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金秋，天高云淡。

都江堰旁某處支流的河灘上，卻烏泱泱地躺倒著一大片衣衫襤褸、面色黧黑的人。

他們趁著晌午短暫的歇息時間，貪婪的癱在尚有暖意的砂石地上，抓緊每一刻恢復體力，沉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空氣里彌漫著汗臭、河泥的腥氣和無言的疲憊。

不遠處，幾處簡陋的茅草涼亭下，三五個穿著皂色官服的小吏，正優哉游哉地坐著，捧著陶碗喝著涼水，偶爾朝河灘這邊瞥上一眼，目光淡漠。

河畔四周，手持矛戈的士卒們則眼神警惕，如同盯梢羊群的牧犬，嚴防著這些服苦役的罪囚有任何異動。

半晌，一個身材干瘦、臉上被曬得脫皮的漢子，用手肘支撐著挪了挪地，湊到了旁邊一個同樣干瘦、卻顯得有幾分文弱氣的男子身邊。

“哎，陳呆子。”干瘦漢子用肩膀撞了撞，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倦意，“你說……高老爺他們，啥時候才能把咱們給弄回去啊？”

“這修河道的活兒，真他娘不是人干的！累死老子了！”

“你看我這胳膊，這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他齜牙咧嘴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那里早已被扁擔磨得血肉模糊，結痂又破，反復多次。

被叫做‘陳呆子’的男子依舊閉著眼，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從鼻子里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回去？別做白日夢了。”

“回不去了。”

“啊？！”干瘦漢子一驚，猛地半撐起身子，急聲道：“這咋可能？”

“以前在高府的時候，高老爺親口說的，出了事他兜著，肯定會把我們撈回去。”

“高老爺在漢嘉，那可是天！”

陳呆子終于睜開眼，那是一雙與周圍苦力格格不入、帶著幾分書卷氣卻此刻滿是灰敗的眼睛。

他瞥了對方一眼，語氣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嘲諷：“那是在漢嘉，高肜是漢嘉的土皇帝。”

“現在呢？”

“這是在成都，天子腳下！”

“你覺得高肜的手還能伸到這來？醒醒吧，高家……已經完了。”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像冰冷的河水一樣澆在干瘦漢子的心上：“你也別指望高家了，他們現在自身難保！”

“還沒看明白嗎？”

“朝廷就派了幾千兵馬，就像碾死螞蟻一樣把漢嘉給掃平了。”

“沒了我們這些替他賣命、給他壯聲勢的僮仆私兵，什么高家、宋家，屁都不是，能留下條命都算祖上積德，算朝廷手下留情了。”

他重新閉上眼，仿佛用盡了力氣，喃喃道：“我們這些人，生來就是牛馬的命，能在叛亂后做苦役，已算朝廷法外開恩了。”

干瘦漢子聞言，心猛地一沉。

本就因勞累而麻木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茫然和絕望，仿佛支撐他的最后一點念想也崩塌了。

從被如狼似虎的官兵，從漢嘉押解出來，一路受盡屈辱，再到被審訊、定罪，最后被發配到這河灘上日日與砂石扁擔為伍。

他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高老爺能像以前那樣，神通廣大地把他們要回去。

可現在……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又想起什么，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問道：“對了，陳呆子，前兩天不是有官爺來登記嗎？問誰會手藝。”

“我……我填了會木工，以前在高家打過家具，你給我琢磨琢磨，官府登記這個，是想干啥？”

陳呆子遲疑了一下，這次倒是沒立刻潑冷水：“這個……倒真說不準。”

“官府既然特意來問，這么大張旗鼓，總不至于是壞事。”

“興許……興許是想把有一技之長的人挑出來，安排點更合適的活計？”

“比如讓你這樣的去干木工活，讓瓦匠去砌墻，總好過在這河里淘石頭、挑泥沙。”

“那你呢？”干瘦漢子看向陳呆子，“你可是能識字，官爺問的時候，你說了沒？這肯定比我們強啊！”

陳呆子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至極的笑，搖了搖頭：“識字？算術？有什么用？”

“在這地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是廢物一個。”

“官府里識字的爺多了去了，稀罕我這么一個罪囚？”

“你們有實在手藝的，或許真能換個輕省點的活兒，像我這樣的……呵，只怕沒啥變化，還得在這兒熬著。”

干瘦漢子聽了，也只能跟著嘆口氣，心里空落落的。

他家是高家世代的僮仆，祖上幾輩子都在高家做工，從未想過離開漢嘉那片天地。

如今稀里糊涂卷入叛亂，又稀里糊涂被安排到成都府來干這要命的苦役，只覺得半條命都快丟在這里了。

每天肩挑手提，肩膀磨爛了又結痂，苦不堪言，但他畢竟是窮苦出身，咬牙還能硬撐。

而陳呆子就比他慘多了。

陳希原本是個寒門讀書人，家道中落實在活不下去，才依附到高家做個記賬清客，混口飯吃。

高家待他也算不錯，誰知竟遭此大難。

他一個文弱漢子，哪干過這等重活？

這些日子要不是自己和其他幾個同樣出自高家的舊仆，偷偷幫襯一把，他恐怕早就累垮病倒了。

陳希不再說話，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已徹底認命，只是在眼皮微微的顫動下，還藏著一絲不甘與悲涼。

他心里比誰都清楚，朝廷這次對漢嘉是下了死手，絕不可能再允許高、宋那樣的地方勢力存在。

所謂的‘服完役就能回去’，不過是官府安撫他們的空話罷了。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伴隨著不耐煩的吆喝聲傳來：“起來起來。”

“都別挺尸了，點名了。”

只見兩名皂衣小吏拿著名冊，在一個隊率的陪同下走了過來，目光在人群中掃視。

干瘦漢子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低下頭，不敢與官差對視。

小吏翻著名冊，高聲喊道：“陳希，哪個是陳希？”

陳希猛地睜開眼，愣了一瞬，臉上閃過一絲驚慌，連忙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舉手道：“在……在下就是陳希。”

皂衣小吏上下打量了幾眼，見他雖然狼狽，確實有幾分讀書人的模樣，點了點頭，語氣不算兇狠，但也談不上客氣：“嗯，收拾一下你的東西，跟我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