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鐘后，省親別院。

賈母扶著鴛鴦的手，顫巍巍地走在最前頭。

邢夫人、王夫人緊隨其后，尤氏低眉順眼地跟著，一行人步履沉重。

仿佛每走一步都耗盡了大伙全身力氣。

二月的寒風掠過園中殘花，卷起幾片枯葉，更添幾分凄涼。

且說王熙鳳用了早膳，便去凸碧山莊尋甄閏說話。

得了消息后，二人匆匆往正殿趕。

路上，甄閏偷眼打量鳳姐，見她神色如常，竟無半分懼色，心中不由暗忖：“璉二嫂子當真不怕？還是說……她早有打算？”

想起晨起時婆子們對涼國公的閑言碎語。

甄閏耳根一熱，暗啐了一口：“荒唐！”

她是甄家嫡女，賈家兩府早埋了不少甄家眼線。

昨日賈璉寫休書一事，她比旁人更早知曉。

可更令她心驚的是，昨日抄家的那位涼國公，竟要她喊他“叔叔”！

那少年分明與她年歲相仿，甚至自己可能比他更年長，可他卻偏偏擺出長輩的架子。

這涼國公莫不是有甚怪異的癖好？

思及此，甄閏只覺臉頰發燙，又羞又惱。

且說正殿內，三春正圍著李紈做針線。

殿內靜得只剩繡花針穿過綢緞的細微聲響。

忽地，侍書慌慌張張沖了進來，嗓音發顫：“姑娘們……不好了！宮里來人了！”

“啪！”

探春手中的針尖一歪，生生戳破了手指，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惜春僵在原地，雙眼混濁暗淡無光。

迎春指尖一顫，下意識摸向裙帶上掛著的玉佩。

她如嫩蔥般的指尖摩挲著玉佩上的布包吊墜，里頭藏著一撮砒霜，那是昨日邢夫人偷偷塞給她的。

“若真到了那一步……”邢夫人當時壓低了嗓子，眼神閃爍，“你便自行了斷，莫要辱沒了賈家的門楣。”

“大嫂子……”

惜春冰涼的小手死死攥住李紈的衣袖，嗓音細若蚊蠅。

“我、我聽說…進了教坊司不聽話…里面的嬤嬤……會拿鐵鉗子拔人指甲……”

話未說完，她已瑟瑟發抖，眼前仿佛浮現話本里那些官家小姐的凄慘下場。

沒入教坊前，先遭百般折辱，生不如死……

另一邊，李紈強自鎮定，可指尖卻止不住地發顫。

她想起外面的賈蘭，她那孤苦無依的蘭哥兒。

昨兒夜里，她腦海里浮起百般自絕的想法。

但在此刻，了斷的想法已被無依無靠的蘭哥兒沖散。

若她真隨賈家一同覆滅，這孩子日后該如何自處？

這一刻，李紈頭一回對守寡這些年積攢的貞節牌坊生出了怨恨。

可眼下容不得她多想，老太太、太太們已陸續來到正殿。

李紈慌忙拭去淚痕，強撐起笑容，領著三春并黛玉上前見禮。

眾人廝見畢，賈母一把將林黛玉摟入懷中，哭道：“我的玉兒……”

“外祖母身子可還康健？”林黛玉緊緊回抱住老太太，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

一直神情恍惚的賈寶玉踏入正殿，瞧見林妹妹的剎那，眼中終于有了神采。

他正欲上前傾訴衷腸，卻被林家嬤嬤橫身攔住。

寶玉訕訕一笑，只得轉向寶姐姐那邊。

忽見其身旁立著一位從未謀面的絕色佳人，方才的郁悶頓時煙消云散。

賈寶玉忙忙快走幾步，聲音溫和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薛寶琴正驚詫于殿內突然涌入的人群，冷不防見個癡癡呆呆的公子朝自己走來，嚇得連忙躲到姐姐身后。

“你別過來呀！！”

薛寶琴慌亂中一揮繡帕，竟不偏不倚抽在寶玉臉上。

這一記脆響讓寶玉呆立當場。

王夫人看在眼里，卻不好責備薛家。

如今賈府已被抄家，正需仰仗薛家扶持。

若將來寶玉能娶寶釵，至少生計無憂。

思及此，她只得將寶玉拽過來緊緊摟住。

若在平日，最是周全的薛寶釵定會替妹妹賠不是，向王夫人和寶玉道惱。

可此刻因抄家之事，她與薛姨媽隔夜重逢，母女二人正相擁而泣，哪還顧得上這邊廂的動靜。

諸女眷訴說衷腸、彼此摟著腦袋痛哭，聲掀正殿，場面何其揪心。

就在此時，一道尖細的嗓音驟然刺破死寂。

“賈府女眷，接詔……”

聞聲，省親別院正殿內呼吸俱寂。

下一刻，十幾個紫衣、紅衣、綠衣太監魚貫而入，步履無聲卻壓迫如山。

賈母領著眾人顫巍巍跪伏于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連呼吸都凝滯了。

進殿后的戴權也不多話，將手中黃綾卷軸一展，嗓音尖細如寒刃：

“奉天承運監國皇太子，詔曰：

……余者女眷，著涼國公妥為安置，擇其賢者納為側室……”

詔書念畢，側室二字如冰錐墜地。

鴛鴦扶著的賈母突然佝僂下去，抹額歪斜處，淤青觸目驚心。

這是昨日抄家時，老太太氣急攻心摔在羅漢塌撞的。

“咚！”

幾個身子骨弱的直接癱軟在地，其余人亦是面色慘白，如待宰羔羊。

李紈渾身凍涼，三春身形搖搖欲墜，險些栽地。

幸虧各自貼身丫鬟在旁邊使了力，方才沒人當眾出糗。

其余眾人心思各異，有人想著攀上這個涼國公的。

也有有人想要跟著老太太歸宗的。

可上諭明言：只準老太太一人榮養，其余女眷，生死去留，全憑涼國公一念而定。

戴權瞇眼掃視一圈，忽地堆起笑臉：“監國體恤涼國公與諸位，特賜些宮中珍品。”

他一揮手，四名太監捧著鎏金托盤趨步上前，上面壘著絳色錦匣。

“這些都是內務府特制的上等胭脂，連國公夫人也未必用得上。”

戴權意味深長地笑著，“奉監國上諭，涼國公，不日即將在這處園子完昏。”

嗡！

這這這！

莫不是，她們這些女眷，皆被涼國公覬覦上了？

大家都在心里揣摩著涼國公對她們的處置。

唯有角落里的甄閏品味出不一樣意思。

依那位公公所言，監國漢王這是要把省親別院賜給涼國公了？

果不其然，公公下面的話，像是應證了甄閏的猜測。

戴權收住笑意，正色道：“托涼國公的福，你們算是走了大運。旁人抄家，女眷不是充入教坊司，便是官賣為奴。你們倒好，還能住在這皇家別院……福也？命也？”

聲落，殿內落針可聞。

賈母也從戴權的嘴里品出來了。

漢王這是要把省親別院賜給那位涼國公。

老太太悲從中來，眼前一黑，差點喘不過氣來。

薛姨媽晃了晃身子。

昨夜她便想請見涼國公，可那些軍爺一句將軍公務繁忙便把她給打發了。

此時宮里來了天使，正是稟明的最侍時機。

薛姨媽有心想要上前，和眼前這個太監小聲說一句：她是薛家人，并非賈家女眷。

可當下十幾個小宦官正分派宮中賞賜，薛姨媽滿嘴子委屈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