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隨表叔唐濟武歸鄉省親,恰逢谷雨時節,草木新翠欲滴。表叔為翰林院太史,素以剛直聞名,卻難得有暇還鄉。席間酒酣耳熱,我提起幼時聽聞他幼年一樁奇事,表叔放下酒杯,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仿佛瞬間被吸回那個驚雷裂空的童年雨夜。
那年唐濟武剛滿七歲,父母俱亡,寄居在表親李秀才家中。李秀才家道中落,為人卻溫厚,對濟武視如己出。谷雨過后,恰逢城東古剎“慈云寺”開廟會的日子,李秀才見小濟武眼巴巴望著窗外喧鬧,便牽起他的手:“走,帶你去瞧瞧熱鬧,也給你爹娘燒炷平安香。”
慈云寺早已不復往日香火鼎盛,山門破敗,朱漆剝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木胎。廟會上人聲鼎沸,糖人、面塑、紙風車,種種玩意兒讓小濟武目不暇接。李秀才替他買了串紅艷艷的麥芽糖,他舔著糖,另一只手被表叔緊緊牽著,隨人流涌向正殿。
殿內光線驟然昏暗,一股陳年香燭混合著塵土與木頭朽壞的氣味撲面而來。高大的泥塑神像、金剛、羅漢分列兩側,或怒目圓睜,或低眉垂首。小濟武舔糖的動作慢了下來,目光被殿角一尊泥塑牢牢攫住。那像塑得極是兇惡,青面獠牙,一身殘破的甲胄,似武將又似鬼卒。最奇特的是一雙眼睛,并非尋常泥塑點染的墨彩,竟是兩枚鴿卵大小、渾圓剔透的琉璃珠子,幽幽地嵌在泥胎眼眶之中。殿內光線昏沉,燭火搖曳,那琉璃眼珠深處仿佛有兩點極微弱的青綠色光芒,時隱時現,如同暗夜中兩點不懷好意的鬼火,穿透繚繞的香煙,冷冷地釘在小濟武臉上。他下意識地往李秀才身后縮了縮,那兩點幽光卻像活物般追隨著他。
“叔,那是誰?”他小聲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秀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眉頭微蹙:“哦,那是前朝一位將軍,戰死后百姓感其忠勇,塑像于此…不過年久失修,香火也斷了許久了。”他拍拍濟武的肩,“莫怕,泥胎土偶罷了。”
正說話間,廟祝老方丈顫巍巍走來,須眉皆白,眼神卻帶著渾濁的警惕。他瞥見濟武正盯著那泥鬼像,嘶啞著嗓子開口:“小施主,莫要久看此物…不吉利的。”他枯瘦的手指捻著一串油亮的佛珠,聲音壓得很低,“那琉璃眼…據說是前朝一位方士所嵌,能聚陰納邪。這將軍塑像…怨氣太重,一直未能超脫,便借了這琉璃眼,吸食些月華地氣,勉強存形…尋常人久視,魂魄易受侵擾。”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濟武稚嫩的臉龐,又落在李秀才身上,“帶娃娃離遠些吧,天色也不早了。”
李秀才聞言,恭敬地應了一聲,便拉著濟武準備離開。濟武被他牽著走,卻忍不住一步三回頭。那兩點幽邃的琉璃光,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孩童的好奇心。它們冰冷,卻又奇異地美麗,如同他在河灘上撿到的最剔透的石頭,不,比那些石頭更亮,更深,仿佛藏著另一個世界。方才那點恐懼,竟在方丈一番神秘話語后,奇異地化作了更強烈的探究欲望。那泥像張牙舞爪的姿態,此刻在他眼中也褪去了兇惡,變得像一個巨大的、落滿了灰塵的奇異玩具。他掙脫李秀才的手,幾步跑回那泥鬼像前,仰著小臉,對著那雙流光溢彩的琉璃眼睛,看得入了迷。
“濟武!”李秀才急忙喚他。
濟武充耳不聞,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對奇異的眼睛。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幼小卻異常大膽的心:“挖出來看看!”這想法如此突兀而強烈,瞬間蓋過了老方丈的警告和表叔的呼喚。他左右看看,趁李秀才被一個熟人拉住寒暄、老方丈背過身去添油的瞬間,踮起腳尖,小手飛快地探向泥鬼的左眼。指尖觸到冰涼的琉璃表面,用力摳挖。那琉璃眼珠嵌得極深,周圍的泥胎也異常堅硬,他手指生疼,卻倔強地不肯放棄。泥胎發出細微的“簌簌”聲,裂開幾道細紋,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鐵銹和腐朽塵土的氣息從裂縫中隱隱透出。他咬緊牙關,指甲幾乎要折斷,終于“啵”地一聲輕響,那枚冰涼圓潤的琉璃眼珠,帶著幾點細微的、暗紅色的附著物,落入了他的掌心!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順著手臂蔓延上來,激得他打了個冷戰。
他飛快地將琉璃眼珠塞進懷里,冰涼的觸感緊貼著胸口,一股莫名的興奮和隱秘的占有感油然而生。他跑回李秀才身邊,裝作若無其事地拉著他往外走,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揣了個活物。
走出山門時,一陣狂風毫無征兆地卷起,吹得幡旗獵獵作響,漫天塵土飛揚。小濟武下意識地回頭,只見殿內深處,那尊失去一只眼睛的泥鬼像,在昏暗中似乎微微側了側臉。空洞的左眼眶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他心頭猛地一悸,趕緊扭過頭,小手緊緊攥住了李秀才的衣角。
歸家的路上,天空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剛踏入李秀才家那簡陋的小院,“咔嚓”一聲炸雷撕裂天幕,豆大的雨點隨即砸落下來,噼啪作響,頃刻間天地一片混沌。屋內燭火被門縫里鉆入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在墻壁上投下張牙舞爪的怪影。小濟武坐在桌邊,懷里那枚琉璃眼珠隔著衣料散發著絲絲寒意。他忍不住偷偷拿出來把玩。燭光下,琉璃珠更顯通透,內里仿佛有極淡的青霧在緩緩流轉,中心那一點幽光如同活物的瞳仁。他用指腹輕輕摩挲,光滑冰冷,指尖卻粘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暗紅色粉末,像是干涸許久的血跡。
“濟武,手里拿的什么?”李秀才端著熱湯進來,隨口問道。
“沒…沒什么,”濟武一驚,慌忙將琉璃眼塞回懷里,“河邊撿的…小石頭。”
李秀才只當是孩童尋常的玩物,并未深究。然而晚飯時分,變故陡生!李秀才剛喝下半碗熱粥,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他臉色驟然變得灰敗如土,額頭上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喉頭發出“咯咯”的怪響,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他痛苦地捂住胸口,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雙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當家的!”李秀才的妻子王氏尖叫著撲過去。
“表叔!”小濟武也嚇呆了,手里的饅頭滾落在地。
李秀才倒在地上,四肢僵硬地扭曲著,渾身劇烈地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王氏和幾個聞聲趕來的鄰居七手八腳想按住他,卻被他那突如其來的怪力掀開。他喉嚨里“嗬嗬”作響,似乎在積蓄著什么。突然,他猛地睜開雙眼——那瞳孔竟不再是熟悉的溫和顏色,而是一種非人的、冰冷無機質的反光,渾濁中透著一絲詭異的琉璃色澤!他直勾勾地盯著屋頂,用一種絕非他本人的、嘶啞扭曲、如同生銹鐵片摩擦般的嗓音,從胸腔深處發出憤怒的咆哮:“豎子——!安敢——盜吾之睛——!!”
這聲音凄厲刺耳,充滿了非人的怨毒,震得房梁上的積灰簌簌落下。
滿屋皆驚!王氏嚇得癱軟在地,鄰居們也面無人色,紛紛后退。那“李秀才”猛地從地上彈起,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他不再理會旁人,布滿血絲的、泛著琉璃光澤的雙眼,死死鎖定了角落里臉色煞白的小濟武!他一步步逼近,步伐沉重而怪異,帶著骨頭摩擦的“咔咔”聲,嘴角咧開一個極其僵硬、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還——吾——眼——來——!”
小濟武只覺得一股冰冷刺骨的腥風撲面而來,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他轉身想跑,卻被那無形的恐懼釘在原地。眼看那冰冷僵硬、指甲發青的手就要扼住他的脖子!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蒼老而急切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快!用紅線纏住他中指!取灶灰撒門!”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白天在慈云寺見過的老方丈,竟頂著瓢潑大雨,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身材瘦削、穿著半舊道袍的中年道士,手持桃木劍,神色凝重。老方丈喘息著:“貧僧…貧僧心緒不寧,料想此物必不甘休…特請了青陽觀的張道長前來!”
眾人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按指示行事。幾個膽大的漢子撲上去,七手八腳按住還在瘋狂掙扎、嘶吼著的“李秀才”。王氏哭著找出一根紅繩,顫抖著纏住丈夫的中指根部。那“李秀才”被紅繩纏住的瞬間,動作猛地一滯,喉嚨里發出更加憤怒和痛苦的嘶吼,身體扭動得更加劇烈,幾個壯漢幾乎按他不住。張道長一步踏入屋內,眼神銳利如電,一眼掃過屋中情狀,目光最終落在小濟武身上,沉聲喝道:“娃娃!你今日是否在寺中取了不該取的東西?速速交出來!遲了恐害你表叔性命!”
小濟武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此刻才如夢初醒,慌忙從懷里掏出那枚冰冷的琉璃眼珠,顫聲哭道:“是…是這個…我…我挖了那泥像的眼睛…”
琉璃眼珠暴露在燭光下,內里的青氣似乎比在廟里時濃郁了許多,那點幽光不安分地躍動著,仿佛在呼應著附身于李秀才身上的存在。
“孽障!”張道長怒叱一聲,卻并非針對濟武。他手中桃木劍挽了個劍花,劍尖直指地上的“李秀才”,口中念念有詞:“…上清敕令,縛鬼驅邪!定!”隨著最后一聲厲喝,他左手并指如戟,猛地向前一點!一道無形的勁氣破空而出,正點在“李秀才”眉心!
“呃啊——!”
“李秀才”發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如同被千斤重錘擊中,猛地向后一仰,重重砸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那雙泛著琉璃光澤的眼睛也緩緩閉上。
屋內死一般寂靜,只剩下屋外嘩嘩的雨聲和眾人粗重的喘息。
“暫…暫時封住了。”張道長微微喘息,額角見汗,顯然耗費不小。他看向驚魂未定的小濟武,神色嚴峻:“此物怨念深重,附于泥胎,借琉璃陰眼為媒,已與地脈陰氣勾連日久。你貿然挖走其一,如同奪其命門,它豈能甘休?如今它一縷兇戾殘魂已循著這琉璃眼的氣息,纏上你表叔了!”
王氏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張道長和老方丈連連磕頭:“道長救命!方丈救命啊!求求你們救救我家相公!”
張道長扶起王氏,目光轉向老方丈:“大師,此事終究因那泥像而起。解鈴還須系鈴人,需得將這琉璃眼物歸原處,再行超度,方可徹底化解。只是…”他眉頭緊鎖,“此刻邪氣引動,風雨交加,陰氣大盛,那古剎之內怕是已成險地。送眼歸位,途中必有兇險阻撓!”
“我去!”一個稚嫩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響起。眾人愕然望去,只見小濟武挺直了小小的脊背,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倔強和決絕。他緊緊攥著那枚惹禍的琉璃眼,小臉繃得緊緊的:“禍是我闖的,眼睛是我挖的,該我去還!我要救表叔!”
李秀才悠悠轉醒,面色蒼白如紙,虛弱地喘息著,對剛才發生的一切茫然無知。他困惑地看著圍在身邊的眾人和跪地哭泣的妻子,以及站在中央、小臉上滿是決絕的濟武。
“濟武…這是怎么了?”他聲音嘶啞,氣若游絲。
王氏撲到他身上,泣不成聲。老方丈長嘆一聲,合十念佛。張道長看著小濟武那清澈而堅定的眼神,沉默片刻,最終緩緩點頭:“娃娃有此擔當,難得!也罷,貧道護送你一程!但此物兇戾,歸途之上,你需緊握此眼,心中不可存絲毫畏懼退縮之念!一念怯懦,邪祟即乘隙而入!切記!切記!”
他取出一張黃符,用朱砂飛快地畫下繁復的符文,折成三角,塞進濟武貼身的小衣口袋里,又解下腰間一枚小小的青銅八卦鏡,掛在小濟武脖子上:“符可暫護心神,鏡能照破虛妄。記住,緊握琉璃眼,心念要正!要定!”
小濟武用力點頭,將那枚依舊散發著寒意的琉璃眼緊緊攥在手心,冰涼堅硬的觸感反而讓他混亂的心緒奇異地沉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小小的胸膛挺起,率先一步邁入門外潑天蓋地的暴雨之中。張道長手持桃木劍,緊隨其后。老方丈看著他們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里,雙手合十,閉目誦經不止。
雨勢沒有絲毫減弱,如同天河倒灌。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生疼,密集的雨簾讓幾步之外便一片模糊。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水,抽打著街道兩旁緊閉的門窗,發出嗚嗚的怪響,如同無數冤魂在嗚咽。小濟武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里,小小的身體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單薄的衣衫早已濕透,緊貼在身上,冷得他牙齒打顫。唯有手心緊攥的那枚琉璃眼,傳來一絲詭異的、似乎能凍結骨髓的寒意,反而讓他混沌的頭腦保持著一種奇異的清醒。張道長走在他身側,寬大的道袍在狂風中鼓蕩,桃木劍斜指前方,銳利的目光穿透雨幕,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他口中低誦著咒語,聲音沉穩,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那些在風雨中蠢蠢欲動的陰寒氣息稍稍逼退。
剛拐過一條僻靜的巷口,巷子深處堆積的雜物陰影里,突然毫無征兆地竄出數道黑影!那并非實體,而是幾團扭曲不定、邊緣模糊的灰暗人形輪廓,散發著濃重的怨氣和濕冷的霉腐氣息,如同從墳墓里爬出的陰影。它們發出無聲的尖嘯,裹挾著陰風,直撲向小濟武!
“哼!魑魅魍魎,也敢作祟!”張道長一聲厲喝,手中桃木劍瞬間爆發出微弱的金光,劍身嗡鳴!他手腕一抖,劍光如匹練般橫掃而出,“嗤嗤”數聲輕響,那幾道撲近的灰影如同被滾燙的烙鐵擊中,發出凄厲的嘶叫,瞬間扭曲潰散,化作幾縷黑煙,被暴雨迅速沖刷殆盡。
“莫怕!緊跟貧道!”張道長沉聲道,腳步不停。
小濟武咬緊牙關,手心攥得更緊,琉璃眼堅硬的棱角幾乎要嵌入肉里。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消散的黑煙,只死死盯著前方模糊的巷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把眼睛還回去!救表叔!
越靠近慈云寺,周遭的氣息越是陰森詭異。風聲中開始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哭泣和低語,仿佛有無數人在耳邊哀嘆。路邊那些被雨水打濕的紙錢殘骸,在泥濘中粘結成片,像是通往幽冥的骯臟路引。小濟武脖子上掛著的青銅八卦鏡忽然變得滾燙,鏡面微微震顫,發出低沉的嗡鳴。張道長臉色愈發凝重,腳步也慢了下來。
終于,慈云寺那破敗的山門在茫茫雨霧中顯現出來。此刻看去,那洞開的門洞如同巨獸張開的猙獰大口,里面一片漆黑,深不見底。一股比雨水更冰冷、更沉重的陰氣,如同粘稠的潮水般從寺內彌漫出來,幾乎令人窒息。
“娃娃,跟緊我!”張道長低聲叮囑,一步踏入山門。
寺內死寂。白日里的喧囂早已無影無蹤,唯有雨點擊打殘破瓦片的噼啪聲,在空曠的庭院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空洞。大殿的門虛掩著,里面更是漆黑一片,仿佛所有的光線都被吞噬了。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香灰、朽木、塵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和腐肉的氣息撲面而來。
小濟武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懷里的八卦鏡燙得驚人。張道長左手掐訣,右手桃木劍護在身前,輕輕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殿門。
殿內伸手不見五指。張道長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箓,口中念咒,指尖一抖,“噗”地一聲,符箓無火自燃,化作一團明亮的火焰,懸浮在兩人前方,驅散了數尺內的黑暗。火光跳躍,映照著殿內那些巨大的、形態各異的泥塑神像和鬼卒,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停晃動的影子,如同活過來的妖魔在舞蹈。空氣冰冷刺骨,呼出的氣息瞬間變成白霧。
“走!”張道長低喝一聲,護著小濟武,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著白天那尊泥鬼像的位置挪去。
火光搖曳,勉強照亮了殿角。那尊青面獠牙的泥鬼像依舊矗立在原地,但此刻看去,更加猙獰可怖。它失去左眼的空洞眼眶,在符火的光線下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幽暗漩渦,里面似乎有粘稠的黑氣在緩緩蠕動。右眼那顆完好的琉璃眼珠,此刻卻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幽光!那光芒不再是微弱的青綠,而是變成了慘厲的、充滿怨恨的碧色!光芒如同實質的觸手,穿透黑暗,死死地“盯”著步步走近的小濟武和他緊握的左手!整個泥塑仿佛活了過來,散發著令人心膽俱裂的兇戾氣息!
“它…它在看著我!”小濟武的聲音帶著哭腔,腿腳發軟,幾乎無法挪步。
“抱元守一!心念莫散!它只剩一只眼,威能大減!還眼即可!”張道長厲聲提醒,額角汗珠滾落,顯然也在承受巨大的壓力。他手中桃木劍的金光更盛,與那泥鬼像右眼射來的碧色幽光在昏暗的空氣中無聲碰撞,竟發出“滋滋”的輕微爆響!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小濟武手中的那枚琉璃眼珠,突然變得灼熱無比!它仿佛受到了同源力量的強烈召喚,劇烈地跳動起來,發出低沉的嗡鳴!一股冰寒刺骨又夾雜著狂暴吸力的力量猛地從眼珠中爆發,要掙脫他的掌控!小濟武猝不及防,五指劇痛,感覺骨頭都要被震裂開!那眼珠脫手飛出,并未落地,而是懸浮在半空,滴溜溜急速旋轉,散發出慘白的光芒!與此同時,泥鬼像那空洞的左眼眶里,粘稠的黑氣瘋狂翻涌,形成一個旋轉的黑色漩渦,發出強大的吸力,要將那枚懸浮的琉璃眼珠吸回去!
“不好!它想強行融合!”張道長大驚失色。一旦讓這兇物雙目歸位,怨力圓滿,后果不堪設想!
他猛地將手中燃燒的符火向前一推,同時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桃木劍上!劍身金光暴漲,發出龍吟般的清嘯!他雙手持劍,用盡全力,向著那枚懸浮的琉璃眼珠與泥鬼左眼眶之間的虛空,狠狠一劍劈下!
“斷——!”轟!
無形的氣勁猛烈碰撞!金光、碧芒、慘白的光暈瞬間炸開!狂暴的氣流席卷整個殿堂,灰塵彌漫!那枚懸浮的琉璃眼珠被這強大的力量沖擊,旋轉著偏離了飛向眼眶的軌跡,“啪嗒”一聲,掉落在滿是灰塵和碎屑的地上,滾了幾滾,停在離泥鬼像底座幾步遠的地方。光芒黯淡下去。
泥鬼像發出一聲沉悶而憤怒的嘶吼,整個泥塑都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簌簌落下不少泥塊!右眼的碧色光芒狂亂地閃爍著。
“快!娃娃!趁現在!把眼睛塞回去!”張道長臉色煞白,顯然剛才一擊耗損極大,聲音都有些嘶啞,急聲催促。
小濟武被剛才的氣浪掀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強忍著耳朵里的嗡鳴和心中的巨大恐懼,看著地上那枚滾落黯淡的琉璃眼珠。張道長的聲音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救表叔!還眼睛!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決絕從他小小的身體里迸發出來!他猛地撲倒在地,不顧地上的泥濘和尖銳的碎木屑,一把抓起那枚依舊冰涼的琉璃眼珠!手心被碎屑劃破,滲出血絲,染紅了冰冷的琉璃表面,他卻渾然不覺。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手腳并用地沖向那尊仍在微微顫動、散發著恐怖氣息的泥鬼像!
那空洞的左眼眶近在咫尺,里面翻騰的黑氣如同擇人而噬的深淵!右眼的碧芒帶著滔天的怨毒,死死鎖定著他!
“啊——!”小濟武發出一聲稚嫩卻充滿力量的吶喊,將所有恐懼拋諸腦后,將沾著自己鮮血的琉璃眼珠,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準確地塞進了那深不見底、散發著吸力的黑色眼眶之中!
噗嗤!
仿佛滾燙的烙鐵投入冰水!一股強烈的、帶著硫磺和焦糊味的黑煙猛地從眼眶的縫隙中噴涌而出!同時響起的,是一聲凄厲到無法形容、仿佛直接刺入靈魂深處的尖嘯!那聲音充滿了痛苦、怨毒,還有一種被強行歸位的暴怒!
整個泥鬼像劇烈地抖動起來,表面的泥皮大塊大塊地龜裂、剝落!它右眼那碧綠的光芒瘋狂地閃爍、明滅,如同瀕死的鬼火。塞入左眼眶的琉璃眼珠,在濃煙中艱難地轉動著,試圖歸位,卻顯得滯澀無比,內里的青光劇烈地明滅變化,仿佛在與某種無形的力量激烈對抗。
“成了!退!”張道長一把拽住小濟武的后領,將他猛地向后拖開數步。
就在兩人退開的瞬間,泥鬼像的抖動達到了頂點!它身上殘破的甲胄片片碎裂掉落!那尖嘯聲陡然拔高,如同萬千怨魂齊哭!隨即,“轟隆”一聲巨響!
整尊巨大的泥鬼像,竟從內部爆裂開來!無數的泥塊、碎石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煙塵彌漫!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冰冷刺骨的怨氣如同實質的沖擊波,猛地擴散開來!
張道長早有防備,將小濟武死死護在身后,桃木劍橫在身前,金光形成一個薄薄的光罩。光罩劇烈震蕩,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無數碎石泥塊砸在光罩上,砰砰作響。
煙塵緩緩散去。
原本泥鬼像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土坑和滿地的狼藉碎塊。那兩枚琉璃眼珠,靜靜地躺在最中央的泥漿里,光芒盡失,變得渾濁不堪,如同兩顆最普通的石子,上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殿內那股令人窒息的陰冷怨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嗆人的塵土味和淡淡的焦糊氣息。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縷微弱的、帶著水汽的晨光,艱難地穿透破敗的窗欞,投射在滿是狼藉的地面上,也照在張道長和小濟武驚魂未定的臉上。
“結…結束了?”小濟武的聲音沙啞,渾身脫力,幾乎站不穩。
張道長長長地吁出一口濁氣,臉色蒼白如紙,拄著桃木劍才勉強站穩,他看著地上那兩枚徹底失去光澤的琉璃眼珠碎片,點了點頭,聲音帶著極度的疲憊:“怨氣根源已散…此物,徹底毀了。”
當張道長牽著小濟武的手,踏著滿地泥濘和晨光回到李秀才家中時,天色已蒙蒙亮。王氏一直守在門邊,雙眼紅腫。看到兩人歸來,尤其是小濟武雖狼狽不堪卻安然無恙,她懸了一夜的心才稍稍放下。
“道長!濟武!你們可算回來了!他…他…”王氏聲音哽咽,指著屋內。
只見李秀才已經醒來,正倚靠在床頭,由鄰居端著一碗溫水喂飲。雖然臉色依舊蒼白憔悴,眼神卻恢復了往日的溫和與清明,只是充滿了深深的困惑和茫然。
“表叔!”小濟武掙脫道長的手,撲到床邊,帶著哭腔,“您好了?您認得我嗎?”
李秀才看到濟武,臉上露出一絲虛弱的微笑,抬手想摸摸他的頭,卻沒什么力氣:“濟武…你這孩子,哭什么?我…我這是怎么了?只記得昨日帶你從廟會回來,突然心口一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像是做了個極長、極累的噩夢,醒來渾身骨頭都疼…”他努力回憶著,眉頭緊鎖,“夢里似乎…有誰在咆哮…說什么眼睛…又冷又黑…太累了,記不清了。”
王氏見他確實恢復了神智,喜極而泣,忙不迭地向張道長磕頭道謝。張道長疲憊地擺擺手,示意她起來:“李居士體內邪氣已隨那泥鬼根源一同消散,只是元氣大傷,需靜養月余,多食溫補之物即可。令其致病的根源已除,貧道也算不負此行。”他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依偎在床邊的唐濟武,“此子…小小年紀,心志之堅,擔當之勇,貧道生平僅見。日后前途,恐非池中之物啊。”言罷,便謝絕了王氏的挽留,飄然而去。
此事過后,李秀才的身體慢慢康復,對那夜驚魂全然失憶,只當是得了一場急癥。小濟武卻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望著天空發呆,小小的眉頭微蹙著,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深奧的問題。那枚沾過他鮮血、最終碎裂的琉璃眼珠,和泥鬼像爆裂時那驚天動地的怨氣,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他開始更清晰地思考“對錯”與“責任”。那個雨夜的驚懼與掙扎,像是一道淬火的印記,烙印在他靈魂深處,悄然塑造著某種堅硬的東西。
歲月如流,昔日的孩童早已長大成人。唐濟武憑借過人的才華和那份少年時代便顯露的剛直秉性,高中進士,入翰林院,成為天子近臣。他直言敢諫,風骨錚錚,朝中權貴亦憚其鋒芒。終有一日,因痛陳時弊,觸怒龍顏,他慨然摘下烏紗,擲于金殿之上,朗聲道:“道之不行,乘桴浮于海!臣,去矣!”言罷,拂袖而去,留下滿朝文武面面相覷,天子臉色鐵青。
辭官歸鄉途中,車馬行至一處荒僻山嶺。暮色四合,殘陽如血。車夫尋了一處廢棄的山神廟暫歇。廟宇破敗,蛛網塵封,神像傾頹。唐濟武獨坐殿內,閉目養神。山風穿堂而過,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一陣陰風毫無征兆地旋起,吹得破窗紙嘩嘩作響,殿內溫度驟降。角落里,仿佛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如同許多細小的爪子在刮撓地面。一股若有若無的、濕冷的土腥氣彌漫開來。
唐濟武并未睜眼,只是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他緊了緊身上蓋著的薄被。
黑暗中,似乎有無數雙無形的眼睛在窺伺。那窸窣聲越來越近,帶著貪婪的惡意,直逼他床榻!一只冰冷滑膩、如同淤泥凝結而成的手爪,悄無聲息地從床下探出,猛地抓向他身上的薄被!
就在那鬼爪即將觸及被角的剎那——
唐濟武霍然睜開雙眼!
沒有驚恐,沒有慌亂。那眼神如同兩柄久經沙場、寒光四射的古劍!清澈、銳利、坦蕩,蘊藏著一種歷經世事磨礪、浩然而不可侵犯的正氣!這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威壓,瞬間刺破了濃重的黑暗!
“哼!”
一聲低沉而充滿威嚴的冷哼,從他鼻中發出。
那探出的鬼爪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猛地縮了回去!黑暗中響起一聲壓抑的、充滿痛苦和恐懼的嘶叫!緊接著,是無數細碎的、慌亂的奔逃聲和碰撞聲,如同被沸水澆灌的蟻群,迅速遠去,消失在殿外呼嘯的山風之中。
殿內重新恢復了死寂。唯有冷月清輝,透過破窗,灑下一地斑駁。薄被一角,留下了幾道淡淡的、如同被墨汁浸染過的濕痕,很快在夜風中干涸消失。
唐濟武緩緩閉上眼,呼吸均勻,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幻夢。那浩然正氣,早已融入骨血,成了他行走世間最堅不可摧的甲胄。山精野鬼,魑魅魍魎,只消一顧,便知難而退。
風息浪止,萬籟俱寂。唯余一室清輝,朗照乾坤。
異史氏曰:登堂索睛,泥偶何靈?然太史探驪得珠,其怒偏遷于游侶,豈非遷乎?然觀其立身廟堂,風骨崚嶒,片言折檻,掛冠如棄敝屣,其肝膽之氣直沖霄漢。鬼神尚避其鋒,區區泥胎朽骨,焉敢攫其纓耶?蓋剛正之氣,百邪辟易,雖幽冥之屬,亦自慚形穢而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