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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長夜與微光

  • 鐵軌的南方有蝴蝶
  • 滄淵1
  • 4795字
  • 2025-06-22 20:34:46

離婚證像一塊冰冷的墓碑,沉甸甸地壓在那個破舊蛇皮袋的底層,也壓在了李小沐的心口。回到青島的工地,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安全帽、汗水、沉重的磚塊、喧囂的工棚、嗆人的灰塵。但只有李小沐自己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那場名為婚姻的風暴,卷走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喧囂與期待,留下的是一片更加死寂、更加無邊無際的荒原。

長夜,成了最殘酷的刑具。

*工棚熄燈后,工友們粗重的鼾聲、夢囈此起彼伏。李小沐卻像一具僵硬的木乃伊,直挺挺地躺在硬板床上,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被油煙熏得黢黑的天花板。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將他包裹、擠壓。白天強行壓制的畫面——蘇梅歇斯底里的臉、父親暴怒顫抖的拳頭、母親絕望的淚眼、散落一地的“罪證”、那本沾著泥印的綠本子——像失控的放映機,在黑暗中瘋狂輪播,清晰得刺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心口冰封荒原的寒意。

*唯一能短暫麻痹神經(jīng)的,是劣質(zhì)的烈酒。他不再小酌,而是像往無底洞里傾倒。下工后,工友三哥常看到他一個人蹲在工棚外的陰影里,就著花生米或干脆空口,對著瓶子猛灌。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和胃壁,帶來短暫的灼熱和眩暈。喝到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然后像一灘爛泥一樣栽倒在床鋪上,才能在酒精制造的短暫昏迷中,獲得幾個小時的、充斥著混亂噩夢的“睡眠”。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嘴里是苦澀的膽汁和劣質(zhì)酒精混合的怪味,比失眠更難受,卻成了他唯一的解藥。

*白天的李小沐,卻像戴上了一副焊死的面具。工地上,他依舊賣力干活,甚至更賣力。汗水浸透工服,灰塵糊滿臉頰。他會和工友開著粗鄙的玩笑,罵著包工頭的刻薄,大口吞咽著難吃的盒飯。笑聲聽起來有些夸張,有些空洞,像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動。只有最熟悉他的三哥,偶爾能看到他背過身去時,眼神里一閃而過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死寂。那是面具下,靈魂無聲的吶喊。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游離在世界之外的幽靈。工地的喧囂、城市的霓虹、甚至兒子在電話里咿咿呀呀的聲音,都像是隔著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他觸碰不到真實的溫度,感受不到鮮活的情緒。心口那片凍土,似乎隔絕了他與整個世界。

手機,是他與外界(主要是家里看兒子)唯一的聯(lián)系。偶爾,在酒精麻痹后的短暫清醒,或是失眠長夜的折磨中,他會無意識地滑動著那個小小的、分辨率極低的屏幕。不是為了聯(lián)系誰,更像是一種機械的、填補空虛的動作。

一天深夜,又一次被噩夢驚醒,冷汗浸濕了背心。他摸出手機,屏幕幽暗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手指無意識地滑動著簡陋的菜單。突然,一個自動推送的短視頻標題,在屏幕下方滾過:

**【痛苦源于執(zhí)著?佛說“我執(zhí)”是人生苦海的根源!】**

標題很直白,甚至有點營銷號的浮夸。李小沐嗤笑一聲,手指習慣性地想劃走。這種“心靈雞湯”,他向來不屑一顧。痛苦?他的痛苦是實實在在的!是蘇梅的背叛和勒索!是父親的屈辱!是十幾萬的債務!是看不到頭的工地生涯!跟什么“執(zhí)著”有屁關系!

但鬼使神差地,也許是那夜的痛苦太過尖銳,也許是手指慢了半拍,那個視頻竟然開始自動播放了。

沒有激昂的音樂,沒有炫目的畫面。只有一個平和、甚至有些蒼老的聲音,透過低端機那劣質(zhì)的揚聲器,緩緩流淌出來:

“...各位善友,大家晚上好。今晚我們聊聊‘我執(zhí)’。什么是‘我執(zhí)’?就是死死抓住一個‘我’不放,抓住‘我的想法’、‘我的感受’、‘我的東西’、‘我期待別人應該怎樣’不放…就像一個人死死攥著一把荊棘,你越用力,它扎你越深,流出的血越多,你就越痛苦。你以為你攥住的是依靠,其實,你攥住的是痛苦的根源…”

老人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穿透了李小沐麻木的聽覺,直接敲打在他冰封的心壁上。

“...你期待妻子溫柔賢惠,她偏偏歇斯底里,所以你痛苦;你期待父母安享晚年,卻讓他們蒙羞受辱,所以你痛苦;你期待生活公平順遂,卻債務纏身前途渺茫,所以你痛苦…這些痛苦,表面看是外界給你的,但根源,是不是在于你內(nèi)心那個‘她應該怎樣’、‘生活應該怎樣’的執(zhí)著期待呢?當現(xiàn)實與你內(nèi)心的劇本不符,痛苦就產(chǎn)生了。你執(zhí)著于那個‘應該’,就像執(zhí)著于一把不斷傷害你的荊棘…”

李小沐滑動屏幕的手指僵住了。老人平緩的話語,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他層層包裹的痛苦外殼,直指核心!蘇梅的瘋狂、父親的拳頭、二十萬的勒索、生活的重壓…這些畫面再次翻涌,但這一次,似乎被這“我執(zhí)”的理論,賦予了一個全新的、令人心驚的視角!難道…難道他所有的痛苦,真的源于他對“妻子”、“家庭”、“生活”本該是什么樣子的那份固執(zhí)的期待?源于現(xiàn)實與期待的落差?

**“攥住的是痛苦的根源…”老人的聲音在狹小的工棚里回蕩。李小沐下意識地攤開自己粗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掌。這雙手,搬過磚,扛過水泥,被蘇梅指揮著干過無數(shù)家務,也曾在絕望中砸碎過手機…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他仿佛真的看到掌心扎滿了無形的、鮮血淋漓的荊棘!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進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感。這痛感,是真實的?還是那“我執(zhí)”荊棘的幻覺?**

接下來的日子,李小沐像著了魔。失眠的深夜,酗酒后短暫的清醒,甚至工間休息的片刻,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機。他沒有關注那個賬號,但算法似乎捕捉到了他的興趣,開始源源不斷地給他推送類似的佛學碎片:關于放下、關于因果、關于痛苦的本質(zhì)、關于“本自具足”。

“本自具足”——這個詞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大意是說,人本自圓滿,快樂和安寧并非來自外界的滿足(金錢、愛情、地位),而是源于內(nèi)心的清明與放下。不需要依賴外物或他人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或獲得快樂。

起初,他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快樂?安寧?他李小沐的世界里,只有債務、苦力、破碎的過往和冰冷的未來。本自具足?他具足什么?具足一身債務和一腔苦水嗎?

直到一個宿醉醒來的清晨。劇烈的頭痛和翻江倒海的惡心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他踉蹌著沖進工棚外簡陋的廁所,對著骯臟的便池吐得昏天暗地。膽汁混合著未消化的酒精,灼燒著喉嚨。他扶著冰冷的、布滿污漬的墻壁,抬起頭,視線模糊地看向掛在墻上的一面破鏡子。

鏡子里的人,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胡子拉碴,頭發(fā)油膩板結。眼神空洞、呆滯,像兩口枯井。嘴角殘留著嘔吐物的污漬。汗水浸透的背心緊貼在嶙峋的肋骨上。這哪里還是個人?分明是一具被生活反復蹂躪、榨干了精氣神的行尸走肉!

就在他厭惡地想要移開視線時,鏡子里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和記憶中某個陽光下的少年重疊了一瞬——那個在課桌下偷偷刻下“早”字、收到生日紙條時心跳如鼓、在天臺上初吻時笨拙悸動的李小沐…那個少年,也曾有過純粹的、不依賴任何外物的快樂。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強烈的荒謬感瞬間擊中了他!他看著鏡中這個狼狽不堪、被痛苦和酒精腌透了的自己,一個聲音在心底炸響:**

**“李小沐!你看看你!你把自己活成了什么鬼樣子?!你的痛苦,是因為蘇梅嗎?是因為債務嗎?是因為這該死的工地嗎?!”**

**“不!你的痛苦,是因為你他媽一直在抓著那把荊棘不放!你抓著對蘇梅‘應該賢惠’的期待不放!抓著對‘家庭應該美滿’的幻想不放!抓著對‘生活應該公平’的奢望不放!現(xiàn)實就是荊棘!你越用力攥著這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就被扎得越深,流血越多!你把自己所有的快樂和安寧,都寄托在這些注定讓你痛苦的外物和期待上!你把自己的心,活成了一個等待別人填滿、卻永遠填不滿的破洞!”**

**老人“我執(zhí)”的話語和“本自具足”的概念,在這一刻,如同醍醐灌頂,猛烈地沖刷著他冰封的意識!**

**“快樂或痛苦,原來不在外物,而在自心。”**他對著鏡子里那個丑陋的倒影,無聲地嘶吼,**“我執(zhí)著于她該怎樣,婚姻該怎樣,生活該怎樣,卻忘了問問自己,此刻,我能不能先讓自己好過一點?!我他媽連自己都做不好,還指望什么狗屁外物來拯救我?!”**

這并非瞬間的解脫,更像是一場劇烈的精神地震。震碎了包裹著他靈魂的、厚重的、名為“受害者”、“失敗者”、“被虧欠者”的冰殼。冰殼碎裂的瞬間,暴露出的依然是痛苦和狼藉,但至少,新鮮的、冰冷的空氣透了進來。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痛苦的根源——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那顆充滿執(zhí)著和期待的心!

領悟是痛苦的開始,而非結束。放下“我執(zhí)”談何容易?債務依舊如山,工作依舊繁重,夜晚依舊漫長。但李小沐開始嘗試一種笨拙的“練習”。

他不再試圖在酒精中徹底逃避。失眠時,他嘗試著不再與那些痛苦的畫面搏斗,而是像觀察陌生人一樣,平靜地看著它們升起、盤旋、然后慢慢淡去。他對自己說:“這是‘我執(zhí)’在作祟。放下對過去的期待。”雖然效果甚微,但至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被這些念頭撕扯得遍體鱗傷。

他嘗試著在工地的勞作中,純粹地感受身體的存在:汗水流淌過皮膚的觸感,肌肉拉伸的酸痛,磚塊在手中的重量。不再去想“為什么我要干這個”、“什么時候是個頭”。僅僅只是“搬起”、“放下”、“行走”。

而真正將他從絕望邊緣一次次拉回的,是每周一次與家里的通話。

“爸爸!”兒子稚嫩清脆的聲音,帶著奶味和全然的依賴,像一道最純凈的光,穿透老人機聽筒的雜音,毫無阻礙地刺入李小沐冰封的心湖。

“爸爸,我今天幫奶奶喂小雞了!”

“爸爸,我畫了畫!畫的是大吊車!像爸爸開的那種!”

“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想你了…”

兒子會絮絮叨叨地說著在奶奶家的小事:摔了一跤沒哭、學會了一首新兒歌、用泥巴捏了個歪歪扭扭的小人…這些微不足道的瑣碎,卻成了李小沐世界里最真實、最鮮活的存在。

**一次通話,兒子在電話那頭摔倒了,疼得哇哇大哭。李小沐的心瞬間揪緊,隔著千里,無能為力。他只能笨拙地對著電話哄:“乖,不哭不哭,爸爸在呢,爸爸吹吹…”神奇的是,兒子的哭聲漸漸小了,抽抽噎噎地說:“爸爸吹吹…不疼了…”那一刻,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暖流猛地沖上李小沐的鼻尖,眼眶瞬間發(fā)熱!他緊緊攥著手機,仿佛隔著冰冷的塑料外殼,能觸摸到兒子柔軟的小臉和溫熱的淚水。**

**“爸爸在呢…”他聲音有些哽咽,重復著這句最簡單的話。**

**掛了電話,李小沐靠在冰冷的工棚墻壁上,久久未動。兒子需要他時那全然的信任和依賴,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冰封的心壁上,帶來尖銳的刺痛,卻也融化了一絲堅冰。那不僅僅是責任,更是一種被強烈需要的、沉甸甸的溫暖。他攤開手掌,看著上面搬磚磨出的厚繭和傷痕,不再覺得那是苦難的印記。**

**“為了兒子,我得站直了。”這個念頭,不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從那刺痛與溫暖交織的土壤里,生長出的最樸素的、也是最堅韌的力量。兒子咿呀學語的聲音、摔倒時尋求安慰的哭泣、畫紙上歪扭的吊車…這些,就是他荒蕪世界里,唯一真實可靠的土地。他必須在這片土地上,重新扎根,哪怕四周依舊是冰冷的凍土和沉重的債務。兒子的小手,就是他自救的起點,是他撬動內(nèi)心冰封巨石的那根最堅實的杠桿。**

**又一個深夜,李小沐沒有喝酒。他依舊失眠,但不再焦躁地對抗。他靠在床頭,破天荒地沒有看手機。工棚外,城市遙遠的光污染給夜空染上暗紅。他閉上眼睛,嘗試著像那些碎片視頻里說的,只是單純地“感受呼吸”。吸氣,空氣微涼,帶著工棚特有的汗味和灰塵味;呼氣,胸腔微微起伏。**

**黑暗中,兒子的笑臉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咯咯的笑聲仿佛在耳邊。接著,是父親佝僂著背在田里勞作的沉默身影,是母親在灶臺前蒸饅頭時升騰的白色蒸汽…這些畫面不再伴隨著尖銳的痛苦和自責,而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真實的質(zhì)感。**

**忽然,一個念頭,如同暗夜中悄然劃過的流星,照亮了他荒蕪的心田:**

**“我的救贖,不在蘇梅的回心轉意,不在十幾萬的消失,甚至不在債務的還清…它或許,就在此刻,我能為了電話里那聲‘爸爸’,為了田埂上那個沉默的背影,為了灶臺邊那縷白色的蒸汽…好好地、清醒地,吸進下一口氣,呼出下一口氣。”**

**他緩緩睜開眼,望向工棚窗外那片被城市燈火映紅的、并不純凈的夜空。冰封的心湖深處,一絲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暖意,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寒冬后,終于,怯生生地,頂開了頭頂堅硬的凍土,探出了一點幾乎看不見的、稚嫩的綠芽。長夜依舊漫漫,但那微光,已然初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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