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化道署那座后樓,在月光下輪廓模糊,仿佛一頭蹲伏的巨獸,陰影濃重得化不開。夜風掠過檐角,嗚咽聲里分明夾雜著細碎私語,好似竊竊鬼話。我,邱公,履新伊始,便覺此間空氣沉甸甸壓著胸口。白日里,案牘勞形,總覺背后有目光黏著,回身卻唯見空蕩;夜半更深,分明無人走動,樓梯卻吱呀作響,如同踏著誰的夢魘。仆役們個個面色青白,說起話來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幽靈。
一日,我無意踏入后樓附近的花園,只見滿地梅花爪印,清晰如刻,蜿蜒至那緊閉的樓門之下。老管家邱福跟在我身后,聲音發(fā)顫:“大人,這……這便是‘狐仙’的腳印了。”他渾濁的老眼充滿敬畏,“衙中故老相傳,這樓乃狐族世代所居,視作洞府。先前的官兒們,也只能殺豬宰羊,焚香禱祝,求個相安無事罷了。”
“相安無事?”我冷冷哼了一聲,一股無名火從丹田直沖頂門。當年在邊塞,也曾與狡黠的胡虜周旋,刀光劍影里殺出來的功名,豈容這些披毛畜生盤踞官衙?我邱某平生最恨這等裝神弄鬼、盤踞不去的邪祟!它們自以為能以此地為家?我便要叫它們明白,人間官署,豈是妖狐的巢穴!
就在我殺意如沸,盤算如何動手之際,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嫗,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簽押房門外。她一身粗布衣衫洗得發(fā)白,身形佝僂,臉上的皺紋如同被歲月用刀狠狠刻過,深得駭人。她抬頭看我,那眼神渾濁黯淡,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幽地映著人的影子。
“大人,”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枯枝刮過石板,“老身斗膽,代闔族懇求大人……暫息雷霆之怒。”她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泛出青白,“容我們……三日之期。三日后,必當舉族遷避,遠遁深山,永絕此間,不敢再擾大人清靜。”
邱福在一旁大氣不敢出。我盯著那老嫗,她渾濁眼底深處,分明藏著一種非人的幽光,一種被逼至絕境、強行壓抑的獸性驚懼。那目光刺得我心頭無名火更熾,卻也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我沉默著,終究未置一詞,只揮了揮手。老嫗深深一躬,身形如被風吹散的煙縷,無聲退入廊下濃重的陰影里。
翌日,遵化城西大校場,旌旗獵獵。我一身戎裝,立于點將臺上,檢閱麾下兵卒操演。驕陽似火,曬得鐵甲滾燙。演武畢,我并未如常下令解散。目光掃過臺下黑壓壓的軍陣,沉聲喝道:“各營炮隊聽令!攜爾等虎蹲、佛郎機,隨本官進衙!”
命令如石投水,激起一片壓抑的騷動與驚疑。兵士們面面相覷,但軍令如山,無人敢違。沉重的炮車碾過遵化城古老的青石板路,發(fā)出悶雷般的轟響,引得兩旁店鋪紛紛關(guān)門閉戶,百姓從門縫窗隙中窺視,臉上盡是惶惑。隊伍蜿蜒如鐵龍,直撲道署后園那座孤懸的危樓。
“列陣!”我策馬立于園中,劍指高樓,“炮口所指——后樓!裝填實彈!”
火炮被迅速推至指定位置,黑洞洞的炮口齊齊昂起,如無數(shù)猙獰巨獸之口,森然對準了那棟盤踞多年的狐樓。陽光刺眼,炮身黝黑發(fā)亮。空氣中彌漫著硫磺與鐵銹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戰(zhàn)爭氣息。邱福面無人色,撲通跪倒在我馬前:“大人!三思啊!狐仙……狐仙已求寬限……”我狠狠一鞭抽在馬臀上,坐騎嘶鳴人立,將他驚退。胸中那股在邊塞被風沙磨礪出的戾氣,此刻如同熔巖般奔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何況是惑亂官衙的妖孽!寬限?笑話!今日,便要犁庭掃穴!
“放——!”我的吼聲撕裂了凝滯的空氣。
命令如驚雷炸響!剎那間,千百門大小火炮齊齊怒吼!大地在腳下劇烈震顫,如同地底有巨獸翻身。震耳欲聾的轟鳴連成一片毀滅的狂潮,無情地撕扯著耳膜。刺鼻嗆人的硝煙混合著木屑粉塵,瞬間彌漫開來,遮蔽了天光。炮彈如狂暴的冰雹,狠狠砸向那座孤高的木樓。雕梁畫棟在火光與沖擊中脆弱如紙糊,精美的窗欞、飛檐、斗拱,在震天撼地的巨響中紛紛碎裂、坍塌、化作漫天飛舞的齏粉。整座樓宇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濃煙與烈焰中劇烈搖晃,仿佛一個垂死的巨人。
幾丈高的樓閣,在震天動地的炮火中,竟如孩童搭建的積木般不堪一擊。僅僅幾個呼吸之間,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垮塌巨響,整座后樓轟然解體!碎木、磚瓦、塵土……裹挾著更為駭人的東西,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是血!是肉!是斷裂的肢體!是紛紛揚揚、被燒焦或染血的皮毛!紅的、白的、黑的、焦糊的……一場腥臭刺鼻、令人作嘔的血肉之雨,混雜著木屑煙塵,噼里啪啦砸落在后園的泥土、石板和兵士們的甲胄上。濃烈的血腥氣混合著焦糊味、硝煙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獄氣息。方才還威風凜凜的兵卒,此刻不少已面色慘白,有人忍不住彎腰嘔吐起來。
就在這片毀滅的濃塵與尚未散盡的毒霧之中,在無數(shù)驚駭目光的注視下,一道凝練如實質(zhì)的白氣,自那廢墟核心的烈焰里猛然竄出!它細若游絲,卻堅韌異常,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毒與決絕,如同被強弓射出的白箭,“嗖”地一聲,撕裂翻騰的煙霾,直刺蒼穹!它迅疾如電,在空中劃出一道凄厲的白痕,瞬間便投向西北天際,消失在蒼茫暮色之中。
“跑了……一只!白狐!跑了!”有眼尖的軍士失聲驚呼,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戰(zhàn)栗。我勒馬立于廢墟前,滾燙的熱浪夾雜著血肉焦糊的氣味撲面而來。望著那縷白氣消失的方向,胸中那股暴烈的殺意漸漸冷卻,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茫卻悄然升起。腳下是滾燙的瓦礫和粘稠的血污,眼前是地獄般的景象。兵士們驚魂未定的喘息聲、壓抑的嘔吐聲、甲葉無意識的碰撞聲,混雜在廢墟余燼的噼啪聲里。我方才的暴怒,仿佛抽干了力氣,只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涼。這片狼藉,便是我的勝利么?那逃逸的白光,是終結(jié),還是另一場風暴的開端?
官署似乎真的清凈了。那些無端的低語、夜半的腳步聲、詭異的爪印,都隨著后樓的崩塌而煙消云散。仆役們臉上的青白褪去,腳步也輕快了些。邱福依舊謹慎,每每在供奉土地或灶神時,總不忘低聲念叨幾句,仿佛在安撫什么看不見的存在。遵化城卻開始流傳一些怪談:道署后園那口深井,打上來的水莫名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鐵銹腥氣;更夫巡夜,經(jīng)過已成瓦礫場的后園時,常聽見女子幽怨的嗚咽,細聽又似風聲嗚咽;甚至有膽大的乞丐,信誓旦旦說在月圓之夜,看見瓦礫堆上浮動著朦朧的紅光,影影綽綽似有盛裝的女子身影無聲旋舞,恍如一場無人觀看的“狐嫁女”……這些流言蜚語,如同角落里滋生的霉斑,悄無聲息地蔓延,最終也飄進了我的耳中。我只是冷笑置之,妖氛已靖,些許鬼蜮伎倆的余響,何足掛齒?
時光流轉(zhuǎn),兩年彈指而過。遵化任上,我自問官聲尚可,政績也算斐然。官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京中故舊傳來消息,吏部似有空缺,正是活動的好時機。我喚來心腹老仆邱祿,此人跟隨我多年,沉穩(wěn)干練。我將精心籌措的三千兩雪花官銀,一錠錠親手封入堅固的樟木箱中,箱角暗處,皆鏨著不易察覺的“遵化道庫解”字樣——此乃官銀出庫的暗記,亦是將來打點關(guān)節(jié)的憑據(jù)。
“祿伯,”我神色凝重,“此物關(guān)乎前程,務(wù)必謹慎。送至京師,交與鼓樓西大街的班役趙三。此人雖身份低微,卻是我早年安下的一枚暗棋,其家中有隱秘地窖,專為存放緊要之物。待我打通關(guān)節(jié),自會有人持信物前去提取。切記,萬勿走漏風聲!”
邱祿深深一揖,眼神堅毅:“大人放心,老奴以性命擔保!”他帶著沉重的木箱,乘著暮色悄然離了遵化,一路餐風露宿,謹慎萬分,終將銀箱安全送至趙三家中那幽深隱秘的地窖之內(nèi)。趙三拍著胸脯保證:“邱管家放心,銀子在我這兒,比在皇上的庫房里還安穩(wěn)!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京城居,大不易,更遑論謀官。邱祿在京中多方奔走,銀子流水般使出去,所求之位卻如鏡花水月,看得見,摸不著。時日遷延,盤纏漸罄,邱祿只得寄居在趙三那狹小昏暗的班役房里,日日枯坐,愁緒滿懷,唯有趙三每日劣質(zhì)的燒刀子能稍解煩憂。趙三是個嗜賭如命的,手頭一緊,便溜出去賭。這夜,他又輸?shù)镁猓诡^喪氣回家,正撞見邱祿對燈發(fā)愁。
“老哥,愁啥?”趙三打著酒嗝,拍著邱祿的肩膀,“不就等個缺兒嘛!憑邱大人的本事,早晚的事兒!你看我,今天手氣背,不然……”他醉眼朦朧,看著邱祿緊鎖的眉頭,一股吹噓的沖動涌上來,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和得意:“嘿,告訴你,別看咱只是個班役,手里攥著的,可不止你這點東西!連咱們邱道臺大人……嘿嘿,那點要緊的把柄,不也穩(wěn)穩(wěn)當當藏在咱家地窖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醉醺醺地笑著,渾然不覺窗外更深露重,一道極淡的白影如煙似霧,貼著墻根一閃而逝。
次日清晨,紫禁城那巍峨莊重的宮門外,晨曦微露。一個須發(fā)皆白、衣衫襤褸的老叟,如同從地底鉆出般,突兀地出現(xiàn)在肅立的禁衛(wèi)軍前。他滿面悲憤,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金水橋畔,高舉著一份字跡歪扭的狀紙,嘶聲力竭地哭喊起來:
“青天大老爺!冤枉啊——!”這凄厲的呼號如同投入靜水的巨石,瞬間打破了皇城根下的肅穆。“小老兒一家數(shù)口,安居鄉(xiāng)野,無端遭那遵化道臺邱某毒手!他……他倚仗官威,縱兵行兇,將我妻兒老小……盡數(shù)屠戮,血肉成泥啊!求萬歲爺為草民做主,嚴懲兇徒!”老叟以頭搶地,咚咚作響,額上鮮血涔涔而下,其狀慘不忍睹。
這血淚控訴已足夠駭人,更兼他隨即從懷中掏出另一份文書,雙手高舉過頭頂,聲音因極度的悲憤而顫抖變調(diào):“此獠不僅殘害良善,更……更喪心病狂,克扣朝廷軍糧,中飽私囊!所得巨萬贓銀,皆由其爪牙窩藏于京師班役趙三家中地窖之內(nèi)!萬歲爺!此等貪酷暴虐、禍國殃民之徒,若不嚴懲,天理何存!王法何在啊!”
白發(fā)老叟的哭喊聲裂金石,狀紙上的血淚控訴如同驚雷,震動了森嚴的宮闕。很快,一紙帶著御筆朱批、散發(fā)著凜冽寒意的諭旨火速傳至遵化:著即鎖拿道臺邱某進京,與首告對質(zhì),并嚴查班役趙三家藏匿贓銀一案!
鐵鎖加身,檻車北上。一路顛簸,車輪碾過官道,也碾過我的心。透過檻車粗陋的木柵,望著外面飛速倒退的田野村莊,遵化道署那場血肉橫飛的炮擊、那道沖天而去的怨毒白氣、城內(nèi)關(guān)于井水腥紅與狐嫁女的詭異流言……無數(shù)破碎的片段如同冰錐,狠狠刺入腦海。那宮門外白發(fā)老叟的哭訴聲,仿佛就在耳邊回蕩,與廢墟中狐族的哀嚎重疊在一起,冰冷徹骨。我邱某半生戎馬,自詡剛烈,難道真應(yīng)了那句“殺降不祥”?難道那縷白氣,終究化作了索命的無常?
京城刑部大堂,森嚴如閻羅殿。趙三早已嚇得癱軟如泥,抖成一團。當堂對質(zhì),那白發(fā)老叟立于堂下,依舊是那副悲苦萬分的模樣,涕淚橫流地指認著我:“就是他!青天大老爺!就是這個邱道臺!他殺我全家,貪墨軍餉!那銀子……就藏在這趙三家的地窖里!千真萬確!”
“搜!”主審的刑部堂官面沉似水。
如狼似虎的衙役和錦衣衛(wèi)緹騎立刻撲入趙三那間低矮破敗的班役房。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桌椅床鋪被粗暴地掀翻、砸爛,土炕被搗毀,連灶膛里的灰都被扒拉出來細細篩過。塵土飛揚,一片狼藉。然而,任憑掘地三尺,除了幾枚散落的銅錢和趙三藏匿的幾塊賭籌,那沉重的樟木箱連同三千兩官銀,竟如泥牛入海,蹤影全無!
堂上氣氛凝滯。趙三面無人色,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我心中那根繃緊的弦,似乎微微松動了一絲。主審官的臉色愈發(fā)難看,目光如刀般剮向那跪在地上的老叟。
那老叟卻毫無懼色,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趙三,喉中發(fā)出一聲凄厲如夜梟的冷笑:“贓銀就在眼前!爾等眼瞎了不成?!”他突然伸出枯瘦如柴、布滿老人斑的右手食指,顫巍巍地,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戳向堂下靠近灶臺的一塊不起眼的青石板地面!他的指甲幾乎要嵌進石縫里,指尖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口中嗬嗬作響,仿佛用靈魂在吶喊:“就在此處!挖!往下挖!三尺之下,自有分曉!”
那決絕的姿態(tài),那怨毒的眼神,那精準無比的一指,如同最后的詛咒!錦衣衛(wèi)領(lǐng)隊目光一凜,再無猶豫,厲聲喝道:“來人!撬開這塊石板!掘!”
沉重的鐵鎬狠狠砸下!青石板應(yīng)聲碎裂。衙役們奮力挖掘,潮濕的泥土被不斷翻出。突然,鐵鎬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眾人精神一振,加快動作。很快,一個沾滿濕泥、卻依舊看得出是上好樟木材質(zhì)的大箱子被合力抬了上來!
箱子被當堂撬開。剎那間,白花花的光芒幾乎晃花了眾人的眼!整整齊齊、碼放得嚴嚴實實的官銀錠子!每一錠都閃著冰冷而誘惑的光澤。主審官親自上前,拿起一錠,拂去泥土,對著光仔細查驗。在那銀錠底部靠近邊緣的隱蔽處,幾個清晰的小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印入他的眼簾:“遵化道庫解”!
鐵證如山!滿堂死寂。我如墜冰窟,渾身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四肢百骸一片冰涼。完了!這鏨刻的字樣,正是當初我親手叮囑邱祿留下的印記!是誰?是誰能如此精準地知曉這隱秘的標記?是誰能驅(qū)使這老叟,如同操縱提線木偶般,將我的命脈攥在掌中?!
“人犯邱某,克扣軍餉,贓銀確鑿!收監(jiān)候參!”驚堂木拍下,聲音炸雷般在我耳邊轟鳴。
就在這宣判的余音尚未消散之際,眾人目光本能地再次投向那立下“奇功”的老叟站立之處——堂下空空如也!唯余地上幾點尚未干涸的渾濁淚痕,以及……幾根極其細微、若不細看絕難察覺的、銀白色的動物毛發(fā),散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那老叟,如同鬼魅,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追!快追!捉拿那首告老叟!”刑部堂官驚怒交加,厲聲下令。
緹騎四出,拿著根據(jù)衙役模糊記憶匆匆繪制的畫像,在偌大的京城內(nèi)外,如同梳篦般細細搜尋。然而,那老叟如同人間蒸發(fā)。畫像被貼遍通衢鬧市、城郊村落,懸以重賞,卻無一人能指認曾見過如此形貌的老者。他就如同一個只為這場致命控訴而生的幻影,完成了使命,便消散在空氣里。
我身陷囹圄,陰暗潮濕的詔獄如同巨獸之口。鐵窗外,是京城灰蒙蒙、永遠也看不真切的天空。獄卒送來的粗糲飯食散發(fā)著餿味。我靠坐在冰冷的石墻上,兩年前遵化道署后園那沖天而起的白氣,那場血肉橫飛的火雨,那井中泛起的腥紅,那月下瓦礫堆上飄渺的紅影……無數(shù)畫面在眼前瘋狂閃回,最終都凝聚成刑部大堂上,老叟那怨毒如刀的一指,和地上那幾根銀白色的、非人的毛發(fā)。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那縷白氣并未消散于天地。它帶著滅族之恨,舔舐著流血的傷口,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荒山古冢或破敗廟宇深處,蟄伏著,積蓄著。兩年光陰,七百多個日夜,它并非虛度。它在黑暗中窺伺,在陰影里織網(wǎng)。它洞悉了我官場鉆營的念頭,它找到了趙三這個致命的弱點,它利用了人性的貪婪與醉后的口風,它甚至精準地模仿了官銀鏨刻的隱秘記號!它化身老叟,將一場處心積慮、醞釀了兩載春秋的復(fù)仇,在宮門前、在刑部大堂上,演繹得如此驚心動魄,如此天衣無縫!
我閉上眼,黑暗中仿佛又見那日炮火連天,血雨紛飛。一只尚在襁褓的幼狐,驚恐圓睜的眼中倒映著毀滅的火焰,瞬間被鉛彈撕裂……異史氏所言“仁德”二字,此刻重逾千鈞,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彼時一念之暴,以為斬草除根,殊不知,那逃逸的一縷孤魂,卻成了索命的業(yè)火。殺降不祥,滅族之怨,其毒尤烈!這冰冷的詔獄,這身陷囹圄的絕境,原來并非天降橫禍,而是我親手點燃的炮火,最終回旋而至,將我自身也炸得粉身碎骨。
窗外,暮色四合,濃重如墨。一聲悠長凄厲、仿佛來自亙古荒原的狐嘯,穿透層層高墻,幽幽地、無比清晰地刺入我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