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城的天空,早已被蝗蟲啃噬得面目全非。鉛灰色云層之下,層層疊疊的蝗群盤旋游弋,宛如一片片翻滾的、沉悶的烏云,遮蔽了最后一點天光。它們翅膀摩擦發出的嗡嗡聲,如同千萬張饑餓的嘴在低語,無孔不入地鉆入每個角落。田野間,本該是油綠發亮的禾苗,只剩下尖銳的殘茬,如同大地裸露的森森白骨。連樹皮也被啃得斑駁脫落,顯出難看的灰白傷口。死亡的氣息,沉沉地壓在這片焦渴龜裂的土地上。
州官周文靖站在城頭,四十多歲的年紀,眉頭卻已深鎖如刀刻,眼底血絲密布。他望見城墻下野草稀疏處,幾個瘦成骨架的人正爭搶著一小片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樹皮。不遠處,一個婦人懷抱嬰兒,嬰孩哭聲微弱如絲,婦人卻已無乳可哺,徒然張著干裂的唇,眼神空洞地凝視著天空。周文靖猛地攥緊冰冷的城垛,指甲嵌入粗糲的石縫。他剛調任至此,雄心未展,竟迎面撞上這煉獄般的絕境。昨夜,兗州府發來的公文還在案頭,字字如鞭,責其“綏靖無方”,更嚴令若再無法遏制災情、平息民變,唯他是問。這頂烏紗,連同項上頭顱,懸于一線。
“大人!”幕僚趙師爺急匆匆登城,聲音嘶啞,“城南……城南張家莊,餓極的流民搶了最后一點賑糧,圍毆了里長……怕是要出大亂子!”
周文靖閉了閉眼,肺腑間仿佛也塞滿了那令人窒息的蝗塵:“開倉!再開一次!讓衙役持械護衛,務必……務必發下去。”聲音艱澀如砂紙摩擦。
趙師爺面有難色:“大人,倉廩……倉廩真已近空……”
“開!”周文靖猛地睜眼,聲調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糧盡,尚有官俸可抵!人若盡,你我守此空城何用?去!”他揮袖轉身,不再看城下慘狀,只覺得那嗡嗡的蟲鳴,像是無數細小的毒牙,正啃噬著他搖搖欲墜的官椅,啃噬著他為人父母官的良知。
衙署后堂,燭火昏黃搖曳。周文靖枯坐案前,案上堆滿求告的文書和催逼的公文,重如千鈞。窗外,蝗蟲撲翅撞在窗欞上的噼啪聲,清晰可聞,如冰雹般敲打著他的神經。他提筆欲批,手卻抖得厲害,墨汁滴落,污了雪白的紙箋,像一塊絕望的污斑。他頹然擲筆,倚向冰冷的太師椅背。連日心力交瘁,此刻如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地粘合,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黑暗并非虛無。一股奇異的、帶著草木清冽氣息的冷風拂過面頰。光影晃動,檀香幽幽。一個身影在燭光不及的暗影中緩緩凝聚——來人頭戴高冠,身著寬大飄逸的綠袍,身形頎長挺拔,面容清俊如古玉雕琢,眉宇間卻凝聚著一股驅之不散的沉郁之氣。
“大人安寢否?”綠衣人開口,聲音清越,似玉石相擊,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文靖驚疑不定,欲起身,身體卻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縛住:“汝……汝是何人?”
“大人不必驚慌。”綠衣人微微躬身,姿態從容,“在下不過一介草木之身,感念大人憂民如焚,特來獻計。”他袍袖輕拂,指向西南方向,“明日辰時三刻,于城南官道,大人備薄酒素齋,靜候一人。此人身騎青驢,乃蝗神化形。大人但以至誠哀懇,或可挽此危局。”
“蝗神?”周文靖心頭劇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急切追問,“先生究竟何人?那蝗神形貌如何?懇求之法可有禁忌?”
綠衣人卻后退一步,身影在燭光中開始淡薄,如煙如霧:“天機不可盡泄。大人切記,唯誠心可動天聽。吾名……不足道也……”語聲漸杳,那抹清雅的碧色徹底融入黑暗,只余一縷若有似無的草木清氣,縈繞鼻端。案上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燈花,周文靖驟然驚醒,冷汗已浸透中衣,心臟狂跳如擂鼓。夢中之言,字字清晰,猶在耳畔。他猛地推開窗,夜風涌入,帶著濃重的蝗蟲腥氣和塵土味,遠處災民的哀嚎隨風斷續傳來,真切得不容置疑。
翌日清晨,天空依舊陰沉。周文靖命人于城南門外搭起簡陋涼棚,設下香案,案上供奉著州衙所能搜羅出的最潔凈的酒食——三杯薄酒,幾碟素果。他身著半舊官袍,屏退儀仗,只帶兩名心腹老衙役隨侍。時辰尚早,官道上行人絕跡,只有風卷著沙塵和零星蝗尸打著旋兒。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四野。
辰時一刻……兩刻……三刻……香案上細長的線香無聲燃去大半,灰燼簌簌跌落。隨從衙役忍不住偷覷州官臉色。周文靖面色沉靜如古井,垂手肅立,唯有官袍袖中緊握的拳頭,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混著汗水,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他心中反復咀嚼著夢中綠衣人的話語,一遍遍告誡自己:唯誠心可動天聽。
就在那炷香即將燃盡的最后一縷青煙升起時,西南方向的官道盡頭,天地相接的昏黃一線處,緩緩浮現出一個微小的黑點。那黑點不急不緩地移動著,漸漸顯出一個騎驢婦人的輪廓。一頭深青色的大肚老母驢,蹄聲“嗒、嗒、嗒”敲在干硬的官道上,單調而沉重。驢背上的婦人,高髻如云,斜披一件色澤黯淡的寬大褐氅,幾乎將身形全然包裹。她低垂著頭,面容模糊不清,仿佛只是這荒蕪天地間一個無關緊要的剪影。
然而,隨著距離拉近,一種無形的、冰寒刺骨的威壓悄然彌漫開來。空氣似乎瞬間凝固,連風都屏住了呼吸。道旁枯草上原本爬動的零星蝗蟲,驟然僵直,如蒙大赦般紛紛墜落在地,一動不動。周文靖身后的兩名老衙役,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頭皮陣陣發麻,雙腿抑制不住地想要戰栗。
周文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悸動與恐懼,一步踏出涼棚,雙手高舉香燭,對著那緩緩逼近的騎驢身影,撩袍跪倒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中央。他額頭重重叩下,撞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下官沂州知州周文靖,拜見尊神!哀懇尊神垂憐,救我沂州萬民于蝗口!”
嗒嗒的蹄聲在周文靖身前不足一丈處停住。老母驢打了個響鼻,噴出兩道白氣。那婦人緩緩抬起頭。褐氅兜帽的陰影下,露出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五官堪稱端麗,卻冰冷僵硬如同石雕,毫無生氣。最令人膽寒的是她那雙眼睛,瞳孔深處并非黑色,而是一種極其詭異、不斷變幻的、仿佛由無數微小蝗影攢聚而成的暗金色漩渦。那漩渦冰冷地凝視著跪在塵埃中的州官,無悲無喜,無怒無嗔,只有一種俯瞰螻蟻般的漠然。
“大夫,”她的聲音毫無起伏,干澀得如同枯葉摩擦,“阻吾去路,意欲何為?”每一個字吐出,都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濃烈無比的蝗蟲特有的腥甜濁氣。
周文靖心頭凜然,再次叩首,額頭沾滿黃土:“下官治下小邑,生靈涂炭!伏望尊神慈悲,高抬貴手,令蝗陣北移,留我百姓一線生機!下官愿竭盡所有供奉,代民受過!”
婦人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絕算不上是一個笑容,倒像是石像上裂開了一道冰冷的縫:“哼……可恨那柳秀才,多嘴多舌,泄露吾之機密。”“柳秀才”三字出口,她的語調陡然轉厲,那雙暗金色的漩渦之眼中,瞬間爆發出刺骨的怨毒,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蝗蟲在其中瘋狂振翅欲出,“泄密者,當自食其果!他既憐惜爾等凡物,那便用他萬千枝葉,代爾等承受這蝗吻噬骨之苦!吾倒要看看,他的‘慈悲’,能撐到幾時!”話音未落,她寬大的褐氅袍袖隨意一拂。香案上那三杯薄酒,竟憑空飛起,穩穩落入她蒼白的手中。她仰頭,喉間不見絲毫吞咽動作,三杯酒水已盡數消失。隨侍的衙役只覺得眼前一花,再看時,官道上空空蕩蕩,哪里還有婦人和青驢的影子?仿佛剛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不過是一場過于真切的集體幻覺。唯有空氣中殘留的、濃得化不開的蝗蟲腥氣,以及香案上三個空空如也的酒杯,無聲地證明著方才發生的一切。
周文靖仍跪在塵土中,心神俱震。“柳秀才”?萬千枝葉?代受蝗吻?他猛地抬頭,望向官道兩側那幾株在蝗災肆虐中幸存下來的、早已枝葉凋零的老柳樹。枯黑的枝條在死寂的空氣中無力地垂著,像一個不祥的讖言。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昨夜夢中那綠衣高冠、形容清俊的秀才身影——那抹沉郁的碧色,那清冽如草木的氣息!剎那間,一股混雜著明悟、感激與巨大不安的洪流沖垮了他的心防。
“柳君……原來是柳君!”他失聲低呼,聲音帶著哽咽,再次對著柳樹的方向,深深叩拜下去。額上的泥土混著血痕,沾濕了黃土。
消息如長了翅膀,在絕望的沂州城內外飛速傳開。州官大人城南遇蝗神,求得柳樹代災!這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炸開了鍋。無數災民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近乎狂熱的希望之火。他們不顧衙役阻攔,潮水般涌向城外所有殘存的柳樹,無論老幼。有人抖抖索索地拿出家中僅存的一點油,虔誠地涂抹在干裂的樹皮上;有人將最后幾粒舍不得吃的米粒撒在樹根下;白發蒼蒼的老嫗在樹下焚起劣質的線香,拉著孫兒砰砰磕頭;更有甚者,幾個村莊的鄉老聚集在城南那幾株據說離州官遇神之地最近的古柳下,殺掉了僅剩的一只瘦骨嶙峋的看門老狗,將溫熱的狗血淋在虬結的樹根上。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劣質香火的氣息,彌漫在焦渴的空氣里,形成一種詭異而悲愴的祭祀場景。人群圍著古柳跪成一片,嘶啞的、飽含血淚的祈禱聲匯聚成一片低沉的嗚咽:
“柳神爺爺開恩啊!”
“替俺們擋了這災吧!”
“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您老的大恩大德啊!”
周文靖站在城頭,望著下方那悲愴而狂熱的景象,心中五味雜陳。他理解這絕望中的孤注一擲,卻更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那綠衣秀士沉郁的面容在他眼前揮之不去,那“代受蝗吻噬骨之苦”的冰冷詛咒如同重錘敲在心上。柳君以命相護,而百姓們奉上的,卻是這粗糙的、帶著血腥的祭禮。這真的能減輕柳君將要承受的萬蟲噬身之痛么?
翌日,天色未明。一種異樣的、令人心悸的嗡鳴聲便從遙遠的南方天際傳來,起初如沉悶的潮汐,迅速變得清晰、宏大、尖銳,仿佛有億萬把生銹的鈍刀在瘋狂地刮擦著天空的骨膜。守城的士兵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嘶聲狂吼:“來了!蝗神……蝗神來了!”
周文靖沖上城樓最高處,舉目南望。只見地平線上,一道接天連地的、濃稠得化不開的“黃云”正以驚人的速度翻滾著、推進著!那不是云,是億兆蝗蟲組成的毀滅洪流!它們翅膀摩擦發出的聲響,已不再是單一的嗡鳴,而是匯聚成一種足以撕裂耳膜、震蕩臟腑的恐怖聲浪,如同地獄之門洞開時億萬惡鬼的齊聲尖嘯!陽光被徹底吞噬,大地提前陷入昏暗。
“黃云”如決堤的濁流,洶涌漫過遠處的山崗、丘陵,所過之處,僅存的一點枯黃草色瞬間被抹去,露出死寂的灰黑。它們越來越近,那震耳欲聾的振翅聲、億萬口器開合發出的細微卻密集的咔嚓聲,匯成死亡的狂想曲,重重敲打在每一個目睹者的心臟上。
近了!更近了!蝗群的先鋒如同狂暴的浪頭,狠狠拍擊在沂州城外的原野上!成千上萬雙絕望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些被涂抹了油脂、淋灑了狗血、供奉了米粒的老柳樹。時間仿佛凝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腔而出!
就在那毀滅的浪潮即將吞沒城郊最后幾塊幸存的、孱弱麥田的剎那——異變陡生!
遮天蔽日的蝗群洪流,在距離那些麥田僅僅數丈之遙的半空中,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韌無比的巨大墻壁!狂飆突進的蟲浪驟然一滯,隨即,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撥動,龐大的蟲云猛地改變了方向!如同奔騰的江河陡然改道,那億萬只閃爍著冰冷甲殼光澤的蝗蟲,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青苗,轉而化作無數道狂暴的、令人頭皮發炸的綠色激流,發出更加刺耳密集的嘶鳴,鋪天蓋地地撲向官道兩側、河岸上下、村莊周圍所有殘存的柳樹!
霎時間,無數株柳樹被這洶涌的綠色洪流徹底淹沒!每一根枝條,每一片殘存的葉子,都覆蓋著厚厚數層瘋狂蠕動的蝗蟲!它們貪婪的口器瘋狂啃噬著柔韌的樹皮和苦澀的柳葉,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驟雨打芭蕉般的密集“沙沙”聲。那聲音匯聚成一片死亡的潮汐,淹沒了天地間的一切聲響。
一株碗口粗的年輕柳樹首當其沖,僅僅支撐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在無數蝗蟲鍥而不舍的啃噬下,它的主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終于“咔嚓”一聲脆響,從中斷裂開來!倒下的瞬間,覆蓋其上的厚重蟲毯轟然散開,露出里面被啃噬得千瘡百孔、如同被億萬細碎牙齒凌遲過的慘白木質,緊接著,散開的蝗蟲又如同跗骨之蛆般重新覆蓋上去,將殘骸徹底淹沒。景象之慘烈,令人觀之魂飛魄散。
城南官道旁,一株最為古老、虬枝盤曲的老柳成了蝗蟲集中攻擊的核心目標。它龐大的樹冠如同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不斷蠕動起伏的綠色繭殼。樹身在億萬蝗蟲的噬咬下劇烈地顫抖著,粗壯的枝條在重壓下痛苦地彎曲、呻吟,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樹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剝離、啃光,露出下面同樣被瘋狂啃噬的木質。粘稠的、帶著濃郁草木清氣的樹汁從無數創口中滲出,瞬間又被貪婪的蟲群舔舐干凈。老柳仿佛一個沉默的巨人,在承受著世間最殘酷的凌遲。
城頭上,周文靖死死抓著冰冷的雉堞,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他親眼目睹那年輕柳樹轟然折斷,仿佛聽到了一聲無聲的慘嚎。此刻,望著那株在綠色蟲浪中痛苦掙扎、發出低沉呻吟的老柳,一股巨大的悲慟與無力的憤怒狠狠攫住了他。柳君!那夢中清俊的綠衣秀士,此刻是否正承受著這萬蟲噬身的無邊痛楚?他代一城生靈受難,而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整整半日。那遮天蔽日的“黃云”終于開始變得稀薄。飽食后的蝗蟲重新升空,匯集成陣,帶著更加沉甸甸的、令人作嘔的飽脹氣息,繼續浩浩蕩蕩地向北席卷而去,只留下一個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大地。
風,卷著濃烈的蝗蟲腥氣和草木汁液混合的怪異味道,吹過劫后的沂州城郊。劫后余生的百姓們,顫巍巍地從藏身處走出,望著自家田地里奇跡般幸存下來的、雖然稀疏卻依舊挺立的禾苗,許多人腿一軟,跪倒在地,繼而爆發出劫后余生、喜極而泣的嚎啕。哭聲、笑聲、呼喊親人名字的聲音交織成一片,在荒蕪的大地上回蕩。
然而,這慶幸與狂喜,卻無法傳遞到周文靖心中。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城樓,穿過歡呼的人群,獨自走向城南官道。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踩上去發出脆響的蝗蟲尸體上。他來到那株曾遭受最猛烈攻擊的古柳下。
眼前景象,觸目驚心。巨大的樹冠消失無蹤,只剩下幾根光禿禿、布滿深深齒痕的主枝,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森森白骨,猙獰地刺向灰暗的天空。虬結的樹干上,幾乎找不到一塊完好的樹皮,裸露的木質被啃噬得坑坑洼洼,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流淌出的淡綠色汁液早已凝固,如同老樹流盡的碧血,在樹干上蜿蜒出一道道絕望的淚痕。濃烈的、帶著苦澀清香的樹汁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蝗蟲的腥臭,形成一種令人心碎的悲愴。
周文靖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上那傷痕累累的樹干。指尖傳來的,是木頭被啃噬后的粗糲與冰涼。就在這時,他指尖觸碰到一處樹皮剝落、木質裸露的深坑邊緣。那坑洞深處,在層層疊疊的啃噬痕跡之下,似乎隱隱透出一抹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溫潤碧色。那碧色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卻讓周文靖心頭猛地一顫!
他屏住呼吸,指尖在那深坑邊緣細細摩挲。沒有碧光再現,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的脈動感,仿佛沉睡巨獸極其緩慢的心跳,極其微弱,卻又無比頑強地透過冰冷的木質,傳遞到他的指尖。
柳君……一縷微弱的生機,竟在這萬蟲噬骨的絕境中,如同風中殘燭般,奇跡般地存續了下來!
“大人!”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周文靖回頭,見是城南張家莊那位曾帶頭用狗血祭祀的老里長。老人拄著木棍,老淚縱橫,指著遠處田埂邊一株同樣被啃得光禿禿、卻僥幸未被完全摧毀的小柳樹苗,哽咽道:“您看……您看啊!那樹杈杈上……抽……抽芽了!”
周文靖順著老人顫抖的手指望去。果然,在那株瘦弱柳苗僅存的一小段柔韌細枝頂端,迎著劫后污濁的風,極其艱難地、倔強地頂出了兩粒米粒大小、嫩得能掐出水來的鵝黃色芽苞!
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新綠,在滿目瘡痍的灰黑大地上,微弱得如同星火。然而,在周文靖被悲慟與沉重浸透的眼中,這微弱的星火,卻仿佛穿透了遮天蔽日的絕望陰霾,帶來了足以燎原的、關于生命、犧牲與涅槃重生的全部啟示。柳君以骨血飼萬蝗,換取一城生民存續之機。這嫩芽,是神祇泣血的慈悲,亦是天道輪回不滅的微芒。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尚殘留著老樹坑洞里那抹微溫碧色的觸感。那嫩芽在風中輕顫,如同神祇未絕的嘆息。風卷過劫后焦土,送來遠處田野中禾苗細微的拔節聲,以及災民重建家園的微弱敲打——那是大地重生的胎動,微弱,卻固執地宣告著:浩劫的盡頭,并非終焉。
周文靖久久佇立,官袍在風中簌簌作響。他知道,這株殘柳與那抹新綠,連同那場驚心動魄的城南相遇,將化為沂州百姓口中代代相傳的秘辛。柳君未死,只是沉入了更深沉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