去的事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辯解軟弱得可笑。
“過去的事?!你當我瞎嗎?!日期!日期就在上個月!就在你給我打電話說在工地搬磚的時候!”蘇梅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淚水和鼻涕糊了滿臉,“李小沐!我為了你,離開四川,跑到這窮山溝!給你生孩子!坐月子都沒坐好!我媽死了你連個好點的墓地都買不起!我天天在家伺候你爹媽帶孩子!你就這么對我?!在網上跟別的女人卿卿我我?!你還有沒有良心?!”
她的控訴像密集的子彈,每一顆都擊中李小沐的痛處。他無力反駁,只能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疼痛,才能勉強維持站立。
混亂的哭鬧、父親的沉默、母親的啜泣、散落一地的“罪證”…時間在死寂與爆發的撕扯中煎熬地流逝。最終,在母親王秀蘭帶著哭腔的哀求下,在父親那無聲卻沉重如山的悲憤目光中,李小沐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對著炕上那個顫抖的背影,對著馬扎上哭成淚人的妻子,屈辱地低下了頭:
“爸,媽…梅…是我混蛋,我對不起你們。我…我保證,以后再也不聯系她了。我…我跟她斷干凈。我…我好好過日子,好好對梅…”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從他喉嚨里艱難地摳出來,留下淋漓的血肉。
風暴似乎暫時平息了。蘇梅的哭聲漸漸變成了抽噎,父親依舊蜷縮在被子里,只有母親抹著眼淚,開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紙張,像在收拾一場災難后的狼藉。
然而,這只是風暴眼短暫的、虛假的平靜。
第二天,阿蓉紅腫的眼睛里沒有了淚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帶著算計的決絕。她沒有再哭鬧,而是直接找到了李小沐,語氣平靜得可怕,卻字字如刀:
“李小沐,我昨晚想了一夜。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
“我婆婆昨晚親口跟我說的,”她盯著李小沐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地復述,“她說:‘梅啊,這事兒是他家對不住你。讓他給你二十萬,算是對你的補償,要不給就離婚?!?
李小沐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看向母親。王秀蘭正端著一盆熱水進來,聽到這話,手一抖,熱水潑灑出來,燙得她“哎呦”一聲,盆“哐當”掉在地上,熱水流了一地。她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看看蘇梅,又看看兒子,眼神里充滿了驚惶和無措,卻一個字也辯解不出來。顯然,一個在巨額債務泥潭里掙扎的農村家庭,去哪里找二十萬?!
蘇梅無視了婆婆的狼狽,目光牢牢鎖住李小沐,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
“二十萬!少一分都不行!拿到錢,這事兒翻篇,我跟你繼續過。拿不到…”她冷笑一聲,吐出兩個冰渣子般的字,“**離婚!**”
**“轟!”李小沐只覺得腦袋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二十萬?!在這個剛填完兒子醫藥費窟窿、被網貸催收逼得走投無路、連過年買肉都要掂量再三的家庭里,二十萬無異于一個天文數字!這根本不是補償,這是赤裸裸的勒索!是趁火打劫!是用一紙空話,將他最后一點尊嚴和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他看著蘇梅冰冷而陌生的臉,看著母親驚慌失措、滿臉是淚的樣子,看著地上那攤冒著熱氣的水漬,一股冰冷的暴怒和極致的屈辱,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他想怒吼,想砸碎眼前的一切!但最終,他像一只被徹底拔掉利齒的困獸,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從牙縫里擠出的、帶著血絲的哀求:**
**“二…二十萬?梅…你…你知道咱家現在什么情況…外面欠著一屁股債…哪…哪來的二十萬?我…我給你打欠條行不行?算我求你的!分期…三年…不!五年!五年之內我一定還清!我砸鍋賣鐵也還!只要不離婚…只要不離婚我什么都答應你!求你了!”**他佝僂著腰,聲音嘶啞破碎,卑微到了塵埃里。男人的脊梁,在這一刻,被二十萬的價碼徹底壓斷。
蘇梅看著他這副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但很快被更深的冰冷覆蓋。她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回了里屋,留下李小沐像一灘爛泥,癱坐在冰冷潮濕的地上,望著母親絕望的淚眼,聽著父親在隔壁壓抑的、沉悶的咳嗽聲。二十萬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了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口上。
幾天后,為了逃避這令人窒息的家,也為了盡快賺錢堵那二十萬的窟窿(哪怕只是杯水車薪),李小沐再次踏上了去青島工地的長途車。工地的喧囂、汗水和疲憊,反而成了他暫時的麻醉劑。只有在揮汗如雨的勞作中,他才能短暫忘記家里的爛攤子,忘記那二十萬的懸頂之劍。
一天傍晚,剛下工,汗水浸透了工服。李小沐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工棚,摸出那部屏幕碎裂、邊緣磨損的舊手機,習慣性地想給家里打個視頻,看看兒子。視頻接通了,畫面晃動了幾下,穩定下來。
鏡頭里出現的卻不是兒子可愛的笑臉,也不是父母擔憂的面容。
畫面劇烈晃動,伴隨著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重物砸在地上的刺耳爆裂聲!
“不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都滾!都給我滾!”
鏡頭掃過一片狼藉的院子:喂雞的瓦盆被砸得粉碎,金黃的玉米?;熘嗨疄R得到處都是;曬衣服的鐵架子被整個掀翻,濕漉漉的衣服像破布一樣散落;窗臺上幾盆母親精心伺候的、剛冒綠芽的蒜苗,連盆帶土被摔在院心,泥土飛濺…
畫面猛地一轉,對準了堂屋門口。父親李建國佝僂著背站在那里,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跳,一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死死攥成了拳頭,指關節捏得發白,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克制而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鏡頭外瘋狂打砸的人,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是李小沐從未見過的、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暴怒!而在父親身后昏暗的堂屋門口,母親王秀蘭扶著門框,滿臉是淚,正無力地朝著鏡頭方向哭喊著什么,聲音卻被蘇梅的尖叫徹底淹沒!
**“蘇梅!你瘋了嗎?!住手!那是我爸媽的東西!”李小沐對著手機屏幕目眥欲裂,嘶聲怒吼!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太陽穴突突狂跳!**
**然而,屏幕那頭的女人已經完全陷入了癲狂。鏡頭猛地轉向她自己那張因憤怒和瘋狂而扭曲變形的臉,她對著鏡頭,眼神怨毒,尖叫道:“李小沐!你看見了嗎?!這都是你逼我的!二十萬!一分都不能少!不然我就把這個家全砸了!把你爹媽都趕出去!”說完,她掄起手邊一個看不清是什么的東西,狠狠砸向鏡頭!**
**畫面劇烈晃動、翻轉,最后定格在一片狼藉的泥地上,屏幕一角還能看到父親那雙因極度憤怒而劇烈顫抖、青筋暴起的拳頭!**
世界,在李小沐眼前徹底失去了聲音。工棚里工友們的喧鬧、機器運轉的轟鳴…一切背景音都消失了。只有手機揚聲器里傳來的、那持續不斷的打砸聲、母親的哭泣聲、以及父親那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沉重喘息,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臟!
極致的憤怒如同巖漿在他胸腔里奔騰咆哮!他想立刻沖回去,掐死那個瘋女人!他想砸碎眼前能看到的一切!那股毀滅的沖動幾乎要沖破他的天靈蓋!
然而,下一秒,一種比巖漿更冰冷、更死寂的東西,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怒火和沖動。
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那片狼藉的泥地,盯著畫面一角父親那只因暴怒和無力而劇烈顫抖的拳頭。那只拳頭,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絲幻想。
**李小沐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屏幕。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用力地,對著屏幕那頭的地獄景象,扯開了一個扭曲的、近乎猙獰的笑容。**
**“好…好…砸吧…”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暴風雪來臨前的死寂,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清晰地透過話筒傳了過去,“使勁砸!砸得干凈點!發泄出來…總比憋著好…”**
**說完,他甚至沒等對方有任何反應,保持著那個詭異的笑容,伸出食指,輕輕點下了屏幕上的紅色掛斷按鈕。**
視頻通話結束。屏幕瞬間暗了下去,映出李小沐那張扭曲笑容下,冰冷死寂、再無一絲波瀾的臉。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小小的工棚角落。旁邊的工友“三哥”被剛才那陣仗嚇得不輕,小心翼翼地看著李小沐那平靜得嚇人的臉,猶豫著勸道:“兄…兄弟?你…你別太往心里去啊…這…這婆娘瘋了,咱…咱犯不著…想開點,想開點…手機砸壞了,還…還得花錢買新的不是?”
李小沐緩緩轉過頭,看向三哥。臉上那扭曲的笑容奇跡般地消失了,甚至帶上了一絲堪稱溫和的平靜。他點點頭,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
“三哥,我沒事。生氣了,總得發泄出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手中那部屏幕碎裂、剛剛見證了家庭毀滅直播的舊手機上,眼神空洞,“要不得憋死我?!?
話音未落,他手臂猛地掄起!用盡全身力氣,將手機朝著工棚堅硬冰冷的水泥地面,狠狠砸了下去!
“砰——咔嚓!!!”
一聲極其沉悶又清脆的爆響!塑料碎片和玻璃渣瞬間四散飛濺!那部承載了無數屈辱、債務、背叛和最后一絲家庭幻象的手機,在冰冷的地面上徹底解體,屏幕的殘片像破碎的星辰,散落在骯臟的泥地上。
巨大的聲響把整個工棚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看了過來。
李小沐卻像卸下了千斤重擔,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如此之深,仿佛要把肺都撐破。然后,他緩緩地、無比暢快地吐了出來。胸腔里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無處發泄的滔天怒氣,似乎隨著這一砸,真的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疲憊和一片死寂的荒蕪。
**他低頭看著地上那堆手機殘骸,屏幕最大的一塊碎片上,還殘留著他剛剛掛斷視頻通話時、屏幕熄滅前最后定格的畫面——父親那只因暴怒和絕望而劇烈顫抖的、青筋虬結的拳頭。**
**李小沐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著笑著,一絲溫熱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滑過他冰冷麻木的臉頰。**
**他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是刺目的鮮紅。**
**“呵…原來,心真的會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嘗到了那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喃喃自語。那聲音輕得像嘆息,飄散在工棚污濁的空氣里,卻帶著一種萬念俱灰的、令人心悸的平靜。心碎了,也就不會再痛了吧?或許,這才是真正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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