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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桶里乾坤

  • 新聊齋志異
  • 秋風老翁
  • 4264字
  • 2025-06-29 09:41:17

顏鎮的集市,人聲如沸浪翻涌,槐樹蔭下卻圍出一圈奇異的靜默。那藝人立于中央,枯瘦如竹,衣衫舊得辨不出顏色。他腳邊一只木桶,桶壁油光浸透歲月,桶口開闊,卻赫然是個無底洞,空空蕩蕩直透地面。眾人目光膠著其上,屏息凝息。藝人從懷中取出一只空升,那升底薄如蟬翼,他手腕輕抖,空升已沒入無底桶中。再提起時,升中竟已盛滿白米,粒粒晶瑩如珠玉,在日頭下瑩然生光。

“嘩啦——”米粒傾瀉在席上,聲響清脆悅耳。升米復入桶中,頃刻又滿盈而出。如此往復,動作行云流水,兩領草席眼見著被白米覆蓋、堆高。孩童們興奮地想去抓那新米,指尖卻每每在觸及時被一股無形的柔和力道悄然彈開,引得陣陣驚奇的輕呼。那米堆越積越豐,白花花一片,竟將兩領席子壓得沉實飽滿。眾人看得目瞪口呆,連呼吸都忘了。有人忍不住低語:“這得多少石米啊?夠咱們一冬嚼裹了!”我——李見田,混在人堆里,心頭的算盤珠卻撥得飛快:米價幾何?耗用幾許?這般憑空生財,何苦街頭賣藝?他若真有此能,何至于落魄至此?目光不由得落回藝人那雙枯槁的手上,青筋盤曲,微微發顫,顯是氣力不濟之兆。這源源不絕的米,究竟從何而來?我暗自思忖,這無底桶內,必藏著一個尋常目光無法觸及的乾坤。

未幾,藝人復又執起空升,開始一升一升將席上白米重新舀回桶中。升米入桶,如石沉大海,桶底依舊空空如也。不過半盞茶光景,兩席白米盡數消失,仿佛從未存在。藝人舉起空桶示眾,桶壁映著日光,內里空無一物,唯余幾粒粘在桶壁上的米粒,顯出幾分凡俗的痕跡。眾人如夢初醒,喝彩如雷。銅錢如雨點般擲入場中。藝人臉上不見喜色,只默默彎腰拾錢,動作遲緩。他收好行囊,扛起那無底桶,步履蹣跚地匯入人流,背影瘦削,似一根隨時會被風吹折的枯草。我凝視著他消失的方向,心頭那點疑慮卻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一圈圈蕩開,久久難平。

時值麥秋,顏鎮陶市喧囂正盛。我此來專為覓得一口稱心的大缸。走遍數家窯場,終于在一處背靠山崖的窯口前站定。窯主姓張,是本地有名的陶把式。他指著一排新出窯的貨:“李掌柜好眼力!這可是壓窯口的‘將軍盔’,泥是七里坡的老塘泥,釉是松柴灰配的‘老君眉’,火候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我蹲下身,屈指輕叩缸壁,聲音沉厚如鐘。又細細審視釉面,光潤如古玉,確非凡品。

“好缸!”我贊道,“價碼幾何?”

張窯主伸出三根粗短黝黑的手指,指甲縫里嵌滿洗不凈的陶泥:“一口,這個數。”

我心中早有計較,伸出兩指:“頂多這個。老張,這年月生意難做,總得給留些轉圜余地不是?”

他連連搖頭,臉膛漲紅:“李掌柜,您這刀下得忒狠!這泥、這釉、這柴火、這功夫,哪樣不是實打實的本錢?”他蹲下,粗糙的手掌撫過缸沿,像撫摸孩子的臉,“您聽聽這聲兒!沉!穩!這缸,裝水不漏,腌菜不壞,埋在地下三百年,起出來還是它!您這價,連本錢都裹不住啊!”

他言語間,手指無意識地在缸口邊緣劃著圈,那指甲縫里的陶泥黑得刺眼。我堅持己見,搖頭道:“生意場上,價高價低,總得兩廂情愿。老張,買賣不成仁義在,這缸,我怕是消受不起了。”說罷,我拱拱手,轉身匯入市聲人流之中,留下張窯主在原地望著我的背影,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回蕩在窯口騰起的熱浪里。

夕陽熔金,晚霞染透顏鎮層層疊疊的屋脊。張窯主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窯場,白日里喧囂的場院此刻靜得駭人。他習慣性地走向那孔封了火的饅頭窯——窯門內,本應穩穩當當立著六十余口“將軍盔”大缸。然而,當封門的土磚被挪開,窯內昏黑的空間被火把照亮的一剎那,張窯主如遭雷殛,僵立當場,

窯是空的。

徹徹底底的空。連半塊墊缸的窯磚都未曾移動,地上積著一層薄薄的柴灰,映著火光。那些沉重如山的巨缸,連同它們沉實的影子,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在此燒造過。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張窯主腦中“嗡”的一聲,白日里李見田那張含笑揖別的臉猛地撞入心間。是他!必定是他!那份從容,那份篤定,此刻想來竟是如此刺眼!除了這深藏不露的異人,誰還能在一夜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搬空這一窯重器?

“李見田!”這三個字從張窯主牙縫里迸出,帶著絕望的嘶啞。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踉蹌著沖出窯場,一頭扎進暮色四合的顏鎮街巷。

張家門環被拍得山響時,已是夜色如墨。張窯主形容枯槁,眼窩深陷,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石階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李…李掌柜!李爺!求您高抬貴手,放小的一條生路吧!那窯…那窯是小的身家性命啊!求您…求您把缸還給我吧!我…我認栽!您說多少就是多少!小的絕無二話!”

我開門見此情景,眉頭緊蹙,伸手欲扶他起來:“張師傅,這是從何說起?李某實在不知你窯上之事。”

“李爺!”張窯主不肯起,頭重重磕在石階上,砰砰作響,額角很快見了紅,“您大人有大量!小人白日有眼無珠,不識真神!您…您那手段,小人服了!只求您發發慈悲,把缸還給小人!那是小人的命啊!”他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十指深深摳進石階縫隙,指甲幾乎翻折,指縫里干涸的陶泥混著新滲出的血,暗紅一片。他的絕望如潮水般涌來,那沾血的指甲縫,仿佛也摳在我的心上。

夜色深沉,張窯主那混雜著泥污與血絲的指甲,如同烙印般刻在我眼底。他額頭觸地的悶響,更是沉沉地敲在心上。我沉默良久,終是長長嘆出一口氣,那嘆息在靜夜里格外清晰。

“起來吧,張師傅。”我俯身,用力將他從冰冷的地上攙起。他身體僵硬,像一截被霜打透的枯木,眼神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哀懇與驚懼。“缸,”我頓了頓,目光投向沉沉夜色中南山模糊的輪廓,“在魁星樓下。一口不少,完好無損。”

張窯主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魁…魁星樓?南山上那座?離市集…足有三里多山路啊!”那魁星樓孤懸山巔,荒廢已久,只有樵夫偶爾經過,山路崎嶇陡峭,尋常空手攀登都覺費力,何況是六十余口沉重無比的大缸?這念頭讓他剛升起的一絲希望瞬間又被巨大的荒謬感攫住,臉色愈發慘白。

“明日清晨,你自去查看便是。”我不再多言,轉身掩上了門,將張窯主失魂落魄的身影隔絕在門外夜色之中。屋內燭火搖曳,我獨坐案前,白日里那街頭藝人的無底桶、張窯主指甲縫里的陶泥、還有那魁星樓荒寂的剪影,在腦中紛至沓來。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袖口云紋上摩挲,一種久違的、仿佛觸及某種玄秘法則邊緣的奇異感覺,絲絲縷縷地從心底深處彌漫開來。

天邊剛泛起蟹殼青,魁星樓殘破的剪影還貼在灰藍的天幕上。張窯主帶著十幾個雇來的壯工,扛著粗繩杠棒,氣喘吁吁地爬上山梁。晨霧如乳白的紗幔,在荒草亂石間緩緩流淌。當那破敗的魁星樓終于完全顯露在眼前時,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倒抽一口冷氣。

只見那荒草蔓生的空地上,六十余口“將軍盔”大缸,赫然在目。它們并非雜亂堆放,而是整整齊齊,圍成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圓陣,拱衛著中心那座傾頹的石樓。缸身釉面映著清冷的晨光,幽然生輝。山風穿過石樓的殘窗,發出嗚咽般的低鳴,更襯得這景象詭異絕倫。

“真…真在這兒!”張窯主的聲音抖得不成調,踉蹌著撲向最近一口缸,雙手顫抖著撫摸冰涼的缸壁,觸手堅實無比。他繞著缸陣走了幾步,目光掃過每一口缸,確認著它們的存在。突然,他的腳步停住了,視線死死盯住其中一口缸的底部邊緣。那里,一小片靛藍色的粗布碎片,被粗糙的缸底牢牢壓住一角。那顏色,那質地……張窯主腦中“轟”的一響,驟然想起昨日集市上,那枯瘦藝人襤褸衣衫的領口處,不正打著這樣一片靛藍的補丁嗎?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猛地抬頭,目光越過沉默的缸陣,投向山下顏鎮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駭與茫然。

“掌柜的,看啥呢?趕緊動手搬吧!這山路,夠喝一壺的!”一個壯工粗聲催促。

張窯主如夢初醒,慌忙用腳踢了些浮土,蓋住那片刺眼的藍布,喉頭干澀地應道:“沒…沒啥!來,搭把手!都…都小心著點!這可是命根子!”

沉重的杠棒壓在肩頭,繩索深深勒進皮肉。一口口巨缸在漢子們低沉的號子聲中被艱難抬起,沿著陡峭崎嶇的山路,如負重的蟻群般緩慢向下蠕動。山風嗚咽著穿過林隙,仿佛無數細碎的低語纏繞在搬運者的耳邊。行至半山腰龍王廟殘垣處歇腳時,一個老廟祝倚著斷壁,渾濁的眼睛掃過這些大缸,啞聲對張窯主道:“張把式,運缸啊?可得當心點。聽老輩兒講,陶土里若混了河底的怨泥,燒出來的物件兒,就沾了水府的靈性,沉的時候死沉,輕起來嘛……”他嘿嘿一笑,露出稀疏的黃牙,“一陣風就能刮沒影兒嘍!”這話語隨風鉆進張窯主的耳朵,他抱著粗瓷碗喝水的手猛地一抖,水灑了前襟一片冰涼。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魁星樓的方向,那里只剩一片空茫的山色。

整整三天,六十口大缸才悉數運回窯場。最后一缸落地時,夕陽如血,映得滿窯赤紅。張窯主不顧疲累,近乎偏執地逐一檢查。缸身完好,釉面光潤,連一道細微的劃痕都找不到。然而,當他仔細清理缸底殘留的泥土草屑時,在其中一口缸底,赫然又發現了幾根枯黃的、極細的蘆葦絲。這魁星樓周遭,盡是亂石荒草,何來水邊才生的蘆葦?這蘆葦絲,與那日藝人破桶邊沾著的枯草,何其相似!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劈入腦海:莫非那無底桶吞吐的乾坤,竟與這六十口巨缸的消失重現,系出同源?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般射向我鋪子所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屋宇,看清那個深藏不露的異人。然而,這念頭一起,又立刻被巨大的荒謬感淹沒。他頹然坐倒在一口大缸旁,粗糲的手掌摩挲著冰涼的缸沿,望著窯口跳躍的火光,只覺這滿窯的缸,連同這熟悉的世界,都籠罩在一片他無法理解的迷霧之中。

日子如水般淌過顏鎮的石板街。張窯主的缸風波漸漸成了人們酒酣耳熱時佐談的奇聞,最終也沉入市井的塵埃。我依舊做我的小本營生,只是偶爾,當手指不經意間拂過某件陶器的釉面,那種曾驅動巨缸翻山越嶺的、觸摸虛空脈絡的奇異觸感,會如微風般掠過指尖,轉瞬即逝。

暮春的一個黃昏,我信步踱至鎮外小河邊。夕陽熔金,將河水染成一條流淌的暖玉帶。忽然,水波蕩漾處,一件眼熟的舊物撞入眼簾——正是那街頭藝人曾賴以謀生的無底木桶。它半沉半浮,桶壁被水流沖刷得更加油亮,那個空蕩蕩的桶底,如同一個無聲的謎題,對著天空敞開。桶中并無白米傾瀉的奇景,只有一尾通體赤紅的小鯉魚,悠然擺尾,在桶內狹小的水渦中打著旋兒。它忽而輕盈地躍出水面,帶起幾星細碎水珠,在夕照下如碎金閃爍,旋即又沉入桶中。那小小的紅色身影,在幽暗的桶腹內一閃,便靈動地向著河流下游、那暮靄升騰、水天蒼茫的深處游去。

我佇立岸邊,目送那一點赤紅在粼粼波光中漸行漸遠。桶依舊浮沉著,空空如也,仿佛從未吞吐過如山白米,也從未藏匿過那尾奇異的紅鯉。唯有桶壁上的水痕在夕陽下蜿蜒反光,像一行行無人能解的古老符咒,隨著流水,無聲地漫向遠方沉沉的霧靄深處。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亦有大謎而永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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