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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雹神傳

王筠倉離鄉赴任,官船行于鄱陽湖上。時值仲夏,湖面卻彌漫著異樣寒氣,水波不興,凝滯如鉛。遠處廬山輪廓隱約于濕重霧氣中,恍若墨痕暈染于天地間。官船沉重地前行,船頭劈開濃密如乳的水汽,船尾拖出兩道寂寥無聲的漣漪。王筠倉獨坐艙內,案頭攤開《道德經》,心緒卻如窗外這混沌之水,起伏難安。他此行赴任湖北,特意繞道龍虎山,欲拜謁執掌人間道箓的張天師。然而自船離岸,一股莫名心悸便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仿佛這浩渺煙波深處,正有莫測玄機向他悄然逼近。

這日薄暮,船行至湖心深處。夕陽殘照僅余一線微弱赤金,掙扎著穿透濃霧,旋即又被更深的灰暗吞噬。湖面死寂得可怕,連慣常的鷗鷺鳴叫亦絕跡。王筠倉憑窗遠眺,心中那股不安如藤蔓纏繞,愈收愈緊。就在此時,一艘小艇破霧而出,快如離弦之箭,無聲無息貼上官船舷側。艇上立一人,布衣芒鞋,身形飄忽似融入霧中。他示意隨從通稟,王筠倉迎出船艙,那人只從懷中取出一張名帖遞來,帖上墨跡如流動的云煙,赫然是張天師名諱。

“天師知貴客將至,特遣在下相迎。”來者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濃霧直抵耳膜。

王筠倉心頭一震,寒意自脊背升起。龍虎山遠在百里之外,天師竟能預知自己行程?他不敢怠慢,當即下令轉舵,官船尾隨那輕若浮萍的小艇,向暮色蒼茫的龍虎山方向駛去。

棄舟登岸,山路蜿蜒入云。暮色四合,山道兩側古木虬枝如鬼魅之手探向天際。引路使者步履輕盈,足下不染微塵,王筠倉與隨從氣喘吁吁緊隨其后。山中愈發寂靜,唯有眾人腳步聲在空谷間回響,敲打著沉沉暮靄。待攀至山巔,一座古樸道觀豁然呈現于眼前。觀門無聲開啟,門內景象令王筠倉瞬間屏息:院中道童往來,個個身著玄青道袍,須發皆白,面容卻如少年般光潔,眼神空明澄澈,映著初升的星月微光,仿佛早已洞穿塵世千年滄桑。他們行走無聲,如同飄過地面的幽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與丹砂氣息,混合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清冽。

王筠倉被引入正殿,張天師端坐蒲團之上,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他起身相迎,寬大的道袍無風自動,流溢出一種非塵世所能有的飄逸。素齋早已備好,皆是山中清供:松子、茯苓、石耳、新采的蕈菇。杯盤碗盞皆青玉琢成,觸手生溫。

“粗茶淡飯,聊表心意。”天師舉箸示意,聲音平和,卻似蘊藏雷霆之力,在殿宇梁柱間隱隱回蕩。

王筠倉恭敬還禮,眼角余光卻瞥見先前那位引路使者侍立于天師身側,姿態謙恭。席間,那使者俯身在天師耳邊低語數句。天師神色不動,目光轉向王筠倉:“此乃先生桑梓故人,竟不相識么?”

王筠倉愕然,仔細端詳那使者。其人布衣素凈,神態平和,除卻眼神過于澄澈外,確無特異之處。他搜遍記憶,卻無一絲印象。“恕晚生眼拙,實不知仙長所指何人?”

天師微微一笑,那笑意如古鏡映月,清冷而幽深:“他便是凡俗所傳——雹神李左車。”

“雹神?”王筠倉心頭如遭重錘,手中玉箸“當啷”一聲落在青玉盤上。淄川鄉野世代相傳,雹神李左車司掌雷霆雹霰,性情剛猛,所至之處往往屋毀田荒。他竟是眼前這位謙恭使者?王筠倉頓覺一股寒氣自腳底直沖囟門,幾乎坐立不穩。他強自鎮定,目光再次投向李左車,試圖從那張看似平凡的臉上,辨認出傳說中執掌雷霆的神祇威儀。李左車神色依舊平和,只是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迎向王筠倉驚疑不定的注視。

“適才得報,他奉玉帝敕旨,需即刻啟程布降雹雨。”天師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字字如冰珠墜入王筠倉耳中。

“雹雨?不知將落于何處?”王筠倉的聲音抑制不住地發顫。

“章丘。”

“章丘!”王筠倉失聲驚呼,猛地從席上站起,衣袖帶倒了面前溫潤的青玉杯盞,瓊漿般的素酒無聲地浸潤了席面。章丘與他的故鄉淄川,僅一水之隔!那片土地上的阡陌桑田,父老鄉親的身影瞬間涌上心頭。他仿佛已看到那冰雹如亂石傾瀉,禾苗摧折,瓦碎屋頹,農人絕望的哭號在風雪中飄散。巨大的驚懼與對桑梓的憂心如烈火焚心,他再也顧不得禮數,對著天師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幾乎哽咽:“天師慈悲!章丘與淄川唇齒相依,田舍相連。此雹若下,兩地百姓必將顆粒無收,流離失所!萬望天師垂憐,設法免去此災!”他額頭幾乎觸到冰涼的青玉地面,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天師沉默片刻,殿內落針可聞。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凝重:“此乃玉帝敕旨,降雹之數、時辰、地點,皆有定規,分毫不可差池。雷霆雨雹,皆為天律,律法森嚴,豈可因一人之請而廢弛?”他望向王筠倉,目光如古井無波,卻又似蘊含萬古滄桑,“法者,天之經緯,萬物綱紀。若因情廢法,天地失序,災殃更甚于雹。”

王筠倉心知天師所言有理,但想到故鄉父老在冰雹下哀嚎的場景,心如刀絞。他再次深深下拜,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玉地上:“天師!法度之外,尚存仁心!蒼生何辜?萬望開一線生路,晚生愿代鄉梓父老,承受任何責罰!”他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響。

天師凝視著匍匐在地的王筠倉,眼中似有極細微的波瀾閃過,如同古井深處投入一顆石子。他沉吟良久,那沉默仿佛凝固了殿中的時間與光線。最終,他輕嘆一聲,那嘆息如秋葉飄落,幾不可聞,卻牽動了殿內所有人的心弦。他轉向靜立一旁的雹神李左車,聲音低沉而清晰:“也罷。玉旨不可違,雹數不可減。汝當……將多數的冰雹,傾入章丘境內的山谷溝壑之中。切記,莫損及稼穡根本。”

此言一出,殿內氣息似乎為之一緩。王筠倉如蒙大赦,正要拜謝,卻見天師目光并未離開李左車,又補充道:“且慢,尚有二事。”天師的聲音陡然帶上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其一,貴客在此,動靜宜緩,莫要以雷霆之威驚擾凡塵。其二……”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李左車,“收斂神威,文去文回,切莫顯露真形,驚世駭俗。”

李左車躬身領命:“謹遵法旨。”他隨即轉身,大步走向殿外庭院。

眾人緊隨至殿門。庭院中月華如水,李左車立于中央,身形在清輝下顯得愈發孤峭。他并未見任何動作,腳下石板縫隙間,卻忽有絲絲縷縷的青白色煙氣無聲蒸騰而起,如同地底蘇醒的靈蛇,繚繞盤旋,頃刻間將他下半身籠罩其中。煙氣越聚越濃,翻滾升騰,彌漫了大半個庭院,帶著一股清冽刺骨的寒意與隱約的硫磺氣息。庭院中的溫度驟降,道童們呼出的氣息凝成白霧,殿檐瓦當上悄然凝結出細密的霜花。

煙幕中,李左車的身影驟然模糊。下一瞬,他竟如離弦之箭般筆直向上拔起,身形沖破濃煙,如一道逆射的流星,輕輕巧巧便已高過庭院中那棵參天的古銀杏樹梢。他懸停于樹冠之上,月光勾勒出他渺遠的身影,衣袂在夜風中紋絲不動。

緊接著,他身形再次向上疾射!這一次,速度更快,直如一道撕裂夜幕的黑色閃電,瞬間便越過了巍峨的上清宮主殿那高聳入云的飛檐斗拱,身影融入深邃的夜空,渺不可尋。

就在眾人仰首屏息,以為他將就此無聲遠去之際——

“轟——咔!!!”

一道撕裂天地的霹靂毫無征兆地在頭頂炸響!其聲之烈,上清宮千年殿宇為之劇烈震顫,梁柱呻吟,瓦片簌簌!殿內青玉案幾上杯盤碗盞齊齊跳起,相互撞擊,叮當亂響如同驟雨敲打玉盤!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沖擊波席卷庭院,王筠倉站立不穩,若非扶住冰冷的朱漆殿柱,幾乎跌坐在地。他心膽俱裂,臉色煞白如紙,失聲叫道:“這……這便是動身么?竟已雷霆萬鈞!”

張天師立于原地,道袍在激蕩的氣流中獵獵作響,神色卻依舊平靜:“適才已再三告誡,令其收斂神威,緩去緩回。若非如此約束,以他本性,平地一聲驚雷起時,早已蹤跡全無,豈會留下這騰躍之形、雷霆之響?此已是他竭力克制之態了。”天師抬頭望著李左車消失的北方夜空,目光悠遠,“雷霆者,其性本烈,如同奔馬。韁繩在手,亦難免嘶鳴揚蹄。”

王筠倉辭別張天師,重登官船時,已是次日清晨。鄱陽湖上煙波依舊,昨夜經歷卻恍然如夢。他倚坐船頭,鄭重記下日期時辰,隨即喚來心腹老仆王安,細細叮囑:“速遣快馬,日夜兼程,趕往章丘。務必探明昨日是否降雹,落于何處,災情幾何,尤其要問清,可曾傷及田中禾稼!”王安領命而去,馬蹄聲急,踏碎湖邊晨霧,很快消失于驛道盡頭。

王筠倉坐臥不寧,官船沿江緩緩而行,他每日數次登高北望。數日后,船近武昌,王安終于風塵仆仆地趕回,滿面征塵,嘴唇干裂,眼中卻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激動。

“老爺!老爺!”王安未及下馬便高聲喊道,聲音嘶啞卻清晰,“神了!真神了!章丘那日,確有大雹!其勢驚天動地!”

據王安所述,雹降之前,章丘地界已有種種異兆:田間蛇鼠白日奔竄,村中群犬徹夜狂吠,惶惶不安。日頭當空,天空卻莫名聚起鐵砧般的墨云,云底懸垂著無數巨大而猙獰的乳狀凸起,如同倒懸的冰冷石鐘乳,沉沉欲墜,壓得人喘不過氣。午后,毫無征兆地,狂風卷地而起,飛沙走石,白晝頓成昏暝。隨即,冰雹砸落!

初時如豆,繼而如卵,最后竟大如拳頭!挾著萬鈞之力從天而降!砸在屋頂上,瓦片碎裂之聲如炒豆般爆響;落在樹上,枝葉摧折,噼啪斷裂之聲不絕于耳;擊中牲畜,哀鳴立斃!天地間唯余一片毀滅性的喧囂,持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駭人至極。

然而,奇事緊接著發生。

“那雹子,”王安喘了口氣,眼中猶帶驚悸與敬畏,“竟像是長了眼睛,長了腳!凡有良田處,雹勢驟然減弱,落下的不過稀疏幾粒,堪堪將青苗葉子打出些許麻點,于收成絲毫無損!”

“那……那兇猛的冰雹,都去了何處?”王筠倉急切追問。

“回老爺,都奔著章丘西邊那些深山大谷去了!”王安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小的親眼去看過!乖乖!幾條大山溝,硬生生被那冰雹填滿了!白花花一片,厚的地方積起丈余深!遠望如同數條凝固的冰河,塞滿了溝壑!山石都被砸得坑坑洼洼,林子里碗口粗的樹攔腰折斷不知多少!山民都說,活了七八十歲,從未見過雹子專揀著無人的深溝險壑下,像是……像是特意避開人煙田地似的!”

王筠倉聽罷,久久無言。他獨立船頭,任江風吹拂衣袍。眼前仿佛又見那晚龍虎山上清宮中,李左車腳下生煙、踏雷北去的凜然神姿。天師那看似無奈的“將多數冰雹下到山谷里”一語,此刻思之,竟蘊含著扭轉乾坤、澤被蒼生的無邊法力與慈悲心腸。神意高遠,雖以雷霆之姿降臨,卻終未失卻對人間疾苦那一縷悲憫的回護。冰雹填壑而不傷禾稼,此等精準入微的天地手段,非人力所能揣度,唯余敬畏。

是夜,王筠倉獨坐艙中,取出私蓄紋銀三百兩,密密封好,喚來王安:“你辛苦,再跑一趟章丘。此銀不必言明來處,只托可靠之人,散予那些屋舍被雹所損的窮苦人家,聊作修補之資。”王安鄭重接過,領命而去。

半月后,王筠倉已在武昌府衙安頓下來。一日清晨,王安捧著一個粗布小包裹,面色古怪地進來:“老爺,今早門房發現此物,不知何人何時置于階下。”

王筠倉解開包裹,里面并無只字片語,唯有三粒晶瑩剔透的冰珠,大如雀卵,觸手奇寒徹骨,竟在初夏的溫熱空氣中凝起淡淡白霜,久而不化。他拈起一粒,對著晨光細看,冰珠核心似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幽藍電芒,一閃而逝。

他怔怔望著這三粒不化寒冰,心中洞明,再無半分疑惑。龍虎山一晤,雹神騰空時那裂石驚霆的巨響,章丘山谷中那白浪滔天卻繞開青苗的神跡,以及此刻掌中這凝結著雷霆之威與天心之憫的冰珠,皆非幻夢。天道幽微,神威難測,卻終有一線仁心,如這冰珠中深藏的微芒,于萬鈞雷霆的縫隙里悄然透出,照亮人間。

他小心翼翼地將冰珠收入一個鋪著絲絨的錦匣中。此后經年,每逢大旱或苦寒,匣中之冰依舊寒氣凜冽,那一點幽藍電光,亦常在暗夜中瑩然生輝,默默見證著那段游走于雷霆與仁慈邊緣的神異往事,無聲訴說天律森嚴之下,那一念可通神明的悲憫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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